重返1977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镶黄旗
而洪衍武却正是抓住了这两条思维盲点,偏偏就这么做了,并且一直把它作为以防万一的保命手段。事实证明,果然很有效。
可是,洪衍武不也喝了酒吗他又怎么会没事呢
那只是因为放下酒杯后,洪衍武马上装做吃面。端起碗时,就借机把酒液吐在碗里。无声无息,顺壁而下。酒液如果不多,被面条覆盖着是一点也看不出的,根本察觉不了。
如果吴律师能清楚这一切,想必他最大的感受也只有一句话了——不是我军太无能,而是敌人太狡猾啊。
“铛,铛,铛……”
墙角的立式座钟响起,提示时间已经到了晚19时。
洪衍武知道时间紧迫,马上开始办正事。他先从吴律师身上下手,很快拿到了汽车钥匙。这是最他最关心的东西。他逃生的时机必须选在吴律师来访时,就是因为车库里的车早被清空,只有用吴律师的车才能逃走。
接下来,他又把三人的手机都找了出来,在开机状态全被他卸掉了电池。这样谁打电话来,得到回应都只会是“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按说雪天其实不利于逃走,但就是有这个好处,能给打不通电话提供理由,多少能延迟一下高鸣察觉的时间。至于房子里的座机,根本无需担心,早在他被囚禁时就被高鸣通通取消了。
最后,他又从吴律师的公文包里,找到了份价值三十亿的股权转让协议,并带上它走进了客厅旁的洗手间。在那里,他既要把这些东西销毁,也想好好洗个澡,去掉身上的死人味。
“哗啦……”
三块手机电池混合着被焚毁的文件灰烬,在急速卷动的水流中冲进了马桶。而从吴律师和夫妻俩身上搜出的三个手机,也正泡在蓄满水的洗手池里。
在浴室暖色灯光下,洪衍武从镜子里,半年来第一次看见了自己。
那是一张衰老的脸。胡子拉碴,干瘪灰黄,像块放了很长时间的老姜。
是谁他是谁
洪衍武第一个反应就是被吓了一跳。他走近镜子,相对于过去的意气风发的自己,他为镜中的形象心里发寒。
他的白头发像荒草一样无孔不入,而且头发稀疏,已遮挡不住额头缝过针的刀疤。饥饿和虚弱都使他脸色灰败,嘴唇更因缺少水分而呈现出一道道裂纹。黑眼圈严重得像个精神病人,目光里只有扭曲和麻木。
镜子里的他,全身都散发着**的气味,无论摆出什么角度,无论怎样使劲凑近去看,看到的也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残躯。
这是我么真的是我
洪衍武对着镜子露出了一副苦笑。对这场祸事的缘由,他心知肚明。可却从没预料到,自己竟会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二十几年前,是高鸣把他引荐给一位权势熏天的“大人物”。也正是这位“大人物”,提出想与他们合办一家大型的房地产公司。
“大人物”许诺,从银行贷款到项目审批,一切的规章制度都将不是问题,而需要他们去做的事,则是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比如去“说服”不肯搬迁的钉子户,或是“安抚”闹事的工人保证施工进度,或许某些时候,还要去“暗示”一些不知深浅的竞争对手自愿退出。当然,也需要他们出面和一些“要紧”部门的领导们“建立感情”。
“说服”、“安抚”、“暗示”,无疑是他所擅长的,“建立感情”的任务划归高鸣。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经营上不存在任何难题。
唯一让他介意的,就是“大人物”要独占鑫景百分之七十的权益。如果是这样,他和高鸣不过是个掌柜的,而不是真正的东家。
可经过一番考量,他还是想通了,凭他微末出身,就是拼死拼活一辈子,也盖不起一栋楼。这不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的事嘛。
更何况,“大人物”在鑫景只能占暗股,注册的法人还是他洪衍武的名字。所以他觉着,怎么都是占便宜。要是他不乐意,大不了翻车不认账,他怕个球。
鑫景开业后,在“大人物”的照应下,各个政府部门果然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他们不仅拿到了贷款,还弄到了两块好地皮。而在拆迁过程中,“大人物”对他所展现出的“办事能力”,同样多加赞誉,夸奖高鸣找对了人。
这还真是精诚协作,皆大欢喜。他也想当然的认为,“大人物”和他是真正的彼此需要和互补,他的利益可以永远安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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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囚徒
洪衍武是在人挤人的共和国人民中长大的。
他这一代人,从生下来就一直没离开过群体。家庭、学校、单位,哪怕是劳教或蹲笆篱子,过的都是集体生活。他们永远都身处在闹哄哄的高密度人群中,为生活空间的狭小而厌烦。
因此,过去的他,对寂寞和孤独的理解很肤浅。他没想到,与挨饿、受穷、受歧视的生活相比,寂寞孤独的真正感受竟然如此可怕。
他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滋味,是在监狱里被“关小号儿”(指禁闭囚犯用的高三米宽八十公分左右的狭小牢房,长度大约为一米四)。在那次进监狱的“单间”之前,他还从没尝试过单独一个人,生活在没有交流的固定环境里。
他被关禁闭的起因是由于监室空间狭小,他被周围的犯人挤压得焦躁发狂,这种痛苦导致他当众高声叫骂发泄。“烦死了!让我清净会儿!”
不知哪位神仙在上班,一听见他的愿望,立马就满足了他。结果他被带到独立的“单间”里,好好“清净”,好好“自在”了一把。
在那里,一天见不到一个人。五天后,他第一次体会了要疯的滋味。当时他就想,要是外面的马爷(黑话,以“马王爷三只眼”指代警察)有这权利,能随时把嫌犯像这样关上一个月,谁他妈也得招。
可这时,他就是有仨脑袋也想不到,在他五十二岁,居然会变本加厉,重新尝到这种滋味。
从医院回来的第一个月,洪衍武在床上连翻身都做不到。不知高鸣给他注射了什么药物,使他身体迅速衰弱,完全是中风的症状。
这里没有电视,没有书报,除了看守他的夫妻俩,一个外人也见不到。夫妻俩对他也很粗暴,除了呵斥辱骂,一个字不多说。他们只喂他稀粥,还经常偷懒或忘记。从被关在这里,他就再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饭,以至于经常因饥饿的困扰而失眠。失眠的时候,空旷的卧室里,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就像植物人一样傻傻发呆。
就这样,他每天同时被饥饿、寂寞、孤独折磨着。直熬到一个月后,他才初步恢复了行动能力。可那时,他都身体已经被糟蹋成了个废人,连起床下地都很难了。
从这时候开始,吴律师每周都会来这儿劝说他。尽管被折磨得很想答应下来,但理智又告诉他,财富才是他性命的保障,如果答应命就没了。
他不傻,索性用《智取威虎山》里的一句台词作为回答,“要钱没有!要粮早让你们抢光了!要命有一条!”所以,他仍然留住了命,继续住在这个没日没夜的房间里。
之后的日子,他闷得要发疯,一天天地瘦下来,精神也一天天地垮下去。他用尽了所有方法坚持,提醒自己不能随这些人的愿。他开始回忆曾经看过的影视剧,也回忆曾经看过的书籍,用来让自己好过一点。
“酷刑,是敌人的武器。懦弱的人在刑具下失去了脊梁,但坚强的党员却要打破这个迷信……”
“上级的姓名我知道,下级的姓名我也知道,但党规定,不许告诉敌人……”
任凭思绪飞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台词被他记起。许云峰,江姐的形象都从脑子里跳了出来,他们是他儿时看过无数遍的电影,《烈火中的永生》里的英雄。
很快,在他的想象中,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的党卫军少校“汗死疯死多死”,也冒了出来。
“汗死疯死多死”对身陷牢狱的小妞米拉说:“生活是美好的,姑娘。生命对我们只有一次,外面阳光明媚,人们享受着生活的无穷乐趣,可你呢,却在女牢房里受难,你会死去。”
漂亮的米拉选择了死去。主题歌则在此时响起,“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里参加游击队,敌人的末日就要来临,我们的祖国将要赢得自由解放……”
就这样,似乎成了惯性,若干个熟悉的中外英雄被他挨个想起。英雄们也无数次地告诉他:敌人们想要孤立他,害死他。就盼着他垮掉,盼着他求饶,以便随意掌控他的命运。而烈士的性情就是,要永远坚定地相信,黑暗总会过去!
可……他能做到吗又能坚持多久
幽禁这招儿的确被严刑拷打温柔多了,但也更考验人的精神极限。而在睡梦里,他也终究没能躲过被敌人抓起来的行刑逼供。
敌人动刑前先把他的一个同伴杀了,接着就给他上刑。辣椒水,老虎凳,皮鞭,烙铁……一系列全活儿一样儿没少,但他都抗住了,也并不觉得如何惧怕。可最后,敌人中出现了一个美貌的女军官,还似乎对他有极大的好感。
他情知是“糖衣炮弹”,本想如计划好的,糖衣剥下吃掉,炮弹给丫打回去。可女军官妩媚甜蜜,极尽诱惑,所用的方式都那么符合他的心意。
灯红伴酒绿,月色也撩人,他最终没把持住,说了所知道的一切。然后就在一阵玻璃爆碎的声音中,疯狂冲进来的敌人要把他拖出去枪毙……
当他彻底醒来时,十分庆幸这一切并没真实发生。但那股劫后余生的后怕,和面对死亡时的仓惶却让他久久难以释怀。
接着,他想起了梦里的叛变,恨不得抽自己个大嘴巴。
为个娘们儿居然掉了链子,不管怎么说也没出息,忒现眼!
可随后他又不免去想,要真有这种情况,他究竟会不会叛变投敌
“咕噜咕噜”,一阵胃肠蠕动。
不用想了,答案肯定。
他不是烈士的料,英雄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要没了活下去的希望,一只烤鸭子就能让他丢盔卸甲。
被囚禁的日子继续了很久,八杆子打不着的事,也全都想起来了。
本来嘛,被困在这张床上,手脚丝毫不能动弹。这种情况下,唯一还能用的也就是脑子,只有回忆和幻想不受限制。
当洪衍武在脑子里过《笑傲江湖》的时候,他惊讶的发现,他的遭遇简直如同任我行的翻版。不同的却是,任我行被惦记上的是吸星**和教主之位,而高鸣向他索取的是股权和法人资格。何况同样是不见天日,但任我行还有好哥们儿向问天来搭救,可他连一个能指望的人都没有。
要是泉子在……
刚一念及这个名字,他心里就马上响起一个声音。
死了!泉子死了!早就死了!
可否定也没用,他脑子里还是出现了一张类似于郊区农民的脸。颧骨清晰,嘴唇黑厚。两个圆睁睁的鼓眼泡子大而无神,神情永远
第8章 六亲如冰炭
在洪衍武被囚禁的日子里,有一段时间,被缝在一起的窗帘开了线,露出一道缝隙。
他可以通过那道光亮,看到楼下花园里的树木枝桠。他最喜欢看树枝上的“访客”,有时是几只麻雀,有时会落只喜鹊。
一次,两只松鼠爬上了枝头,尾巴蓬松毛茸茸的,它们相互追逐,吱吱地叫,似乎是有感情地在交流。接着,一只松鼠叼下了树上的果实与另一只分享……
虽说他分不清雌雄,也听不懂松鼠的语言,但他还是能肯定,它们是一家子。可就在他正入神时,忽然眼前有一只女人的手伸了过来,拉紧了窗帘。
女人是开恩来给他送粥的,却碰巧发现了他目不转睛地秘密。她丝毫也没耽搁,马上就用针线把窗帘重新缝了个密不透风,并且为了惩罚他,把粥也端走了。
他不在乎,反正倒了胃口。可他还是哭了,仅仅一个偶然,就毁掉了他和外面世界仅存的连接。
哭泣过后,他意识到他想家了。
他应该也是有亲人的,人人都有不是吗可他的亲人呢
忘记过去等于背叛自己。他拼命去回忆,但远去的记忆非常模糊。
黑暗中,很多往事如水流潺潺汇集,生活的点滴逐渐变成画面。但想起的所有,却是这么的散乱和不可思议,既熟悉又陌生。
一会儿,是他坐在屋顶看星星。一会儿,是他拿着把破蒲扇拼命扇着煤炉子冒出的浓烟。一会儿,是他拳打脚踢骑着自行车横跨四九城。一会儿,是他手戴手铐在武警的严密警备下被押上囚车。一会儿,是他和别人大打出手掀翻了桌子。一会儿,又是他手拿钞票大方地在饭馆花天酒地……
只有一个画面印象至深。
福儒里观音院东院,门下的高台阶上坐着个不到六岁的小女孩。
她身穿蓝色素花小棉袄,扎的两个小辫被风吹得向后飘起。她还用一只手放在白净的前额上,遮挡着将要落下的阳光。即便是冬天,她也会每天坐在这个高台阶上,用那双大大圆圆的黑眼睛张望远远的路口,等他放学回家。
这女孩很熟悉。她是谁
是妹妹对,是妹妹,是他唯一的亲妹妹!
他想起来了。想起了与妹妹之间的亲密,想起了妹妹对他的依恋。
儿时的妹妹完全是他的小跟屁虫,当他放学一出现在胡同里,妹妹就会用嫩嫩的声音叫着三哥,蹦跳着跑过来,然后拉住他玩脏了的手,一起跑进家门。妹妹白嫩的小手肌理清明,充满了温暖的肉感。
印象里,竟传来妹妹稚嫩的声音。
“三哥,三哥,三哥……”
“三哥,你吃。”妹妹伸着小手,强迫把一块糖窝头塞进他嘴里。
“三哥,我怕,别……”妹妹跑着躲避,而他手拎吊死鬼儿(土语,指国槐尺蛾幼虫),在院儿里狗撵兔子似的疯追。
“三哥,真甜。”妹妹咬着他刚摘下的大红枣笑了,摘下来的枣儿都兜在他的背心儿里。
“三哥,疼吗给你抹点‘二百二’,抹了好得快。”妹妹把红药水涂在他的胸口,光着小板儿脊梁被枣树刮伤的他,疼得呲牙咧嘴。
“三哥,你真厉害。”妹妹崇拜地看着他。他刚替妹妹报了仇,揍了胡同里欺负她的“锛儿头”。尽管他也眼角乌青,看着像只被拔了毛儿的乌眼儿鸡……
“爸,你别打三哥……摔着边大妈的橘子皮是我扔的……”妹妹含泪嗫喏,为他的过失遮掩……
他心底泛起阵阵温暖,舒服得像是要把他整个儿人融化。
他想起来了,他的确是有亲人的。而且不光只有妹妹,还有父母兄弟。
可当父亲那病恹恹的瘦削面容出现在脑海中,他心里又忽然一阵针扎样的刺痛。
他马上想起,当初就是因为父亲的举报,他才会落在警察手里,被送去劳教。
史无前例的十年,“黑五类”的家庭成分带给了洪家太多的灾难。可就在“运动”接近尾声的时候,洪衍武却又因为打了个当官的儿子,被警察四处搜捕。原本他打算回家看过母亲就要远走高飞,却没想到他那向来胆小怕事的父亲,因怕家人受到牵连,竟选择了向派出所举报。于是,匆忙间翻墙而逃的洪衍武,被父亲带来的警察和工人民兵一起围堵在了墙下。这一刻,是他们父子之间最后的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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