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镶黄旗
洪衍武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他从墙头刚一跳下就落入了埋伏。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十几个工人民兵一拥而上,瞬间就把他强按在地。接着,由一个警察过来给他上了背铐,再然后,民兵们当着他父亲的面,毫不犹豫把他提拉起来扭走。
他带着怨恨回头。墙根下,他那“大义灭亲”的父亲还站在原地,满目悲怆。
“我没爸爸!我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
他突然跳着脚大喊,几乎从民兵们的手中挣脱出来。而叫声回荡在整个胡同。
路灯下,父亲泪洒衣襟,竟然痛心地弯腰,手捂前胸往下蹲。
他喊不下去了,也流泪了,甚至想回去扶父亲,却又怨恨父亲的绝情。
就在他犹豫间,再没有机会,几个警察一起按着他的头,硬把他塞进了摩托挎斗。
很快,派出所给他定了三年劳教,把他送进了茶淀。劳教时,他每天日思夜想盼接见,可家人却从没来看过他。当他忍不住给家里写接见信时,却又意外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
“真怪,他那该死的爹送了他,他还想接见”
“就是,连他妈也得听他爸的,写信管蛋用。真是个傻冒。”
这些话使他对家人的想念,立刻转变成对父亲更深的怨念。他执拗地撕了信,认为一定是像别人所说的那样,全因为父亲阻拦,才没有亲人来看他。
唐山大地震时,茶淀同样被地震波及。而这时的他,因为积极抢救立功,劳教期被缩减为一年。可解教(指解除劳动教养)后,他出于对父亲的记恨,却并没有回家,而是选择在外游荡了两年。当他再进家门时,却意外得知父亲刚刚病故的消息。
母亲说,父亲在他劳教后不久就得了腿疾,一直卧床不起。由于父亲时时需要人照料,而且家里的钱要先用来买药,所以家人无法去看他。母亲还说,深受病痛折磨的父亲,是念着他的名字走的。父亲弥留之际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担心他走歪路。
看着父亲遗像,他怅然若失。心中一切怨愤,突然烟消云散,却变成了更剌心的遗憾……
肠胃的蠕动忽然把洪衍武从往事中唤醒,他的肚子又咕咕叫上了。为了舒服点,他找了个枕头顶在胃部。对这个他有经验,饿过劲儿就好了。
此刻,他最想念的可不是鲍鱼龙虾之类的山珍海味,而是片儿汤、炒疙瘩儿、煮尜尜儿、炸酱面,这些母亲生前常做的普通饭菜。
母亲的烹饪方式非常传统,做什么吃食都按节令来,还从不糟践东西,做什么什么好吃。立春烙春饼,庆生来打卤面。短春的香椿炒鸡蛋,榆钱面扒拉,酷夏的炝苤蓝,独咸茄,烙糊塌子,扁豆焖面,凉秋的糊涂膏,果子干,素烧茄子,炒青白蛇,严冬的温桲拌菜心,海米烧大葱,丸子熬白菜,酸菜汆白肉。过年的米粉肉,炸丸子,肉皮冻,芥末墩,炸咯喳,八宝饭……
在这些色香味俱全的想象里,洪衍武似乎又看见了母亲在小厨房里忙活的情景。他就这么半迷糊着,重新走进了记忆。
人一栽进劳改农场,就算彻底成了一泡屎。甭说找个正儿八经的公职工作,就是让街道给安排个临时工都难。
搬回家后,他因为找工作次次碰壁,很快就灰了心,每天只用打架酗酒发泄郁闷,成了拘留所里常客。大哥二哥都对他没个好颜色,成天念叨他要遵纪守法,不要自甘堕落。他们的好意他虽然理解,但这使他又一次看到,他和别人是不一样的,而且不光是在外人眼里。
母亲为此急得直掉眼泪,为了他少惹事。母亲的钱都给他买了酒肉,想用好饭菜把他留在家里。可他却在家照旧呆不住,每天仍闹着要出去。母亲实在阻止不了时,就只有把钱和粮票塞在他的手里,不厌其烦反复叮嘱,“吃饱,吃好,少喝酒,别打架,早点回来。”
而每当他喝个烂醉在深夜回家,也都是母亲在熬夜等他。直到帮他脱衣擦脸,把他送上了床,母亲才能放心去睡。酒醉的朦胧中,他只记得母亲满脸疲惫,又生气又心疼的样子。母亲总是无奈看着他,又深叹一口气,“唉,养儿子有什么用……”
他的确成了母亲最大的负担。为了供他吃喝开销,母亲每天下班后,还要靠糊纸盒替补家用。有时母亲因为熬夜,在灯光下会不停用手揉眼角,眼里就会落下一些闪着光的东西。可他即便看到,也是无动于衷,更从没问过一句。他在家什么都不做,早习惯了脏活累活都是母亲干,连脏衣服也得母亲洗。
在他这些没心没肺的混沌日子里,母亲一直都对这种辛劳无怨无悔。其实母亲的要求很简单,只希望全家团聚,平安度日。可哪怕连这么一点点的要求,他也没能满足她。不久,他就因酒后伤人被正式逮捕。
当两名警察在家里给他戴上手铐,押着他从屋中走出时,他看到母亲即疑惑又痛心的目光。直到这时,她竟仍不相信儿子经过那么沉痛的教训,竟然会再次成了罪犯。
母亲眼泪哗哗,没有去擦,也没有哭声,只是任泪水湿透她的衣衫。微风吹动她的头发,他这才第一次意识到母亲已经白发丛生。
母亲不容易,红肿的手指,憔悴的脸色,在那一刻异常刺目。
满心惭愧下,他只能低头默默走过母亲身边。接着,他又在街坊四邻们的交耳结舌中,上了专门为他而来的警用吉普。当红色警灯拉响刺耳的鸣叫后,汽车载着他飞快驶向玄武分局。
后来他才知道,就在警车刚离开的一刻,母亲从屋里追了出来。而她望着远去的军绿吉普,身体和精神都超出了所能承受的极限。在邻居们一片惊呼声中,她扶着院门软软瘫倒。
母亲在医院与世长辞。身在狱中的他惊闻母亲去世的消息后,忍不住用脑袋一下一下撞击监室的墙壁,直至同室狱友喊来狱警,他已血流满面。这天晚上,他一个人对着铁窗外的月光站了一宿,没人干涉。大家全认为他精神不正常,受刺激了。天亮时,他病了,高烧四十度。
办完母亲的丧事,大哥二哥带着妹妹,一起到看守所给他送铺盖。接见室里,隔着铁窗,手足们见了面。
大哥的脾气向来不好,刚一见他,就立刻把行李扔砸在他面前的铁栅栏上。
“混蛋!你就是个祸害!最好一辈子别出来!”
二哥的眼睛全是血丝,当着狱警的面,也用手指着他鼻子大骂。
“你不是人!你气死了妈!我们家以后没你这人!”
几个亲人中,唯独妹妹不忍责备他,只是可怜巴巴站在一边,噼里啪啦掉眼泪。她手里还拎着一个网兜儿,是他喜欢吃的西红柿。
而他紧握着的双拳里,指甲已深深插进了手心。
他根本无法辨白。他能向他们解释说,他根本没想打架,是对方非要动手的吗
更何况就连他也认为自己的确是个混蛋。
他很清楚,母亲是在多年政治运动的担惊受怕下,丈夫离世的打击下,艰辛生活的磨砺下,坎坷命运的煎熬下,一直在拼死拼活为这个家持续付出。而当她最终发现,无论付出多少也不能避免儿子陷入歧途的时候,才不可避免产生出一种极度的失望。
是的,完全是因为他,母亲的心力耗尽了,精神崩溃了,筋骨煎枯了,血液熬干了。
他,是造成母亲的逝世的罪魁祸首……
洪衍武觉得脖子湿漉漉的,清醒些才发现脸上果然是泪水,枕头也被打湿了。
他擦干了眼泪,望着空洞洞的黑暗楞了一会,才翻个身闭上了眼。他是真不想再回忆过去了,可没想到一
第9章 做个有钱人
洗完澡的洪衍武,在灌下了两大碗用牛奶泡的麦片后,又重新回到囚禁自己的卧室。
说实话,六个多月来,他一直被困在里面苟延残喘。只要一想起这儿,他就恨不得连肠胃都要呕吐出来。不过即便是再厌恶这里,他也必须要回来一次。因为尽管这栋房子已被洗劫一空,可在床下的地板里,还藏匿着一笔只有他才知晓的财富。
昏暗的囚室,永远都像是一个坟墓。“牢房”的窗户都是焊死的,窗帘也被缝在一起。幸好还有床头小灯那一抹光亮,能让洪衍武勉强辨识出床脚下的那块驼绒地毯。
现在的他,正拉开地毯跪在地板上,俯身在床下摸索,寻找着一个只有他才知道的凹陷。
很快,他找到了。随着食指伸进去用力一扣,地板就被掀开了。
金子永远是金子,在如此昏暗的房间里也烁然闪亮。
他把地板下的财宝一一取了出来。五百克的投资金条一共十块,另外还有一小袋的钻石和五万现金。除此之外,还有一本伪造的备用的护照和一张备用身份证。
这些东西全摆在地毯上,只端详了片刻,他就情不自禁从中拿起一根金条,用双手摩挲着,贴在了胸口上。
财富对于洪衍武的吸引力,其实一直都非比寻常。他第一次尝到金钱的滋味还是在初中。在那段时间里,他常和陈力泉叼着烟卷在马路上百无聊赖。而当时的他利用友情,只做了一次非常简单的动员工作,陈力泉就被他拐带上了一条用暴力换金钱的邪路。
“活得真没劲。”洪衍武没精打采。
“没劲。”陈力泉附和。
“吃喝玩乐吧。”
“没钱呀。”
“玩主(黑话,指社会上不安分能打架的人,后演变为指男流氓)和院派(黑话,指居住在政府机关宿舍和军队大院内的干部子弟)都靠‘洗佛爷’(黑话,指抢劫小偷)挣钱,咱们也‘洗佛爷’去。”
“就咱俩”
洪衍武拍拍后腰,牛逼烘烘。“怕什么,我弄了把三棱刮刀。”
陈力泉的鼓眼泡瞪直了,“出事儿怎么办”
洪衍武侧头冷笑。“反正我是‘狗崽子’,早晚要完蛋呀。”
陈力泉皱了眉,“我怕不行。”
洪衍武故意装出不屑,“你要怕就算了,没劲。”
陈力泉一向不善言辞,语塞中脸涨得通红。
洪衍武其实早吃准了陈力泉憨厚重义的性子,此时又故意让语气软了些。“去吧,我就你这么一哥们。”
陈力泉没法了,只有点头。“那行,我去拿我们家擀面杖,楔人得劲儿。”
第一次狩猎,他们俩在一条狭长僻静的胡同堵住了猎物——一个小玩主带着俩佛爷。
洪衍武此时还是第一次用“插子”(黑话,指匕首刀子等凶器),动家伙时,由于没经验,三棱刮刀还没来得及拔出来,他自己倒先被对手划了一刀。
陈力泉一见洪衍武流血,当时就发了狂,抡起擀面杖一通猛楔。那仨小子根本不是对手,哭爹叫娘中,很快溃散而逃。
陈力泉却不肯善罢甘休,一人楞撵了仨小子二里地。不仅打得他们满头大包,跪在地上直叫爷爷,也让他们永远记住了谁是“陈大棒槌”。
最终,洪衍武和陈力泉第一次从别人的碗里抢到了肉。小哥俩用缴获的战利品买了一只美味的烧鸡。他们狼吞虎咽地撕扯着,共同分享了战利品。
在那时,整个社会都穷,所以在吃的问题上,人们的想象力也很有限。像电影里最穷奢极欲的汉奸、鬼子什么的,也不过是拿一只鸡腿狂啃。
而他们呢拥有一整只鸡!
洪衍武脱下背心儿,系在胳膊上止住了血,而叼在嘴里的鸡大腿足以补偿火辣辣的伤痛。这是他们破天荒地的奢侈消费。
真他妈香!值了,死了都值了!
随后一段时间,洪衍武和陈力泉彻底下了水,他们在“特定的圈子”里开始变得威风、显赫、吃得开。
在很短的时间内,俩人不仅把家附近的大小玩儿闹(黑话,指玩主)都打服了,更凭着拳头聚集了一帮胡同儿里的半大小子,一天到晚听凭他们吆来喝去的支使。
他们每天带着这伙人,无所顾忌,满世界的溜达玩儿。不是去洗佛爷就是干架、拍婆子(黑话,指追逐女性)。愁闷被跺在脚下,烦恼被踹上了房顶,有人犯照(黑话,指用眼神挑衅)就锤,见谁不爽就骂,谁敢递葛就办谁。
洪衍武对社会上来钱的门道越来越熟,很快,他和陈力泉也有了依靠他们保护,定期上供的“佛爷”。此后吃饭顿顿像宴会,抽着高级香烟,喝着香辣小酒,日子过得像神仙。他们在混乱的社会上横冲直撞,那真是一段风生水起加牛叉闪电的日子。
同时,在这段颇值得回忆和怀念的生活历程里,洪衍武也开始变得自命不凡,开始迷恋发号施令的快感和挥霍财富的乐趣,他不再甘心做社会底层的“狗崽子”,而妄想要变成一个领导者。只可惜,一切妄想终因他被强劳而结束。
在茶淀的日子里,一开始对于洪衍武简直是一种折磨。当他喝着凉水解渴时,就会想到酒桌上的红白佳酿。当他抽上一口粗劣烟叶卷成的“大炮”时,他就会想起过去那抽不完的高级香烟。当他拿起窝头咸菜,也会自然而然地想起从前的丰盛菜肴。
而只有在无数个梦里,他才能与自己的小哥们儿们三五结伴,在老字号饭庄里敞开肚子尽情吃喝。点上几个诸如宫保鸡丁、干炸丸子、糖醋鲤鱼、红烧狮子头这些传统菜,再叫上几升散啤,趾高气扬在饭馆里猜拳摆阔。
至于对未来的生活展望,洪衍武那时的想象力极其有限。说起来不过是出来后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然后再找份好工作,要是还能住上带厕所厨房的单元房,那简直就是最高理想了。
与这种幼稚期盼所相背的,是时代一直都在前进。慢慢的,社会变得只认钱不认人。金钱已不再仅能换取物质的快乐,它的威力甚至连道德和人格都能收买。
在洪衍武被哥哥们赶出家门后,他在第一时间就敏感地意识到了这种改变。钱不仅能遮盖像他这种人不光彩的经历,而且还能让他这样的人,重新得到社会的认可和旁人的尊重。他毫无希望的前途,出现了一种改变的可能。
没多久,高鸣出现在洪衍武面前,提出想合伙倒腾走私香烟。这是当年最挣钱的买卖,洪衍武没多想就答应了。
高鸣出本钱,并且还有货源和买主。而洪衍武只有一对拳头,所以他必须去押货。
货源远在花城,单程就要两个白天三个夜晚,运气不好赶上火车在中途编组,没准还多等上几天。而且为了货物安全,回京时人要躲在货运车厢里。在火车咣啷咣啷的节奏中,动物粪便味道再加上毛发纷飞,一路的辛苦就不用说了。
好在钱是货到即付,第一趟洪衍武就分了两沓子大团结。这让他完全沉浸在了沾沾自喜中,一点也没意识到,这两千块不过是利润的一点零头,只是高鸣施舍的残羹剩饭。更糟的是,这点好处还使他上了瘾。
洪衍武太缺钱了,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几乎不间断地在京粤线上奔波。可也恰恰因为跑动太频繁,货量又大,很快,他就被缉私盯上了。没跑几次,又因走私再次入狱。
等到再次刑满释放时,让洪衍武意外的是,已经一副大款样的高鸣竟又主动找上门儿。一顿丰盛的酒宴后。照旧无法抵制金钱诱惑的洪衍武,不仅打消了报复心,还喜滋滋被高鸣拉进了房地产业,与高鸣重新成了搭档。
这个时候的房地产业初兴,很不规范。当时还没有私人产权,房虫们倒卖的都是公产的居住权,而且价格没有任何规定,全凭着买卖双方的漫天侃价、就地还钱。实际上,这就是投机倒把。但由于当时尚无一条明确的法律制裁这种行为,这一行的确是致富的捷径。高鸣正是靠倒房拼缝,才在极短的时间赚了大钱。不过,高鸣拉洪衍武合作也不是好心,主要是因为树大招风,肥猪找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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