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镶黄旗
他真有点搞不清状况,使劲眯着眼睛想看清楚。
眼前是个三四十岁的妇女,手里正倒拿着墩布,把墩布棍儿当成了武器似的冲着他,刚才他大概就是被这玩意捅了一下。
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娘们就又发话了,口气像是抓了个特务。
“举起手来。”
洪衍武赶紧像个俘虏一样举起了手,一脸迷茫。
妇女继续数落,一点不客气。“怎么跟这儿睡啊叫你还不起来,装什么大瓣儿蒜你。”
洪衍武仍然没做回应,因为他已经被妇女一身的蓝华达呢制服吸引住了。他死盯着妇女头上还带着大檐帽,帽徽竟是一个红五角星中间镶着路徽。
这是哪年头儿的铁路制服演戏哪
洪衍武带着疑惑又开始环顾四周。
大棚一样的屋子里光线昏暗,屋顶的几台老式吊扇布满灰尘。屋子中间是一排方形水泥立柱,立柱和四面墙壁下方都有用绿色油漆刷上的墙围。墙边还有很多农民打扮的人,他们身旁放着行李。这些人大都坐在上面抽着劣质的纸烟,或是在张望,或是在交谈。除此之外,到处是更多扛着行李提着包裹的人,脚步匆匆,穿梭往来。
这戏棚也忒逼真了,可不是一般的怀旧剧。
洪衍武再仔细一看,就连他刚才躺过的座椅都是老式木头的,斑驳的油漆基本快掉光了。而且周围群众演员的衣服全都是补丁摞补丁,绝对的天衣无缝。
拍大片儿呢国人的电影水平怎么一下提高了还走上写实派了
可……空气怎么这么污浊还到处是嗡嗡哄哄的噪声……不对,这哪儿啊这摄影棚也忒大了……难道……可我确实……车祸……这怎么……
洪衍武已经感觉到出大问题了。因为在他的印象里,他已经死了。但如果他已经死了,为什么他现在还能感到自己在呼吸甚至,还能感觉到周围的气味、温度、声音、影像
他一边捋着脑子里纷乱的思绪,一边下意识的去抚摸自己的脸。可马上,他就像被什么咬了一口,赶紧张开了手掌。
这可不是一双亿万富翁应该有的手,手掌上不仅掌纹粗粝而且还有厚厚一层老茧,这表示他最近肯定从事过非常繁重的体力劳动,
洪衍武先是直了眼,随后就跟受了刺激似的,焦急地四处乱摸自己身上各处的零件。
还好还好,都在都在。而且这身体……有劲。浑身是劲。
周围也是一样,空气还在,温度还在,时间也还一样在流淌。
没死我没死!我确实没死!
洪衍武几乎要欢呼雀跃着蹦起来了。可正当他为生命狂喜的时候,澎湃的感情却猛然被面前那双冒着凶光的眼睛打断了。因为那双眼里已经不仅是愤怒,而是恨不得要把他扒皮拆骨的怨恨。
“干嘛呢你有病是怎么着”身穿铁路制服的妇女咬牙切齿,看着是真生气了。
惊骇中,洪衍武一阵心虚,“我,怎么啦”
“刚问你话呢,你不理我还四处瞎摸乱看,装傻充愣学抽风啊。”
“我……我,我我我我……”洪衍武整个一嘴皮子拌蒜,傻瞪着俩眼就跟只鹅似的,只会一个劲的“我”了。
“恶心不恶心一大老爷们扭着屁股摸自己你耍猴呢还是耍流氓呢……”
妇女一数落上就没完了,可骂到半截,却忽地停了口。不知为何,她的脸上竟显现出一些惶然。直到上下打量了洪衍武好几眼后,她才又脱口而出。“你不会是神经病吧”
洪衍武一听这话,身子瞬间僵直。不过这也难怪,他刚才的姿势太暧昧了,居然像个缺少爱的怨妇似的不停摸着自己全身。
他擦了把头上的汗,连连否认。
排除了精神病人的可能,妇女脸色稍缓,随即她脸色就跟翻书似的又是一变,极不耐烦地喝问,“有票吗你拿出来。”
洪衍武一边唯唯诺诺地掏兜,一边偷偷观察周围环境。
……嗯,这里好像是个火车站候车室。面前这个娘们应该是工作人员。没错,她是火车站的值班员。
片刻间,他已翻遍了全身所有兜,乱七八糟掏出来一大堆,整个儿一杂货铺。
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捧在手心里,有钢蹦儿,有纸币,有粮票,半盒火柴,两个没过滤嘴的烟屁,一把旧钥匙,还有两张折叠在一起的纸张。好在最后终于找到了票根。
值班员看了一眼票根,接着又一把抢过他手里那折叠着的两张纸,扫了两眼后半扔半拽似的还给他。唯一的变化,是她的脸拉得更长了,简直成了驴脸。
“哼,早看出你不是什么好东西。原来还真是茶淀回来的。”
茶淀从茶淀回来
洪衍武听着,心里又咯噔一下。他的人生中唯一一次被强制劳教,就是在茶淀的清河农场。可……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这儿你不能睡啊。麻利儿的,赶紧给我走人。”
值班员的大嗓门招来很多旅客往这边探头探脑,不少人开始满脸新鲜样儿的凑了过来。
洪衍武还是没反应,他现在只想好好看看票根。
可值班员却厌烦了,根本不给他这功夫。她不管不顾踢着座椅旁的一个圆滚滚的铺盖卷儿催促。“拿着你的行李……快点!”
洪衍武对这铺盖实在没印象,可架不住值班员跟轰鸡似的撵他,只得犹豫着拿起来。
值班员还嫌他慢,薅着他就往外拉,可刚拽着他衣服走了一段,却忽然又停下了。
她踪着鼻子嗅了一会,忍不住问。“你身上怎么这么臭啊”
没容洪衍武答话,值班员再往他身下一打量,立刻又有了重大的发现。她马上像碰了脏东西似的撒开手,咋呼着蹦起来。“哎呦,老天爷,看看你鞋底子……”
洪衍武刚想低头,值班员紧接着又举起了手里墩布,像扫垃圾似的把他往大棚外边撵。同时,她还如同被猪亲了一样的大叫,“我说这么味儿呢还踩了屎了你!快给我出去!我地都白墩了!”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片散落的哄笑,洪衍武在晕头晕脑中,就这样被值班员连骂带赶轰到外面。
“赶紧走,没事别这儿耗着。再看见你,我可叫警察。”
值班员一身刷蓝的制服,在周围满是补丁的环境里显得十分有权威。她满脸不屑给洪衍武下了最严厉的警告,直到翻出个大大的白眼球做告别礼物后,这才又冷哼了一声,翻身掀开大棚门口的棉帘子回去了。
大棚门口,许多正要进来的人看到这一幕都停住了脚,这些看热闹的人们纷纷窃窃私语。
“这小子不是小偷吧……”
“要是的话早逮了,还能放了他不过真得小心点,这儿小偷儿确实多……”
“这是刚被值班员轰出来的,估摸是劳改犯吧”
“差不离儿,你看丧眉耷眼那揍性,这小子准不是好鸟儿……”
嗡嗡的声音乱成一片,仍不断地有人过来凑热闹。
洪衍武根本顾不上别人的闲话,赶紧细看值班员还他的票根。
非常窄小的一张硬纸片,侧面被打下个缺口,这是出站检票时的痕记。这种车票至少要几十年前才使用,几乎已经在他的记忆中淡忘了。
车票是红色底纹,盖着“津介”俩字的红色公章。票面清楚地写着,茶淀经/至永定门火车站/硬座普通车/全价3。20元/。价格数字的旁边,还有一个“半”字和一个“孩”字。俩字中间打了个叉子,表示既不是半价票也不是儿童票。票面的最下面则印着“乘指定日指定车,两日内有效”的字样。
把车票再翻过去,背面清楚的印着发车日期和列车车次:4420次/一九七七年三月廿一日。
1977年
我去!
洪衍武瞪大了眼睛,脑袋里不知有个什么东西猛烈地撞了一下,眼前有点发花,脚都软了。他颤抖着手,着急忙慌打开手里的那两张纸。
第一张是薄薄的半透明的信纸,纸张上面是用蓝色钢笔墨水写的请假证明书。
内容为:该人系劳教期满离所,现为我清河农场职工,特批探亲假期十五天(1977年3月21日至1977年4月4日),准予回京,特此证明。下面是农场场长的签字和红色的公章。
第二张纸则是正式的铅印文件,触目惊心的宋体黑字印在最上面:解除劳动教养证明书。
再细看下面的内容:解字166号/兹有劳教份子洪衍武,性别男,现年17,发于1976年2月28日因打架斗殴被收容劳动教养。在劳动教养期间表现良好,并有重大立功表现,准予解除劳动教养,特此证明/日期:1977年3月20日。日期上依旧加盖着清河劳改农场红色的大章。
第13章 永定门火车站
永定门火车站坐南望北,隔着护城河与陶然亭公园相对。
火车站正面是售票口和出站口。在水泥砖铺就的广场东侧有个七八米宽的夹道,进去是个空场,如果要找进站口和候车室,必须拐到这里才能看见。候车室在空场最里边,门朝东开,门口正对着几棵高大的杨树。刚才,洪衍武就是从这里被值班员轰出来的。
这个火车站其实相当有名,因为它就是后来全国最重要的高铁枢纽——京城南站,只是要到一九八八年,它才会正式更名。和洪衍武记忆里差不多,目前的永定门火车站还是一个落后混乱的老车站,公共设施相当落后。
如若放眼望去,现在给人最直观的感受就是火车站建筑低矮,玻璃肮脏。别说售票窗口只是一排木头小窗户,就连候车室看上去也只是个简易的铁皮大棚,只要站在它的外面就能看到车站里面高高的过站天桥。
另外,不仅广场上的地砖破碎的不少,铁护栏的油漆也差不多都剥落了。周边的砖墙上,更有不少地方存在着坍塌和缺砖少瓦的现象。这里还有一个特别的现象,那就是破砖墙的墙面上目前仍残存着不少“运动”时期的遗迹。那些贴在墙上的大字报,不知是因为经历太多的风吹雨打,还是被人当废纸的偷偷撕下,大部分已然残破,被风吹得烈烈而动。而且除了这些,广场上还任凭旅客们随心所欲地蹲坐躺卧、乱扔垃圾,而无人干涉。
没人愿意相信这么混乱的地儿就在距**不足十公里的地方。但其实,这种客观状况一直都存在着。要说起来,这都是因为建设的时候永定门站就被确定为临时车站,而且在之后的三十多年间,几乎就没有改造过。
不过,也正是由于永定门站专门发放慢车和临时车,是京城最平民化的车站,所以只有从这里发的车才会在茶淀站停车。
茶淀站其实是个京山铁路上最不入流的三等小车站,简陋得连站台都没有。那里从来不停快车,慢车停靠站的时间也只有两分钟,在那里上下的多是劳教和前去探望的家属。这个小站之所以有存在的意义,完全是因为附近的“清河农场”。
被称为“清河农场”的劳改队是新社会第一座大型劳改农场,原本是为集训三民党特务创办的。它名字中“清河”二字其实并不是指河,而是指“清清河水涤荡灵魂”之意。“清河农场”其实是最正式的称呼,可就因为往来都要在茶淀车站上下车,所以大家还是把它习惯叫为茶淀劳改队。
一年前,洪衍武就是从这里坐车,被押解到清河农场的。同样的,他也得从茶淀站乘坐这种慢车返京。实际上到昨天为止,他已经在清河农场度过了三百八十八天的时光。
“呜——!”
一声刺耳长鸣,车站里传来嘹亮汽笛声。是老式的蒸汽火车,充满了力量与激情。
洪衍武被震耳的汽笛声惊醒,停止了面对玻璃窗继续发呆。他把解教证明、请假证明和火车票票根通通收好,然后开始清点他的全部家当。
可没想到,一张印着炼钢工人图案的棕红色钞票刚被掏出来,就又让他出了神。
他永远忘不了,这五块钱是老薛队长送他上火车前,硬塞给他的。
老薛队长是茶淀的管教,家里很困难,一家老小全靠老爷子一个人的工资过活。他清楚,为挤出五块钱,老爷子不知要啃多少天的窝头咸菜,所以他绝不肯收。可老薛队长却不容他推辞,说不希望他因为没钱再打别的主意。竟死按住他的手,把钱硬塞给了他。
另外,老薛队长因为怕他路上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还特意提前在“炼钢工人”的左上角,空白较多的地方用笔给他留下了农场的电话号码,“26110——9”。
对这一切,他可真不知说什么好了,只有叫着薛大爷给老薛队长深深鞠了一躬。
或许是可怜他小小年纪竟然被送来和成年人一起劳教,这个好心眼的老头儿在他劳教的一年多里可真没少照顾他。要说实在的,他从不认为薛大爷是警察,那根本就是个好心眼儿老头儿,一个难能可贵,笑眉毛笑眼儿的善心人。薛大爷对他,一点儿也不比一个真正的父亲差。这次解教返京,全因为老薛队长的帮忙,场长才多批了八天的假,给了他长达十五天的探亲假。并且在他回京这一天的早上,也是这位老爷子,像送儿子一样把他送到的车站。
洪衍武还记得,老薛队长送他踏上返京火车时的情景。
3月21日,也就是今天的早上,在火车刚刚停靠的一瞬间,他一个箭步跳了上去。
可在火车开动前,已经陪着他冻了半个多小时的老薛队长,一边打着寒颤,一边还在反复地嘱咐他。“别惹爹妈生气,回去别惹事。学好,长记性。”
一想起这个,洪衍武的眼角就有点湿了,赶紧用手背蹭了一下。
上辈子他是个白眼狼,让老爷子白疼自己了。这回可不介了,他一定听薛大爷的话。
在他的前生,本来这次假期结束后,按照规定,他应该是回到农场就业的。他的户口也会正式落户茶淀,彻底丧失做京城人的资格。
但他上次返京之后,却根本没回家,也没回农场就业,而是在社会上游荡了两年。就是因为这样选择,才造成了他与父亲两个人的终身遗憾。
而这一次,他绝不会让旧事重演。
洪衍武提溜了下鼻子接着往下数。
这张“炼钢五元”,其实已是他手里最大面额的钞票。此外,他手里剩下的就是些毛票和分币了。
别说,这些票证可是好久没见过了。而在这些钱币中,他瞅着最新鲜的,莫过于那张绿色的五分钱纸币。不要说票面上的军舰图案,就连世上曾存在过这种面额的纸币,他都几乎忘记了。
其实像这种纸质分币共分为三种,一分,二分和五分,它们都属于一九五五年发行的第二套人民币。由于第二套人民币大部分已经被回收停止使用,市场上也仅余这种小额的纸质分币尚在正常流通。其实,这种小额分币一直到第三套人民币退出流通市场时也还能见到,不过那时也仅剩下最常见的黄色一分纸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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