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镶黄旗
第176章 仪式
十点整,“出师考”仪式正式开始。
随着人群两两三三歇手散去,意犹未尽地聚拢在跤坛之下。玉爷和“错腿冯”各自伸手互请,共同跨步登坛。
这天,众人眼中的玉爷和“错腿冯”,都刮了脸,理了发。同样的身穿黑灯笼裤、白圆领衫,腰间还系上了一根红绸带。看起来是那么精神抖擞,干净利索。
而下面的事情顺理成章。玉爷作为两个孩子的师父,“错腿冯”作为邀请者和举办者,他们都必要有一通开场白,来向今日相聚的老老少少作个交代。
于是“错腿冯”便向众人双手一抱拳,首先开了口。
“老少爷们儿,各位同志,我冯琛在这儿,先给大家伙儿见礼了!
说起来,这几年闹‘运动’,咱们这一门子里磕头碰脸的爷们儿,打个照面着实不易。况且就算是见着了,也不能再像往常那样随便拉手过汗儿了,自然也就显得生分了。
说实话,我是真想大家伙儿了,想得我心疼啊!别的也没有,就再给各位爷们儿先敬个礼吧。致以最崇高的,革命的敬礼!”
说着,“错腿冯”又是一抱拳,然后深深的一个长揖。
这个开场白有真性情,坛下人群鸦雀无声,有人眼圈红了,也有人眼角湿了。
只是过了片刻,突然间就有人爆了一嗓子。
“嘿,我说‘错腿冯’,您敬哪门子礼啊不成!您得给咱们老少爷们儿磕一个!”
竟然有人起哄
没错!起哄!
可这却并不是捣乱,反而是天桥这一脉的讲究!
因为这些当年靠撂地卖艺吃饭的把式将,最忌讳的就是不热闹。所以这其实是一种带有表演性质的、同行间的托衬,是给予“错腿冯”的最热烈、最隆重的响应。
而一经有人出了头,坛下紧跟着又是一大哄。几乎人人都齐声地拉着长音,“磕——!”
那声调既带着兴奋和喜庆,又包含着某种熟悉与亲近。从红墙灰瓦的佛寺院落里,直透云霄!
对此,台上的玉爷虽因不解略显无措,可随着“错腿冯”一个“无事”的眼神传递过来,便也瞬间恢复了坦然。
至于“错腿冯”本人的情绪,更是因此被调动得彻底兴奋起来。只见他两眼放光,就是“哈”的一声长笑。接着竟略带俏皮地,像说相声一样地冲台下诸人调侃起来了。
“诸位老少爷们儿,咱们大家谁还不知道谁呀!我冯琛,跤场子里混迹多年,浪得个虚名,侥幸才成了个国家教练。实则呢,才疏学浅、枯木朽株、滥竽充数,王八吊在大门口,是个不亮的灯笼。常年以来,都是靠大家伙儿帮衬才有饭吃,所以说您诸位要我磕一个,本是理所应当。只不过今儿这日子口不对,这个头还真磕不得。也不为别的,全因承蒙这位跤坛名宿厚爱……”
说到这里,在众人笑口大开尚未合拢之际,“错腿冯”又一个变脸。恭恭敬敬地冲玉爷一躬身,这才接着继续往下说。
“……本人有幸直至,成为了老前辈的两位亲传弟子,今日‘出师考’的持事人。所以就算是‘拉大旗扯虎皮’吧,既然沾上了人家的光儿,哪怕咱狐假虎威借人家的势力,也得抖上这么一抖了!”
“错腿冯”这话一说完,尽管玉爷在他身后连连向台下拱手,谦称“不敢”。可既然话里牵着个“扣子”,那自然不乏有人主动来凑趣儿。
果然,坛下一个声音很快响起。
“冯爷,您旁边这位爷,看样子倒是位德高望重的高人。但恕我眼拙,面生得很,实在不识得。您就快给大伙儿引荐一下呗!也让我们长长见识呗!”
这叫什么这就叫“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缺什么来什么。
“错腿冯”赶紧又打个哈哈,就顺着话头回归了正题。
“老弟,算你没说错,不识得这位爷,还真是你短见识。可你要问这位爷究竟是谁那咱可就得说到跤行里的老令儿了。
各位老少爷们都知道,有句人尽皆知话叫,‘西营的绊儿,东营的块儿,老玉家的官跤没得赛儿’。这话其实是褒贬京跤的源头善扑营,意思是说,西营跤手善跤绊儿,东营跤手善气力。而最后一句的‘老玉家’,则是指当年善扑营东西两营都公认的,跤术最出众,武德最超群的一个常胜家族……”
说到这里,“错腿冯”再次一个请手指向玉爷,随后气宇轩昂地高声一喝。
“各位听真了!这位老人家,他既是善扑营老玉家官跤的唯一真传,也是宛八爷、瑞五爷、牛街闪爷的知交好友。更是想当年威震京师,做下‘防兵乱血战大栅栏’、‘办跤馆与武林争锋’、‘惩逆徒南城打擂’、‘踢武馆替子杀仇’等桩桩大事,替咱们跤行拔了份儿,露了脸面的一位铮铮好汉!玉靳——玉爷!”
这一通快板书似的介绍,一气呵成、连珠炮似的从“错腿冯”口中说出,造成的效果简直就像点燃了炸药包。
只经过了一两秒震惊中的寂静无声,然后就如同水滴掉进了热油锅一样,全场几乎引爆了,到处都是叫好和喝彩声。
他们怎么这么大反应呢哦
嗨,老人们自不用说,多少都知道些过去的事儿,老玉家的名望和玉爷的传奇事迹,真的是让他们如雷贯耳。而年轻的一代,虽然不甚了解,可经过一番请教打听,刚略知了个大概,便已经敬玉爷如真神。
而最关键的,是玉爷的辈份儿在那戳着呢。宛永顺宛八爷可是宝善林这一脉的师祖,闪德宝闪爷又是牛街百年来的金字招牌。他们的知交好友那玉爷对众人来说,分明就是他们的活祖宗呀!
谁又敢不敬谁又能不惊呢
洪衍武和陈力泉没想到师父在跤行里有这么大的功绩和名望,猛然感到一种荡气回肠和热血沸腾!
不过这种热闹的场面并没维持多长时间,随着几个问题出现在大家的脑海,大家的热情在某种难言的尴尬中迅速降温。于是天王殿前的叫好声很快就变得稀稀落落,不少人竟又带着疑虑窃窃私语起来。
“错腿冯”眼里不揉沙子,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对此他早就有所预料,于是丝毫不乱地为大家释疑。
“列位,请再听我一言。其实我知道大家心里闹腾什么,无非是还念着过去的讲究,觉得官跤、民跤是两条道儿上跑的马车。对我这个没爹没妈打小靠天桥才活下来的把式将,今天却要替宫禁出身的“官腿”一脉张罗场面,感到奇怪,又或是觉得我自不量力罢了。
可我要说,咱们谁也不能否认的,是京跤的根儿原本就在善扑营,若是寻本溯源,恐怕在座每一位的玩意也都是那条枝蔓结下的果儿。这个没错儿吧
而另外一点呢,那就是所谓官跤、民跤之别,其实早已是过去时了。如今别说官跤扑户绝了,天桥的跤场撤了,在这么些年的‘运动’过后,甚至就连体校的摔跤班也所剩无己了。看看咱们在座的诸位,大多已是头上见白,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实在太少了。也请大伙儿认真想想,如今肯下苦功学跤的年轻人还有几个呀要没了下一辈儿,我们跤
第177章 大蜗牛
“出师考”的规矩是“闯三关”。
每一关以三跤定输赢,须胜两人便可出师,所以满打满算,最多要摔足三个对手,共九跤。
而陈力泉的第一关,就赶上个让多数人头疼的对手。
对方大概二十五六岁,是一名玄武清洁队的工人,熟人都叫他“大蜗牛”,仅从其外号,便可知其躯干伟硕。
此人身长在一米**之间,肢体肥硕而坚实,大致体重应在九十余公斤。
在这个年代,的确可算是“山”一样,超重量级的人物了。
不过,这个“大蜗牛”虽转折不甚灵活,但上手及腰腿均不板滞,他也非常了解自己的优势,所以他对敌迎战的策略往往是“程咬金三板斧”——迎门三不顾。
具体说来,只要一见对手上场,他就会用最快速度压上去,然后不停劲儿死撕拉扯拽。
凭着充沛的体能,他往往可以在一分钟只能就让对手气喘吁吁,然后突然飞起一脚,把对手踢翻在地。
又或是一个“撒网”,把对手掀翻在地。
说白了,其实这个“大蜗牛”,就是专们仗着他的块儿足实来赢人,他从不主动施绊,只俟对方力竭再胜之。
想当年,有别号“巨灵神”之称的雷胜,在跟玉爷学跤之前,便是这种类型的跤手。
而这种纯以粗暴蛮力取胜的行为,在跤行里也称之为“以份儿压人”,可以说是大多数技术型选手最怕遇到的克星。
因为在其超人的气力之下,任你技术再好,恐怕还没用上,就被人家给碾压了。
当然,话分两说,跤场也有言“一巧破千钧,一力降十会”。
此语颇有辩证意义,意即摔跤必须勇力与技巧并重。
不过能做到扬长避短这一步,还能成功克制蛮力的技术型选手原本就不多,而且基本是有,大多岁数也较为年长。
因此,在“大蜗牛“居住地白纸坊地区,能与之差堪角配者的年轻跤手,便也只有同样身材彪悍,号称“大秧子”的一人而已。
这使得“大蜗牛”这几年来在家门口已久无对手,隐隐成了这一地区的“跤王”。
坦白来说,对“错腿冯”给陈力泉指派这个对手,许多人都是看不懂的。
因为跤场术语,身高体沉者,谓之“大份”,介乎大小之间者,则为“中份”。
通常而言,负责派跤的场主、庙头调配时,必须要顾及“份”之大小,使大小悬殊者,避免互相竞技。
像陈力泉虽同属体魄坚实一类,但年纪尚幼,高不逾常人,只可在中、小份场合竞技。
所以“错腿冯”这属于“超派”了,有许多年老持重者都不由为此暗自狐疑和担心,甚至还没开场,刚宣布完“大蜗牛”的名字,坛下便有人忍不住议论起来了。
“我说老哥,‘错腿冯’今儿怎么回事这跤派的,这是替捧人家的场还是抽人家的脸面呢”
“说的是呢,给这孩子派这么个‘大棒棰’,输赢先不论,可容易折胳膊崴脚受大伤呀!”
“没错,冯爷这就是犯糊涂!真出了事,还得怨他这派跤的,人家把孩子交给他了,没摔两场跤胳膊腿折了,一辈子成了残废,您说回头怎么交待吧……”
“不行,我得说说去,不能眼瞅着出大事……”
别说,跤行中好心眼儿的还真不少,可等这位爷真动唤身子,往坛前去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因为陈力泉和“大蜗牛”都已经换上了褡裢,各自热身完毕,还闷了闷指甲(行话,指用舌头舔双手指甲,用唾液使其湿润的行为。因为摔跤的褡裢都是用老弦纳的,跤手抢把,有时候力大会毁指甲,所以在摔跤前要先闷一闷。当然按现在眼光来看,这种做法不太卫生),已经正式登坛了。
按规矩,除两位跤手见死伤、分胜负之外,此刻谁也无权叫停了。
要说陈力泉可真是个好孩子,把玉爷在家教得规矩记得一清二楚,也是一丝不苟地照做的。
他两脚才刚踩上跤坛,便双手当胸一抱,冲坛下观跤的众人作了个罗圈揖。
“各位老前辈,给我看着点儿。”
这是摔跤前历来的规矩,无论您的份儿多大,摔的技术多好,摔前你也得抱拳朝跤场四周的观众作揖,否则人家说你是一头野驴,无人管教。
而紧接着,他对于即将交手的对手也没怠慢,转过身去冲对方又作了个揖,说了句“您拉着点”才又重新起身。
这也是过去跤场惯例。
为了以武会友,不致积怨结仇,往往双方生手首次竞技比赛前,经人介绍对方名讳后,二人要互相请安施礼,口中同时说“您多拉把些!”(意即手下留情),然后才进行比赛。
陈力泉略带臊红的面容和有些滞涩的动作,一看就带着初次登场的青涩,可也显得态度极为诚恳。
当今下,像他这么礼数周全的跤手实在已不多见了,这足以证明玉爷教导有方。
但反过来,却也弄得“大蜗牛”比较突然,他一个劲儿地胡撸着脑袋,倒不知该不该补上这个礼了。
这场面不禁引得台下人等对陈力泉大生好感,纷纷发出了善意的笑声,也让玉爷欣慰地点了点头。
不过,等到跤赛正式一开始,二人见面一逗手,还想手下容情的“大蜗牛”就感觉到陈力泉身上有功夫。
因为双方几经争夺,抓牢了把位,他却突然惊讶地发现,这个小孩子的力气竟然比他差不了多少。
无论他怎么左扭右拉,对方竟然可以纹丝不动在原地强抗,而且在他尝试变力之际,对手一个横拽,竟把一时疏忽大意的他,都差点给拉歪了。
这不能不让一直与人交手颇顺的“大蜗牛”重视起来,结果他为此蛮劲儿突然大发,一通儿猛拉猛拽,试图倾尽全力也要把陈力泉抡起来。
他认为一旦能把对手带得乱了,也就怎么摔怎么有了。
但东扯西,忽悠地,任他怎么用力,实际效果却仍不明显。
陈力泉的底盘太稳了,依然沉稳地跟着他走,进退有据,走了几圈下来,方寸还一点不见乱。
到最后,“大蜗牛”不得已,气得一把推开了陈力泉。
待他吐了口吐沫,又抹了把汗之后,双方重新进入了抢把位的僵持阶段。
可接下来更糟,这次陈力泉跟着“大蜗牛”走了几圈之后,竟然猛然一抖双肩,反而发起了反击。
“大蜗牛”立刻一沉腰,就跟个磨盘似的,专等着他。
陈力泉发力,先里后外地带了“大蜗牛”一把。
但“大蜗牛”弓腰撅腚,脑袋前伸,牢牢地抵住了陈力泉的脖子。靠这个,他脚底下只往前一掀步,但还是挺住了。
不过可一不可二,随后陈力泉也引发了蛮劲儿,他咬着牙,挺胸再次发力,这下可让已虚耗了半天力气,大汗涔涔而下的大蜗牛抗不住了。
第178章 卷地云
除此之外,连刚才担心“错腿冯”犯糊涂,担心陈力泉会受伤的人,也全都没话了。
没话是因为陈力泉摔倒那个份儿上了,此时谁也不会再小视他,反而大伙儿以更加崇敬的眼神看待玉爷。
这很自然,以徒看师嘛,能教出这种徒弟的师父,绝非凡人!
因此哪怕陈力泉第二关又遇到一个真正厉害的对手,大家虽然再次大吃一惊,却均未再表示出过分的疑虑,反倒是更加好奇下一场跤赛,陈力泉会不会还能带给他们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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