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宦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江南梅萼
放肆
“你在威胁朕”这次慕容泓真的被激怒了, 搁在书桌上的手无意识地紧握成拳。
因为跪着的姿势,长安不得不仰视坐着的慕容泓, 但那双眼可没有因为这高度的差异而减弱半分气势。她眉形原本就直而飞扬,再配上底下那双锋锐明亮的长眸,别说奴才, 便是皇亲国戚世家大族家的二世祖, 也鲜有这般桀骜不驯的眉眼。
长安注视着慕容泓, 良久,唇角忽而弧度极小地弯起, 微微笑了起来。
这一笑似挑衅似无奈,还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荒芜和空洞。慕容泓看在眼里,心头就似被人小小地揪了一把似的,隐隐生疼。
“陛下, 您在跟奴才说话吗”长安问, “这是您该对奴才说的话吗”
慕容泓眉头微拧。没错,这不是一个皇帝该对奴才说的话。如果一个奴才让皇帝觉得被威胁了, 下一步绝对是直接拖下去杖毙,而不是向他求证“你在威胁朕”
见慕容泓目光纠葛却不说话,长安继续道:“陛下, 您也发现了吧是您先不把奴才当奴才,奴才才敢在您面前放肆的。您要管教奴才, 首先得摆正您自己的位置。”
慕容泓愣了一下, 紧握成拳的手渐渐松开, 盯着长安道:“绕来绕去, 原来你真正的目的在此。怎么想借此激怒朕将你调离御前,你亲口提出的赌约便可以不作数了么怕输”
“输奴才即便会输,也绝不会输给一个不懂爱的人。陛下您或许知道怎样去宠一个人,但您不知道如何去爱一个人。”
“朕不知道,你知道”
“奴才也不知。但如果奴才爱一个人,就绝不会去怀疑他。而陛下您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慕容泓的目光瞬间变得复杂。
“您昨夜为何不放奴才离开真的怕打雷需要人陪还是担心奴才独自行动会有危险抑或因为奴才没有向您禀明行动方向与目的,您心生疑虑,才故意阻挠”长安原本充满侵略与挑衅的目光不知不觉柔和下来,看着慕容泓一字一句道“陛下,奴才清楚您不是会感情用事的人,所以奴才确信,真正的答案是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是答案,却并非唯一的答案。慕容泓心中一阵窒闷,因为眼下的情势根本容不得他去解释。
“陛下,您是帝王,多疑,能让您将自己保护得更好,在这一点上,您没错。奴才确实不该拿针扎您,但奴才并不后悔昨夜自己的所作所为。至少那会让您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有风险的,风险就在于,感情会让一个人的胆量无限放大,而您永远无法得知,一个人的胆子,究竟能有多大。奴才天生是个刺球,您使唤奴才不要紧,但您若将奴才捧在手里,您会疼的。”长安说完,便垂下了眼睫。
她原本跪得一肚子怒火,只想用最激烈的言语与他大吵一架的,然而到头来,却还是选择了这种类似劝慰一般的和缓方式。
大吵一架有什么用呢谁会因为一次吵架而改变他,还是她都不会的。
她的最终目的不过是让他来正视她与他之间的矛盾,双方都保持理智,才更有利于问题的解决。
“所以,事到如今,你还是宁愿得罪朕,也不愿坦诚相告,昨夜,到底做什么去了”慕容泓问,语调听不出喜怒。
长安再次抬眸看他,眼中无喜无怒,平静道:“陛下,您若承诺从今往后对奴才撂开手,奴才也能承诺从今往后对您再无隐瞒。”
“你觉得这是你能做主的事”见她话题又回到这上面,慕容泓心中尚未平息的怒火噌的一声又燃起来了。
长安捋起袖子,将缠着布带的手臂给他看:“陛下,奴才昨夜被歹人划了一刀。但如今奴才浑身上下最痛的不是这道伤口,而是,这里。”她摸了摸自己的膝盖,“一个比敌人更能让奴才痛的人,您让奴才怎么去喜欢您这么忙,又何必再在奴才身上浪费时间呢”
慕容泓呼吸哽住了,他不知道这样跪在地上会有多痛,事实上,从小到大,他就没怎么向人下跪过。原来,竟会比刀割更痛吗
“你……起来。”僵滞了一瞬,他微微侧过脸,避开与她视线相对,道。
长安不动,只微微笑道:“陛下,您想知道奴才喜欢什么样的人吗”她本不想吵架,但看他这模样,她的怒气来得毫无征兆。
慕容泓回过脸来看她。
“您过来,奴才告诉您。”
慕容泓觉得眼下讨论这个话题并不合适,但,他到底还是站起身,走到长安面前。
即便到了此时此刻,她喜欢什么样的人,他还是想知道。
他站着,她跪着,他欲伸手搀她起来,又恐她蹬鼻子上脸,遂蹲下身子以便听她说话。
不料她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用力往前一扯。
他身子被她带得往前一倾,双膝着地跪在了地上,与她四目相对。
看着他满目错愕,她淡淡道:“就是这样,能与奴才一起站着,却绝不会让奴才独自跪着的人。”
慕容泓怔了一怔,倏然起身。
“放肆!”他怒斥。
 
纠错
尽管许晋及时地为长安处理了手臂上化脓的伤口并配了药, 但长安的高热却一直没有退却。她半夜迷迷糊糊地醒来一次,长福给她灌了半碗米汤, 她一阖眼,到第二天早上都没醒。
慕容泓早起梳洗的时候,郭晴林对他道:“陛下, 长安病了, 这两天恐不能来御前伺候。”
“那就再提拔个人上来。”慕容泓面无表情, “就蹴鞠队的松果儿吧。”慕容泓那日去鞠室蹴鞠,对这个机灵的松果儿印象深刻。
“是。”郭晴林领命。
慕容泓看着镜中的自己, 昨夜几乎一夜未眠,让他的眼眶稍稍有些凹陷,与平时相比显得有点陌生。
他思考了一夜,还是无法理解长安的想法。
她居然向他要求“不独自跪着”, 也就是不跪。
什么样的人能见君不跪功高震主的, 窃弄国柄的,又或者意图谋反的人。除此之外, 谁会有见君不跪的想法便是骄傲如他,在未登上帝位之前,也从不曾有过见君不跪的念头。
而她, 一个从小流离失所困顿街头的女子,对于人与人之间地位有高低之分这一事实应当比常人体会得更深才是, 如何就会生出不向他下跪这等荒谬不羁的念头
唯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 那就是——恃宠而骄。
正如她所言, 他都可以豁出命去救她, 陪她跪一跪又有何妨殊不知,他不能看着她死,不代表他可以看着她放肆。
慕容泓想起她昨日那冷诮狂妄的模样,愈发气恼。
明明是她无礼在前,竟还敢以生病做借口与他赌气,难不成她真以为就因为他心悦她,就会无立场无原则地一次次对她退让那他与史书上那些因色误国的昏聩皇帝有何两样东秦的外戚之祸还不够引以为鉴吗虽然她没有家人,但他若要让她入后宫,势必要为她伪造一份家世以堵前朝后宫悠悠之口,可她竟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他还如何敢给她靠山让她去靠
他为她计谋深远,她却让他一番心思都喂了狗。既如此,那便冷着吧。他倒要看看,在这宫里,到底是谁离不开谁
“郭晴林,传朕口谕,卸去长安御前听差一职,病愈后,罚去看守后苑。”后苑冷清,正好让她静下心来好好想想。
褚翔这时刚好从外头进来,本想向慕容泓汇报长安病情的,听得这句,只得收回到口的话,默立一旁。
长安昏了两日,体温才降了下来,一醒来只见室内烛火幽黄,郭晴林坐在一旁。
她觉着人中有些疼,伸手一摸,摸出一抹新鲜的血痕,这才知自己多半是被郭晴林这厮用针给扎醒的。
她侧过身想要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虚弱得厉害,胳膊支在床上都在不停地颤抖。为免在郭晴林面前出丑,她干脆放弃了起床的打算,就这么躺在床上看着他道:“师父,您让徒儿受宠若惊了。”
“你我师徒之间,不必如此见外。”郭晴林从桌上倒了杯水,过来单手扶起长安,要喂她喝。
长安不张口。
“怎么了”郭晴林问。
“既然你我师徒之间不必如此见外,师父有话不妨直说。徒弟知道的一定如实相告,若是不知道的,你便是往这水里放了真言,奴才还是不知道啊。”长安道。
郭晴林微微挑眉,显然没想到长安刚从昏迷中醒来,还能分辨出这水中有毒-药,并且说出了这毒-药的名字,看来他这徒弟在用毒方面确实经过了一番刻苦钻研了。
他放长安躺回床上,问:“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你放他走”
长安眨巴眨巴眼睛,问:“师父,您说谁呀”
郭晴林眉头一皱,对她装傻的行为表示不满,但看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他还是耐着性子道:“黑斗篷。”
长安笑了起来,道:“黑斗篷……他自己都承认他是罗泰了。师父,您若再把徒儿当三岁,徒儿也只能对您说三岁孩子的话了。”
郭晴林愣了一愣,面色冷了下来,道:“看起来你们的关系,倒是发展得出乎我的预料了。”
“师父生气了您放心,您要的,徒弟永远都不会跟您抢的,相反,徒弟还会帮助您得到您想要的。”长安道。
郭晴林黑眸沉沉地看着她不语。
“师父不信师父感兴趣的不过是师祖罢了,可是他背后的势力保护着他,也操纵着他,不除掉这股势力,您永远也无法真正地得到他。徒弟或许可以在此事上帮您一把。”
郭晴林原本表情沉郁,听见这话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伸手从颌下掐住长安的双颊,俯低身子看着她道:“你以为我没有努力过么你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就想灭了它,不觉得自己太天真”
“是安国公府吗”长安被他掐着脸,艰难地开口道。
郭晴林眼神不自觉地一闪。
“看来是了。于师父而言,除掉一股势力,就一定要灭了它吗难道与它融为一体就不算除掉只要它不再是你的绊脚石,不再是你的敌对面,不也是一种‘除掉’吗以您个人之力自然是除不掉它的,而且师祖原本就是太后的人,您也是太后的人,他们有了师祖,而您又受师祖控制,他们自然就不需要您了,所以您融不进他们。而徒儿不一样,徒儿不是太后的人。”长安轻轻缓缓道。
“是啊,以你原本在御前的得宠程度,你的确有可能让他们觉着你有利用价值。但是很不幸,陛下昨日已经下令,卸去你御前听差一职,待你病愈后罚你去看守后苑。”郭晴林眼露得意。
“看来师父在此事中没少出力。”长安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然而下一刻却唇角一弯,“多谢师父促成此事。待到徒儿下次重回御前,必定比现在还要得宠。”
郭晴林放了手,道:“为师欣赏你这份自信,只不过……别太自信,他这个人,报复
思念成疾
长安原本心情不算太好, 结果第二天一早就被嘉容蠢萌蠢萌的一句“你怎么又受伤了呀”逗笑。长安现在特别能理解赢烨,嘉容虽然在做事方面菜了些, 但你如果不用她做事,就日常陪着说说话亲热亲热,这简直是块无价之宝。
亡口月贝凡, 亡口月夭凡, 赢烨还真是丢了他的宝啊。
中午长福来给长安送饭, 忿忿不平道:“整个蹴鞠队,还有那个松果儿, 都是白眼狼,你病了这些天也不来看看你。”
“看我做什么难不成他们来看了我,我就能好得快些了”长安不以为意。
“可是,他们都是你提拔上来的, 若没有你, 他们能有机会看到陛下能有机会做上御前听差一想到那松果儿顶替了你的位置还心安理得,我就来气。”长福气鼓鼓道。
长安瞟他一眼, 笑道:“还是第一次见你这般看不惯一个人,怎么他抢你风头了”
“我能有什么风头,我就看不得他那小人得志的样儿。明知道你是被陛下贬斥, 还一个劲地巴着陛下。”说到此处,长福不知想起什么, 忽然笑了起来, 道“我跟你说安哥, 昨天下午, 陛下坐在那儿抚摸爱鱼,那松果儿就在一旁一直夸爱鱼多乖多好看,说了半天陛下也没睬他,后来实在说不下去就自己闭嘴了,你不知当时那情景有多尴尬,我都替他臊得慌。”
“你还臊得慌,你该多向他学学。”长安放下筷子道。
长福:“啊”
“啊什么啊我问你,这宫里谁地位最高”长安问。
“自然是陛下,可是……”
“那松果儿有了接近陛下的机会,他讨好陛下有错”
“我也没说他讨好陛下有错,我只说他忘恩负义。”
“哦那他要不忘恩负义该怎样偏向我可你也知道我如今是被陛下贬斥了的,他偏向我岂不就得罪陛下我跟你说,他的做法一点问题都没有,有问题的是他的态度。他太迫切地想要得到陛下的认同,太心急以致用力过猛,所以才会出现你方才说的尴尬的场面。但他是聪明人,同样的错误他不会犯第二次。我希望你也能这样。长禄的教训还不够惨痛么宫里不是讲私情的地方,你如今为我打抱不平,可他日你若真的摊上事了,我却未必能救你。能饶你一命的只有陛下,你伺候好他就行了,旁的别管。”长安谆谆教诲道。
长福低着头不说话。
“听见没有”长安推他一下。
“听见了。”长福闷闷不乐道。
“陛下这两天怎么样”长安重新拿起筷子。
长福想了想,道:“还是老样子,早上去早朝,回来跟无嚣禅师说会儿话,然后用午膳。午膳后去后面花园里逛一圈,回来午睡,午睡起来看看书写写字,跟爱鱼玩一会儿,然后用晚膳。晚膳后去后面花园逛一圈,回来接着看书,看到就寝。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哦,最近陛下饭量好像比以前大了。”
长安腹诽:饭量见长小样儿,这是化气愤为食欲呢
“去跟广膳房打声招呼,让他们常备着消食汤,以备不时之需。”长安叮嘱长福。
又休养了两天,长安身体大好,便去了她的新工作地点——后苑。
所谓后苑,不过就是由皇后所居的长秋宫以及一些零散的宫殿楼台组成的一处宫苑罢了。与长乐宫一样,大一点的宫殿都有人专门看守打扫,小一点的楼阁则没有人看守。
既然慕容泓要她“看守”后苑,那她就找个安静些的小楼好好研究她的毒-药算了。
想起小楼,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琼雪楼,毕竟前两天刚跟慕容泓一起来过。那座楼地处偏僻,当是不错。
她循着记忆七拐八绕地来到琼雪楼前,忽发现那门上居然上着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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