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宦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江南梅萼
说到此处,她眼皮掀了掀,似乎想抬头看钟羡,却又生生忍住的模样。稍作迟疑,她身子一侧,走到亭边面对着湖水,这才继续道:“我出生不好,爹是兵痞,娘是暗娼,小时候又长得分外瘦小,因着这两点,胡同里的孩子总爱欺负我。记得有一年我头上长疮,掉了大半的头发。只要我一出门,那些孩子便追着我打,骂我是‘阴沟里爬出来的癞皮鼠’……”
长安声息哽了一瞬,接着道:“七岁那年我娘得病死了,爹是早就不知去向的。无亲无靠的我被街上的地痞抓去卖给了一户姓周的人家做长工。这家是做豆腐的,天天半夜就要起来磨豆子。我人小力气也小,推不动那石磨,于是常常挨打,还吃不饱饭。然而这段时光,却是我自出生以来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因为我的生命中出现了他,周家老三。我不知道他大名叫什么,反正他家人都管他叫三郎。我被卖去他家的时候,他才十三岁。
我是周家的草,他却是周家的宝,因为他们都说他聪明会读书,将来能做大官光耀门楣。我那时还小,不知道怎样看一个人聪不聪明会不会读书,只知他长得很好看,而且人很好。每天早上出锅的第一碗浆皮都是要端去给他喝的,许是见我长得瘦小可怜,他会偷偷分我一半喝。吃饭也是,他总是会趁他爷娘哥嫂不注意,偷偷藏点东西在袖子里留给我吃。我曾问他为何对我那样好他当时说的那番话,我至今都记忆犹新。
他说‘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他说这句话是他在书上看到的,他很是敬佩这样的君子,将来他也要成为这样的君子。其实当时我并不是很明白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既然他说那是好的,那必然是好的吧。反正那时我心里就一个念头,不管他将来是做官还是做乞丐,是飞黄腾达还是穷途末路,如果这一生注定做奴仆,我只愿做他的奴仆,一辈子陪着他伺候他。
就这样,我在周家开心地陪了他五年,可等来的并不是他金榜题名,也不是他洞房花烛,而是终于烧到我家乡的烽火狼烟。周家人要去逃难,不想带我这个累赘,是他力排众议坚持带上了我。我们一起逃到了当时还在东秦治下的台州,台州虽暂时还未被战火波及,却也是朝不保夕人心惶惶。周家人其实还想继续往北去的,可周家二嫂突然早产,我们不得不在台州暂做停留。
那天周家大娘派我去街上买药,三郎怕世道乱我一个孩子孤身出去有危险,便陪我一同前往。结果,就在大街上,他看到本该保境安民的东秦官兵拿军饷不够做借口,在那儿挨家挨户地劫掠治下百姓。他气不过,上前与那些官兵理论,我想拉他没拉住,结果,他还没说两句话,就被那些官兵一刀给杀了……”
说到此处,长安似乎终于控制不住心中翻江倒海般的悲痛之情,转身伏在亭柱上呜呜地哭。
“都怪我没用,若是当时我能拉住他,他就不会死,到现在都还好好活着,都怪我……”长安哭得伤心欲绝。
钟羡在后面看着痛哭失声的长安,心中蓦然泛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酸楚。
他想起了数月前自己乍闻慕容宪死讯时的光景。当时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伤心欲绝,而是不敢置信,不能置信。于是连夜策马赶往古蔺驿,然后,在古蔺驿看到了他的至交好友青黑色的尸体。
那种感觉,他至今都不敢过分回顾,尤其是,他尸骨渐凉,而他不仅未能替他报仇雪恨,甚至于,连寻仇的方向和头绪,都未有着落。思之,真是既痛且愧。
他眨了眨有些湿热的眼眶,硬生生忍下那股泪意,走过去与长安并排,看着湖面平静道:“逝者已矣,安公公还请节哀顺变。”
“你不懂,你不明白。”长安哭
第71章 遇刺
“……奴婢和同屋的秋霜就出去领了下午饭, 回来就见嘉容悬在房梁上了, 我们俩赶紧把她放下来。人倒是没死,就是一直哭, 也不肯进食……”那名云的宫女一边领着长安往西寓所走一边对她讲述事情经过。
长安沉着脸一语不发。
春云见他面色不好, 只当他是因为她和秋霜没看好嘉容故而不快, 小声补充道:“宫女自戕是大罪, 我和秋霜没敢声张。见她那样,也没别的办法可想, 只能去找安公公你了。”
那小心翼翼的语气让长安瞄了她一眼,后者露出个讨好的笑容来。
长安自是没这么容易生气,只是慕容泓那里还没搞定,嘉容这里又出事, 让她有种疲于奔命的感觉。最关键的是,她屁股上伤还没好就这般四处奔波,真的痛得她不想说话啊!
两人一路来到西寓所春云的房间, 嘉容还躺在铺上面朝墙里在那儿嘤嘤嘤地哭呢,秋霜坐在旁边一声不吭,一副嘴皮子已磨破,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的模样。
长安对春云和秋霜道:“你俩先出去串个门子吧, 我跟她说两句。”
两人巴不得赶紧丢了这个烫手山芋,闻言二话不说关上门玩儿去了。
长安走到床铺边上,看着嘉容微微颤动的脊背, 道:“哭哭哭, 你还有心思在这儿哭, 赢烨都吐血了你知不知道!”
嘉容哭声应声而止,身形僵了僵,蓦然回过头来。
长安惊了一跳,后退一步抚着胸口骂道:“擦!你怎么变成这副鬼样子!再这样我可后悔跟你做对食了。”
嘉容伸手摸了摸自己肿如核桃的双眼,顾不得羞丑,看着长安急急问道:“你刚才说什么赢烨他吐血了他为何会吐血他、他到底怎样了”
“这还用问当然是被你气得吐血。”长安道。
嘉容闻言,脸上那两只红核桃霎时又肿大一圈,泪珠子源源不断地从里面滚出来。她哽咽道:“我知道,是我没用……他为我做了那么多事,就让我为他做这一件事,我都做不好。而且做这件事还是为了救我出去……呜……我真没用!”
长安:“……”她走过去,伸手捧住嘉容的脑袋一阵乱晃。
嘉容从昨天清醒开始就一直断断续续地哭到现在,粒米未进滴水未沾,本就体虚气弱。再被她这么一晃,顿觉眼前金星乱冒脑中嗡嗡直响,长安一放手她便伏倒在床,晕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看着长安气息奄奄地问:“你做什么”
“我看你这脑袋里明明装的是水,怎么晃不响呢。”长安抱着双臂哼哼道。
“什么意思”嘉容迷惑不解。
“如果装的不是水而是脑子,谁会因为一颗核桃就相信一个陌生人还你喜欢吃核桃,难道除了核桃之外你就没有别的爱吃的东西了就算你真的只爱吃核桃,当初在地道中与你一起被抓的人中应该不乏昔日伺候你的奴婢吧,随便一拷问,别说你爱吃什么东西,连你爱穿什么颜色的肚兜都清清楚楚好么一手养大椒房独宠的女人居然蠢笨至斯,你说赢烨如果知道了,要不要气得吐血”长安护着疼痛的屁股小心翼翼地在铺沿坐下,伸指戳着她的额头道。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嘉容急忙辩解,“后来我又细细地想过了,之所以我看到那个核桃就相信了那名宫女,是因为赢烨曾经对我说过,说我和他就像一个核桃,他是壳,我是仁儿,任何人想要伤害我,除非先把他给砸碎。我看到那个核桃时没有想起这句话,可是这句话一直在我心里,所以我下意识地就相信那名宫女是赢烨派来的了。”
长安闻言,做沉思状。
嘉容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长安深思熟虑一番,得出结论:“唔,这样看来,你俩组成的这个核桃,壳有缝。”如若不然,他还好好的,你怎么就陷在此地了呢所以说,承诺不能轻易给,说到却做不到真是啪啪打脸啊!
嘉容:“……,那你的意思是,那名宫女并不是赢烨派来的”
“当然不是。”
“可是,那天我去找你商量逃跑之事时,你不是很相信我的话吗”嘉容急道。
“废话,我要不装作相信你的样子顺着你的话说,你又怎会配合我们行这将计就计之计。”长安得意道。
嘉容眼中又泛起了泪花,看着长安伤心道:“所以,从头至尾你都在骗我,你都是在利用我而已。”
长安垮下肩,无奈道:“大姐,你就感谢我在骗你吧,如若不然,你现在还有命坐在这儿给我哭哭啼啼早该你心心念念的赢烨为你肝肠寸断了好吗”
嘉容眨了眨眼,细想想,他这话倒也没错。若他没骗她,给她一瓶真,她被晴雪逼着舔了一指头,那现在还有命在吗
既然那名宫女不是赢烨派来的,那也就是说,她并没有办砸赢烨交代给她的事,并没有对不起赢烨
如此一想,她瞬间高兴起来,一边拿帕子擦着她的核桃眼一边埋怨长安:“那你不早点告诉我,害我难过了这么久。”
长安有些不自然道:“我哪儿知道你会因为这事伤心欲绝,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想起昨天吃了那药之后的种种表现,羞愤自杀呢。
嘉容不明白长安为何突然神情躲闪欲言又止,只娥眉微蹙道:“说起昨天……昨天吃了那药之后,我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我梦见……”她有些羞涩地看了长安一眼,目光正好扫过长安瘢痕未消的脖颈,面色忽而一僵,指着她的脖子道:“你、你那儿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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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帝王无情
真算起来, 连这次在内长安也算是经历过三次刺杀的人了。第一次还是上辈子, 她猝不及防,被对方刺杀成功, 死了。第二次是在甘露殿前, 她有所警觉, 但没来得及逃跑, 彤云以身替死才让她捡回一条命。而这次,她早有戒备, 如不是被布匹挡了下视线,那宫女绝不可能这般容易就接近她。因为她这瘦小的体型带给她的唯一好处,就是跑得快。
眼看那尖锐的簪子快要扎到自己身上,长安退无可退, 情急之下忽然想起,她怀中还塞着一本书!于是急忙身子一侧,将被书挡住的那个部位迎了上去。
本以为那宫女突然扎到书上难免会一愣, 趁她这一愣的工夫她就可以借机反攻了。不料那宫女用力过猛,簪子扎在书上后,居然惯性使然地顺着她侧身的弧度向下一滑,划开她的衣衫和书的封面及前几张书页, 一下刺入了她的腰侧!
长安:……擦!姐的肾啊!
那宫女见一击未中,拔出簪子还想再刺。
长安腰间剧痛,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心中骂道:去你妈的!不就是拼命么, 谁怕谁!
故而面对宫女再次扎来的簪子, 她不躲反迎,跳起来就向宫女狠狠撞了过去。
簪子没入她肩头,而她的额头则狠狠地撞上了宫女的鼻子。
那一下长安几乎是以触墙自尽的力道和决心撞上去的,本以为能让那宫女暂时退却。殊不料那宫女却是凶悍异常,鼻梁被撞断鼻腔间血如泉涌也不过就低呼了一声,居然不管不顾,拔出簪子反手就扎长安的脖颈。
长安忍着那一撞之下脑中的晕眩,双手抓住宫女握着簪子的右手手腕,头一侧便狠狠咬了上去。
宫女吃痛,左手一把掐住长安的脖子想将她扯开。
长安趁她分心掐脖子之际,突然出其不意地夺下她手里的木簪,看也不看朝她腰腹部胡乱扎了几下。
那宫女一手掐着她的脖子一手与她抢夺木簪。长安哪里肯让她得逞,顾不得脖子快要被她掐断,摒着一口气朝她胸口又狠狠扎了几下。
那宫女终于支撑不住地喷出一口血来,向后踉跄了几步,仰面倒在了地上。
长安也早已是强弩之末,见宫女倒了,她也一边咳嗽一边脱力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反正现在身上哪儿都疼,也就顾不上屁股上那点疼了。
宫女还在濒死的抽搐咳血中,长安坐在一旁看着她。染血黏腻的手也不知是因为方才用力过度还是心中害怕,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但手中那根簪子却始终握得死紧。
好容易止住了因喉部不适而引起的咳嗽,长安抬手抹一把额上快要流到她眼里的鲜血,捂着腰间的伤口踉踉跄跄地离开了现场。
倒不是她怕承担杀人的罪名,反正是那宫女先动手的,她正当防卫而已。只是如果她继续留在现场,万一恰好有太后的人路过那里,将她杀了再嫁祸被她杀死的宫女,说她们是互斗而亡,她岂不是要呕死
眼见自己的血浸透了衣摆滴滴拉拉地往地上洒,长安有些惊慌地捂紧伤口加快了步伐。好容易撑到长乐宫前,她只觉冷汗直冒四肢无力,呼吸急促脑中发晕,只凭着一股毅力支撑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长安,你怎么了”耳边传来长寿惊讶的声音。
长安面色惨白地往前一扑,倒在了地上。
朦胧中感觉周围闹哄哄的,很快便有人抬了她往前走。
她始终不肯彻底晕去,不住地低声呢喃:“去叫许大夫,去叫许晋大夫……”虽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脑中却还介意上次许晋说的那句话,故而不肯让旁人去叫别的大夫。
申正时分,慕容泓带着褚翔和长禄刚回到甘露殿,刘汾便急急迎上来道:“陛下,长安受了重伤。”
慕容泓神情一滞,问:“怎么回事”
刘汾道:“奴才们也不是很清楚,只知今天下午未时左右长安出了长乐宫,不到半个时辰却满身是血地回来,在长乐宫门外晕倒了,是长寿他们将他抬去了东寓所。”
“可曾请了御医过来情况如何”慕容泓问。
刘汾道:“许晋许大夫刚才过来了,奴才因为要在此地等着向陛下禀报此事,故而未曾跟过去看,也不知情况到底如何。”
慕容泓侧身,对长禄道:“你速去东寓所看看情况。”
长禄答应着一路跑着去了。
慕容泓眉目沉郁地回到甘露殿中,见御前侍花吕英站在一旁,便道:“吕英。”
吕英忙上前道:“奴才在。”
“你速去将长乐卫尉闫旭川叫来。”慕容泓道。
吕英出去之后,慕容泓在书桌前坐了下来,褚翔站在一旁看着他。他虽能看得出慕容泓此刻心情不好,可他却没有彤云与长安那样能为他分忧的本事,只能静静地陪着。
爱鱼挨过来在慕容泓腿上蹭了两下,然后又两爪搭在他腿上求抱抱。
慕容泓低眸看它,爱鱼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慕容泓:“喵”慕容泓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手将爱鱼抱上膝盖,抚摸起来。
 
第73章 梦行症
晚膳时分, 闫旭川来到甘露殿面圣。
慕容泓放下吃了一半的御膳, 漱了口让宫女把饭菜撤走,问他:“闫卫尉,今日午后宫中可有发生什么不寻常之事”
闫旭川拱手禀道:“回陛下,申末酉初,有人在移清殿旁发现一具宫女的尸首, 经查,该名宫女目前在长信宫四合库当差。暂时还未发现行凶之人和用以作案的凶器。”
一旁的刘汾听到四合库三个字,面色微微一变。
“彻查这名宫女的身份、来历和近些日子的行踪。”慕容泓道。
闫旭川做迷惑不解状:“陛下,您这是……”
慕容泓拈着杯盖的手指将杯盖往茶杯上重重一合, 目光平静里带了一点寒芒,看着闫旭川道:“闫卫尉,聪明人会装傻,但装傻的可不一定都是聪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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