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宦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江南梅萼
钟羡很想相信她,但脑中闪过自己偷听到的对话,又觉不能自欺欺人。
他心中抑郁,但为体谅长安的一番好意,还是微微一笑,道:“多谢你。”
“哎,等一下。”长安拉住他,自他脑后发间取下一片枯了的柳叶,在他面前晃了晃,道:“文和,看来你今天有些心不在焉啊。”
钟羡见了,心知定然是自己在兵器房窗下听壁脚时蹭上的,口中却道:“应是风吹上去的,我未瞧见。”
长安笑得贼兮兮的,倾过身子挨着他低声道:“哦不知是多大的风,能把这树叶吹得一半都没入发中”
钟羡想起自己第一次做这鬼祟之事,竟然还被人察觉了端倪,忍不住双颊泛红,不语。
长安清了清嗓子道:“做好事必须留名,做坏事必须不留首尾,此言与君共勉。”
钟羡见她一本正经毫无玩笑之意,惊诧之余,又忍不住失笑,道:“不知你哪来这么多歪理。”
“这可不是歪理,关键时刻能保命的。上次拜托你给越龙办户籍一事,还请你再去料理一下,务求不留首尾啊。”长安道。
钟羡看她。
长安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拜托拜托。”
钟羡无奈,道:“知道了。”
送走了钟羡,长安回到长乐宫,刘汾一见她忙迎了上来,问:“他怎么说”
长安一脸深沉,道:“他并不知此事,不过他答应我回去之后会帮忙在太尉府暗地里调查此事。若能知道是谁助越龙改头换面,那么幕后主使也就快浮出水面了。”
刘汾思忖片刻,道:“与其这般麻烦,我们何不派人直接去户曹打听”
“干爹在户曹有相熟的人么”长安问。
刘汾摇头。
长安道:“既然没有熟人,又怎会让我们问出实情来对方既然把局都布进宫里了,那方方面面必然都是打点好的,不会让我们轻易地抓住把柄。”
刘汾道:“也是。那此事,就拜托你多盯着点了。”
长安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干爹您跟我客气什么”
打发了刘汾,长安回到甘露殿内殿,对着慕容泓
家法
钟慕白步履沉稳地踏进门来, 向钟羡伸出手。
钟羡注目于他的那只手,握着盒子的手指紧了紧,抬头看着钟慕白有些艰难道:“父亲, 我想跟您谈谈。”
“想在祖宗面前跟为父动手”钟慕白冷声道。
钟羡低了眉,沉默片刻,有些僵硬地将盒子递到了钟慕白手里。
“跪下!”钟慕白接了盒子在手, 沉喝。
钟羡面朝祖宗牌位跪在了蒲团上。
钟慕白走上前去,自供桌下的抽屉中拿出一圈乌黑锃亮的长鞭来。
“这条用以执行家法的立身鞭,钟家历代儿孙几无不受其责的。唯独你,长到一十七岁,未曾有需为父教你立身之过。我本以为,在你身上,大约是永远用不到这条立身鞭的, 不曾想……”钟慕白说到此处,咬了咬牙, 手腕一抖鞭声如啸, “啪”的一声便抽在了钟羡背上。
钟羡猝不及防,身子受力往前一扑。他急忙以手撑地,才未扑倒。鲜血很快洇湿了被抽烂的锦袍, 他缓缓挺直脊梁,重新跪得端正。
“这第一鞭为何抽你,你自己说!”钟慕白道。
钟羡直视着供桌上那盏幽幽烛火以及被烛光照得忽明忽暗的祖宗牌位, 道:“不孝。”
“错。自古忠孝难两全, 你若因为心中忠义而对为父有所质疑, 为父不怪你。为父这一鞭子,抽得是你帘窥壁听,小人行径!”
虽然自钟慕白出现开始钟羡就怀疑今天自己所听到看到的一切,都不过是父亲为了试探自己所设下的局而已。但自己的猜想,与亲耳听到感觉还是不一样。心里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一时间他竟不知该以何种面目来面对自己的父亲。
“当年为父跟着先帝四处征伐时,敌营派来的斥候细作,哪个不比你更小心谨慎本领高强然则如何为父可有半点消息让他们窃了去就凭你那点道行居然也学人窃听自取其辱!”钟慕白说着,扬手又是一鞭。
这次钟羡有了准备,不过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没再失了重心。
钟慕白看着他背上渗出的鲜血,道:“这第二鞭,抽的是你意志不坚首鼠两端!仅凭为父一句‘除非出了家贼,否则虎符是盗不走的’你便能寻至此处,有如此之慧,如何就听不出为父这句话本就多余而突兀得很无非是见为父所言所行与平时大相径庭,令你方寸大乱无暇他顾,方不曾注意罢了。既然心中已有怀疑,就该秉持初衷坚持到底,直到找出足以印证或推翻心中疑虑的证据为止。而你呢关心则乱摇摆不定,理智如此容易受情感左右,将来能成什么大事”
说完又是一鞭,钟慕白接着道:“这第三鞭,抽的是你没有主见易受挑唆。你窃听了为父与下属谈话,自觉不可思议不敢置信,当此时,最正确的做法应当是让自己冷静下来,从一个旁观者的身份仔细分析此事可信度到底有几分。而你是怎么做的听到为父提及赵枢与皇帝,你便二选其一,妄图从他们口中得到你所要的真相。岂不知,若不能料敌先机,如何能引人入彀想一想他们二人的城府,以及与为父的立场,你便该知道,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在你面前替为父说话。我早就跟你说过,官场亦是战场,且只会比真正的战场更为凶险,因为看不见对方的刀剑,就难以区分敌我,一步踏错,就是死局。如你这般遇事不知冷静,偏听偏信眼盲心瞎的,就是最早被弄死的那一批人!”
再一鞭,皮开肉绽。
“这第四鞭,抽的是你入室行窃败德辱行!你以为你这是牺牲自己为我着想,殊不知你不成器,就是为父此生最大的败笔!”
第五鞭抽下去,钟羡背上已是鲜血淋漓。
“最后这一鞭,抽得是你自以为是愚不可及!人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而你既不知彼也不知己。你以为有虎符在手,就能强行劝谏为父了知子莫若父,你是什么样的心性,为父还不清楚么别说你不可能成功,便真的走到那一步,为父只要一句‘你我父子反目,你将置你母亲于何地’你还有反抗的余地么”
行完家法,钟慕白将鞭子往地上一扔,看着跪在蒲团上的钟羡喝问:“你自己说,今天这五鞭子,你当受不当受”
钟羡额上鬓角被疼痛逼出了一层冷汗,强撑着道:“当受。”
“今夜你就跪在这里好好反省。此物,你留着当个教训。”钟慕白将方才钟羡交还给他的盒子掷在他面前,盒盖翻开,里面,空无一物。
见钟慕白转身欲走,钟羡微微侧过脸,伤处的极痛让他气息微微不稳,他道:“父亲,我只有一句话想问您。”
钟慕白停住脚步,但未回身。
“您会像忠于先帝一般,忠于陛下吗”钟羡问。
钟慕白沉默,过了片刻,他抬步出了祠堂,扬长而去。
 
朝上争锋
次日一早, 天还未大亮。钟夫人在大群丫鬟小厮的簇拥下心急火燎地赶到钟家祠堂,进门就看到钟羡衣衫破烂鲜血淋漓地跪在那儿,钟夫人腿一软, 差点昏过去,身旁的丫鬟忙扶住了她。
“羡儿!”她扑过去,一边扶钟羡起来一边哭道:“你这傻孩子, 他叫你跪一夜你就跪一夜,你这是要娘的命啊!”
钟羡受了鞭刑,又跪了一夜,身体底子再好也难免脸青唇白的,见母亲如此,忙哑着嗓音安慰道:“母亲切勿伤心,孩儿没事。您也不要怪罪父亲, 是孩儿自己不好,当受此刑。”
“不好你能有什么不好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他要下如此重手为娘今天定要找他讨个是非分明, 要我的命直接动手便是,犯不着通过折磨你来折磨我!”钟夫人一辈子就得了钟羡这一个儿子,又素来是个优秀听话的, 见他如此,哪能不心疼真真是打在儿身痛在娘心。
“娘……”
钟羡正欲劝慰,钟夫人却目光一凛, 指着周围的丫鬟奴才骂道:“还有你们这群不长眼的, 老爷叫你们不许告诉我你们就不告诉我, 也不想想在这府里,到底是谁管着你们的衣食住行,掌着你们的生死荣辱!少爷若没事还自罢了,如若不然,看我怎么发落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扶少爷回房,去请大夫!”
钟羡见母亲动了真怒,知道除非自己情况好转,否则她这股气怕是消不了的,于是便不再试图相劝,只配合地回房治疗罢了。
与此同时,长乐宫甘露殿,慕容泓已经穿戴停当,坐在镜前由怿心帮他梳头。
长安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后便递给他一只玉色的荷包,正是以前彤云临死之际塞给她的那一只。
“什么东西”慕容泓接了荷包在手,问。
长安讨好道:“陛下,这里面装的是糖,但不是锤子糖,是奴才前几日让御药房配好了材料,拿到甜食房特意让他们做的。这里面有薄荷梨汁川贝母还有一些镇咳止喘的中药,待会儿您上朝的时候若是想咳嗽了,就含一片。奴才让他们将糖片做得很薄,入口即化,不会耽误您说话。”
“你有心了。”慕容泓看她一眼,道。
“应该的。”长安恭顺地退到一旁。
装扮停当后,众人将他送至甘露殿前,看着他上了步辇,由刘汾和褚翔及一干奴才跟着往前朝去了。长安这才回身,收拾好相关物品,再带上两名太监,欣欣然出宫往太尉府去探望钟羡。
宣政殿内,众臣今日来得格外早,待慕容泓出现时,众臣已经在殿内等了好一会儿了。
例行参拜后,丞相赵枢领衔奏事,将朱国祯谋反一案的前因后果及众臣在丞相府数次廷议的结果都向慕容泓汇报一遍,最后道:“陛下龙体抱恙,臣等本不该以政事相扰,只是兹事体大,几次廷议都商量不出一个一致认可的决策来,故而不得不请陛下亲自裁度。”
慕容泓病了许久体虚气弱,斜倚在龙椅上就如一枝营养不良苍白脆弱的娇花。听完赵枢的奏报,他将清澈却无力的目光投向钟慕白,道:“听丞相之言,半数以上的朝官都同意出兵讨伐逆贼朱国祯,然即便如此,也抵不过太尉你这个掌管举**事的武官之首的一句反对。钟太尉,朕,要知道你反对出兵的原因。”
赵枢见慕容泓这次没拉王咎这个老滑头出来牵线搭桥,而是将矛头直指钟慕白,忍不住心中得意,冷眼看着钟慕白如何作答,抑或,像在廷议上一般,不屑作答。
钟慕白在众人瞩目下拱手一礼,答道:“陛下,臣不同意出兵云州,是因为出兵必败。即便侥幸取胜,付出的代价,恐怕也是陛下绝不愿意看到的。”
“太尉大人说这话是把旁人都当成傻子了么”钟慕白话音方落,尚书仆射便道,“云州不过区区八万兵,我大龑京军就有三十万,更遑论各州各郡的驻兵加起来近百万。如此兵力,居然收拾不了一个小小的云州,难不成云州的兵将都是万中选一,人人都有以一敌百的本事不成”
“京军虽有三十万不假,但荆益二州贼患未平,为保盛京平安,最多只能拨出十万京军前去讨贼。盛京与云州相隔数千里之遥,一旦大军开动,且不说这一路上因地势险阻水土不服可能造成的兵士伤亡及粮草损耗,就算大军顺利地开至云州,必也是人困马乏,而对方却以逸待劳。在此种情况下,我军战胜的可能性能有多少退一步讲,就算到了云州我军依然战力不减,但对方只需坚壁清野固守不出,我军又能与对方耗多久”钟慕白道。
“太尉此言差矣。若是朝廷决定发兵云州,尽可让潭州刺史王浒打头阵,一方面消耗云州的兵力,一方面也能确保朝廷能以压倒性的优势赢得这场战争。”谏议大夫道。
“让王浒打头阵若赢烨趁机攻打夔州怎么办夔州与潭州加起来只有十六万兵马,而赢烨拥兵二十万,如果潭州刺史王浒因为奉命攻打云州而无法回援夔州,我可以担保,用不了半个月,赢烨就能攻下夔州。”钟慕白回身瞥了眼谏议大夫。
“太尉别忘了,兖州刺史刘璋手里也有十万兵马。若赢烨敢发兵攻打夔州,刘璋就可发兵攻打益州,到时候两面夹击,赢烨腹背受敌,或可一举歼灭这个心腹大患也不一定。”赵枢道。
“腹背受敌哼!赢烨只要发兵攻打夔州,就会放弃荆益二州。以他的骁勇善战,待刘璋彻底占领荆益二州时,夔潭二州早已尽归他所有。而一旦他占领了夔潭二州,与朱国祯做了邻居,这二人为了壮大声势,定会结盟。届时,他进可攻打我大龑,退可直接退至海上,再要灭他,比之现在恐要难上百倍。”
“听太尉此言,仿佛我大龑的郡国兵除了纸糊的便是摆着看的。赢烨若进攻夔潭二州,难道我们就不能让福州刺史发兵应援么”尚书仆射道。
钟慕白抬头看了眼正在掩着唇低低咳嗽的慕容泓,慢条斯理道:“福州刺史陈宝琛乃是盘踞福州数百年的世家豪族陈氏的族长,当年他以‘陈家兵不为天下战’为条件与先帝签订了归降文书。不知何大人有多大的面子,能说动他来应援我军讨伐逆贼”
尚书仆射不过是个秩俸六百石的文官,哪里知道这些内情被钟慕白一顿抢白登时面红耳赤,强辩道:“咱们这些人都是未上过战场的,个中是非曲直,还不是由得太尉你一张嘴说!”
“既然没上过战场,就别妄议用兵之事!”钟慕白冷声道。
“既然钟太尉坚决反对用兵云州,那你倒是说说看,朱国祯谋逆一事,到底该怎么办”尚书仆射与他杠上了。
钟慕白抬起下颌道:“太尉掌举国兵事,兵事之外,那便是你们文臣的事了,问我作甚”
“你——!”尚书仆射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转而向慕容泓拱手道:“陛下,自朱国祯谋反以来,丞相与臣等为求一平叛良策,夙兴夜寐殚精竭虑。而钟太尉位高权重却不思为国尽忠,为保自己不损一兵一卒,极力反对臣等的建议。此情此景之下,臣有理由相信太尉钟慕白之所以会反对出兵讨伐云州,乃是为了保全实力拥兵自重,更是想借此事在满朝文武百官面前,在陛下面前,在举**民面前立威!身居高位却为一己之私不惜祸国殃民败坏朝纲,其心可诛啊陛下!”
慕容泓咳得有些厉害,尚书仆射话音落下,他刚含了一片止咳糖在口中,于是便没有及时答话。
钟慕白却在此时忽然转身,越过众臣径直走到尚书仆射面前,以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慕容泓的目光。
钟慕白乃是久经沙场的老将,面色一冷目光凛冽,那股子杀伐之气便无
上药
太尉府, 钟羡背上的伤口已经上了药包扎起来,他吃了点东西之后,便趴在床上沉沉睡去。
钟夫人反复向大夫确认钟羡受的只是皮肉之伤, 不会有大碍,这才放下一颗悬了半天的心来。
她本想在床边守着他,无奈偌大的太尉府全靠她这个太尉夫人主持中馈, 庶务冗杂日不暇给。今日为了钟羡受伤一事已是耽搁了许久,又如何能再拖延下去
是以,即便她心中再舍不得离开,也只能吩咐丫鬟好生伺候着,自己且去料理府务。谁知刚出了钟羡的房门,一丫鬟来报:“夫人,宫中来人了, 说是替陛下来探望少爷的。”
钟夫人抬头看了眼外头初升的旭日,自语道:“竟来得这般快。”她迎至前院大厅内, 迎面便见三名太监站在那儿, 为首的那个脸庞白净长眉狭目,看着年纪仿似比钟羡还要小上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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