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遗落

除去大量的情绪碎片，仅剩几个完整的记忆碎片。
那是最深刻的记忆。
蔚蓝的天空，阳光明媚，芮欧驾着一匹红马奔跑在林荫的砖道上，身后是高耸的城堡，她回过头天真地笑着，身后是满头大汗追赶的金发青年，还有一个模样不陌生的面带苦色的小矮子。
暴雨雷鸣的夜晚，密集的火把和寒光像窗外的闪电，闯入视野，挡在前方的是已有胡茬的金发男人，他温柔伸手摸着芮欧的脸，然后看着她慢慢合上地窖的入口。
被晚霞染成鲜艳颜色的黄昏，外城陷入混乱之际，萨瓦酒馆遭遇四次洗劫，前三次都被众人合力阻拦，最后一次却有卫兵加入，领头的队长给予遍体鳞伤的小矮子酒侍最后一剑，那家伙本是个使剑的好手，可惜历经数战。他最后给了芮欧一个复杂的眼神，芮欧崩溃痛哭，愤怒的她尖叫着扑过去。
其余的记忆碎片意义不大。
“西方隆萨国的贵族吗...”
利奥注意到第一段记忆碎片的城堡表面的旗帜，麦穗和长剑交错，星星和月亮点缀，通过一些上一世的知识，他可以辨认出这是距离南边大陆瑟薇塔帝国有数十座山脉深谷森林的西方国度，隆萨国是西陆有名的森林国，物产丰饶，森林茂盛。
那匹红马品种不凡，马鞍有贵族的标志，可见芮欧的出身并不简单。
从萨隆国的贵族到瑟薇塔帝国边缘小城的酒馆老板娘，还有身手不亚于老佣兵的小矮子跟着，甘心做个不起眼的酒侍。
人都是复杂的。
“...”
无论如何，利奥找到一些稍微有价值的线索。
洗劫完的队伍可能去往南边方向，因为那是大多数人的逃亡方向。其次领头的卫兵甲胄似乎是金鸢草的样式，这是湖岩城贵族“金鸢兰”家族特制，作为卑劣的洗劫者，也许金鸢兰家族的人掌握当日逃亡人们的更多线索，类似的魂质便要特别注意。
值得一提的是，湖岩城泰拉丝神殿（贝拉米之前所在的神殿）有名的大法师兼贵族“格符”便是金鸢兰家族的重要成员，让人难免不心起揣测。
另外，他最关心的是忧诺的去向。
当初，利奥与噩魔和蛭灵首们鏖战，最后迫于压力离开湖岩城，忧诺和琪萝西则是被安置于基克街道（第一百五十五幕左右），但愿她们能察觉到危险来临及时逃离。
不知为何，利奥想起即将离开铸魂群岛时，那个自大的异神试图以幻象引诱他掉入陷阱的那一幕。
那个幻象无疑是忧诺的模样，但按理说异神无法知晓忧诺和他的任何事情。
也许是，他在心底相信忧诺还存活，并持有一份寻找的希望。
“我会找到的...”
利奥在心底默念着，不论是忧诺和琪萝西，还是索尼雅和莎莎，甚至是法希莉娅和爱丽娜。
他平淡地跨过酒馆的门槛，来到夜幕降临的街道上。
没有太多的星辰。
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阴影颤抖着，它们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散发着恶臭的腥气。
污蚀肆虐过后总会留下怪异，或者是诅咒，它们随时间消退得很慢。
利奥抬头看向漆黑屋群上方的一轮荒凉明月，它倒映在他眼中，皎洁的月光照亮他脚边的台阶，也照亮了他身后轻轻震动的剑柄。





无尽的遗落 第八十四幕 踪迹III
就在眼前，一团蓝色丝线围绕的魂质被染黑，颤抖着化为阴影。
这些阴影并非纯粹的黑暗。
银焰的灰烬被剑锋荡开，利奥侧过身跨过最后一个被劈开的阴影，半空中消散的魂质似乎还残留着紫色。
有些是走投无路的平民，有些是心有不甘的士兵，也有自认倒霉的强盗...被污蚀杀害，他们的黑暗情绪与魂质便成为了阴影的源头。
痛苦，绝望，挣扎。
这些灵魂碎片，无一例外记录着污蚀来袭的可怕惨状。
太多的惨状会麻木，深切感受面临灾难的渺小，无力。
头顶沉重的夜晚，黑夜笼罩下的湖岩城仿佛一座阴影编织的庞大迷宫，蔓藤般的黑暗丛生，危机潜伏。
利奥穿过司格尔街道，他来到一处抄近的小巷。
司格尔街道和南群街道之间的房群算得上高大，处于商街交汇处原本价值不菲，但此刻只剩下残损的空壳。
过分的安静和沉默让他停下脚步，站在街角环顾四周。
两排漆黑的房群中，通往南群街道的巷口弥漫恶臭的血腥气，仅是进处便躺着三名尸体，身穿磨损较少的盔甲，两名卫兵，一名佣兵，身边有相对完整的长剑长戟。
坑洼的头盔被捏缩不成形状，他们是瞬间被杀死的。
小巷内的影子模糊不清，恶臭和血腥气冲天。
如果司格尔街道是混乱的战地，那这便是单方面的屠宰场。
他判断着，一扫胸口盔甲明显的标识，上面还有干涸的绿色痕迹。
金鸢草，赤色盾牌。
前者自然属于金鸢兰家族，后者是湖岩城佣兵盟会“赤盾”的标识，两股城中相当强大的武装势力。
橘光亮起，他注意到周围几乎没有阴影的踪迹，这意味着没有魂质残留，灵魂和身体是一同被毁灭。
普通的污蚀做不到这点，例如蛭灵和蛭灵首，它们的攻击方式源于身躯的力量和敏捷，甚至是爪牙的毒性，而不像噩魔或是噩魔首，这类污蚀有很强的侵蚀性，比起蛭灵更趋近邪恶的本质。
然而，这次的始作俑者似乎很好地兼备了两类污蚀的特性，从不堪的残躯和魂质的稀少多少可以窥见一些。
当他思索之时，黄昏之戒亮起一缕微光，低阶的感知魔法起效。
大概在前方六百多米，单独行动的个体。
很快，后方也出现了单独行动的个体，考虑到司格尔街道和南群街道之间的路线特点，它们有明显的逼近意图。
紧接着，六个个体出现，朝他所在的小巷口接近。
“如何发现的...”
利奥挑了挑眉，他有些不解，思索那些阴影和城中的污蚀是否有特殊联系，但很快排除这个可能。
他的拇指抚过戒指表面，一双火焰组成燃烧的橘黄眼睛出现在半空中，光线和空气中的微妙细节都被收入眼底，六个个体的情况很快被他掌握。
影子在跑动。
深绿色的复眼，漆黑的鳞片，拱起的强壮的身躯，它们类似蛭灵，但又具备噩魔的特性，有几根半透明的触须在背部游动。
污蚀的异化似乎一直进行，这不是好消息。
“...”
利奥的身影变得模糊，周围的空间荡漾起湖面般的涟漪。
他将坐标定在某处小巷。
下一刻，涟漪荡漾，一双眼睛在某只污蚀身后出现，他隐藏在空间的缝隙中，并未被其察觉。
利奥低头看了眼前方的污蚀，跟着穿过小巷，六只体型差异不大的同类在他之前所在的位置齐聚一堂，随后翻开，四处寻找什么。
显然，由于中阶以上魔法和空间系的特质，他的存在无法被污蚀准确感知到。
又一可能被排除。
“天空中有眼睛吗？”
利奥随即抬头，视线迅速掠过黯淡的夜空，随后扫过周遭的屋顶。
很快，他出现在某一高处，俯视着下方六只无头苍蝇般的污蚀，火焰般的橘光在他眼中转为深邃的琥珀色。
随着感知强化，一些细微的连接于半空中浮现，像风中摇曳的蛛网，这些仿佛随时断开的蛛丝通往不远处的盛耶罗教所。
利奥微微点头，将左手按在森咒的剑柄，银辉一闪而逝。
极微弱的涟漪在街道中央穿过，朝着盛罗耶教所蔓延，六只污蚀突然间僵直，贯裂的伤口涌出银焰，顷刻间将其吞没化为灰烬。
盛罗耶教所，曾经的外城区大教所早已辉煌不再，高大的树木早已枯败，广场的瑟薇塔星神的雕塑只剩半截，破损的台阶两侧灌木杂草丛生，一些半透明的触须在屋檐爬动，触须末端时不时抬起，仿佛寻觅什么。
“原来不是眼睛，而是手指。”
利奥注意到缠绕着盛罗耶教所那些半透明触须，像是某种没有视力的寄生物，时不时伸出触须在半空中触摸着危险或安全的信息。
尽管它们不能找到空间缝隙中的利奥，但它们仍然意识到不安，开始回缩教所之内的黑暗，试图融入沉寂的夜色。
它们的举动让利奥明白，作为外城区污蚀气息最浓郁的地点，盛罗耶教所值得花点时间一探究竟。
接着，利奥安静地看着教所的建筑，观察了一会儿，没有任何收获。
那些触须有阻挡低阶感知魔法的特质，仿佛有个看不见的罩子，将教所的秘密关在里面，还蒙上了黑暗的幕布，让火焰之眼也无法起效。
黄昏之戒可运用的法术还有许多，但对方的退缩让利奥决定采取直接的方式。
“aoojg，pobfft。”
他低语着，伸出食指轻轻点在前方的虚空，微小的漩涡像聚缩的小球，将光线汇聚起来，令周围的景色逐渐变得扭曲而不真实，作为中阶的空间系魔法，它需要一点准备来为毁灭做好铺垫。
漩涡正对着不远处的教所建筑，处在弹道中央的瑟薇塔星神雕塑颤抖起来。
不仅是半截雕塑，树木，台阶，地面，甚至是视野都受到了震动。
利奥自然地抬起食指，指尖的漩涡瞬间消失。
没有太多嘈杂的声响，盛罗耶教所的上半截建筑像是被看不见嘴巴的咬了一大块，连带着那些触须，被卷入空间的压缩层中消失不见。
这还不够。
紧随其后，盛罗耶教所的断壁残垣的上空涌现出几个燃烧着的符文，一阵涟漪卷起赤红的烈焰，比浪潮汹涌澎湃，将剩下的部分席卷焚烧，顷刻间照亮紫黑的天空。
火海将黑暗驱散，建筑的影子在其中晃动。
冲天的赤红光芒将周围的景象大片大片地照亮，地面仿佛被烤红的镜子，无数凌乱的影子摇曳着，就像层层摇摆的黑色森林。
通过空间与火焰的力量，盛罗耶教所会被利奥夷为平地。
不久，火海的某处鼓起，仿佛浮出海面的气泡。
气泡膨胀扩大，烈焰被看不见的膜层撑开，露出一具布满疙瘩的类人身躯。
顷刻间，那些疙瘩裂开缝隙，那并非数不清的疙瘩，而是数不清丑恶眼睛。
每一只都让人恐惧。
伴随这些眼睛的睁开，半透明的触须仿佛蛇群，从它的脚下狂舞而出，将烈焰荡漾开来，无数火星四溅。
“眼魔首。”
利奥认得出那只污蚀，思索着，他藏身于空间缝隙中，即便是现在对方也不知道他的所在。
眼魔首比蛭灵首或噩魔首都要强大得多，属于低阶污蚀中的佼佼者，某种程度上和利奥在双星海域遇到的刺骨魔一样强大。
眼魔首藏在外城区的盛罗耶教所，这让利奥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纷争结束，人类逃亡，阴影和一些污蚀盘踞在湖岩城是常态，但眼魔首这样的污蚀不应该留下，甚至躲藏在这里。
他一边思索着答案，一边面朝火海中的怪异影子走去。




无尽的遗落 第八十五幕 踪迹IV
目光所至，熊熊烈焰分开一条路径，伴随他的前进，火光在剑刃的锋面中跳舞。
“...”
像是注意到，眼魔首的视线停在利奥所在，数不清的瞳孔一阵阵收缩。
等到他走到跟前，眼魔首没有多余的动作，大部分眼睛关闭，仅留下寥寥阴郁的几只睁着。
“？”
很快，利奥注意到一些紫色的细线在眼魔首背后环绕，通过火焰之眼，他发现它背后睁着一双蓝色瞳孔的眼睛，还有一道怪异的裂缝，像诸多沉睡的眼睛中藏着的一张脸。
一些魂质碎片伴随细线颤抖剥离脱落，显然它并不平静。
双方都感到吃惊。
“命运仍在戏弄我这样的凡人，她究竟想要我做什么呢？”
怪异的脸率先打破沉默，熟悉的瑟薇塔帝国语，像是在感叹，这张脸和眼魔首看似一体，却是分开的。
“只有活下来，才能做更多的选择。”
它低声继续说道，“我做到了，必须这样做。”
利奥清楚，自己已不必询问对方是污蚀还是人类这般的问题。
利奥抛出他关心的问题：“湖岩城的其他人呢，有没有活下来？”
“...”
尽管不清晰，怪异的脸仍露出近似困惑的表情，很快恢复平静。
它像是想通什么，问道：“你不是帝国圣都的人，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对方的话让利奥挑了挑眉，他想了想，随后接过话头。
“我是旅人，来找重要的人。”
这般回答让怪异的脸似乎凝固了几秒，它有些困倦地眯起眼睛，表情渐渐被冷漠取代。
“你见证了盛罗耶教所的毁灭。”
它顿了顿，语速加快。
“荣誉不再，信仰消散。”
“克因罗（姓名）的生命和意义结束了。”
没有咬牙切齿，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情绪。
利奥开始觉得这似乎名叫克因罗的人和污蚀也没有太大差别，不过他还剩一点耐心。
“我问你，活下来的其他人在哪里？”
意识到对方的执着，回答利奥的先是一阵清晰的笑声。
怪异的脸微笑残留，平复气息，“平民逃往森林，贵族去向魔法之门，人们都有各自的计划，但毫无意义。”
它声音转冷，“森林遍地是泥沼和恶心的赖皮怪，内外城联合数十个传送门被篡改坐标更是去往地狱，人们争先恐后地奔向死亡，这从一开始就不是灾难...是那位帝国星守骑士所说的精心阴谋。”
它瞥了利奥一眼，不知为何好像没有隐瞒。
“你无法想象，外城两大教所，佣兵盟会，内城贵族联合会，湖岩城军厅，法术议会，那么多的上位者被怪物侵占，被取代变成更可怕的东西，为这场阴谋推波助澜。”
听上去很容易理解，作为盛罗耶教所的重要人物，克因罗也因此遭殃，却又极为幸运地保留了自我。
利奥内心一动，以当时的情况，内城远比外城危险，忧诺和琪萝西的生机也许会更大一些。
“没错！这该死的阴谋...”
怪异的脸变得有些扭曲，低声咒骂着，紫色的雾气渗出，“我现在明白了，我告诉这丑陋的家伙应该留在这里，太可笑了！”
“我要离开这，这里...也许，有其他的办法...”
它自语着，那些闭合的眼睛接连睁开，时不时看向前方的利奥，好像有些困惑，又好像有些不安。
它的预感很正确，这是利奥想称赞的。
对于克因罗的话，利奥没有相信太多，他明白已经没有继续追问的必要。
“躲在这很安全，很明智的选择。”
听到这里，怪异的脸慢慢变得僵硬。
“我很真诚，你不相信我？”
“污蚀和你共存，这有原因。”
利奥的偏黑的褐眼睛亮起淡淡的银辉，银焰充斥身后森咒的表面，他补充说道：“也应该有结果。”
数不清的眼睛死死盯着利奥身后的圣烬灰银柄，瞳孔收缩又扩张，眼魔首剧烈地抽搐着，试图做些什么，受克因罗的意识影响又强行忍住。
它不明白，但克因罗知道之前的空间魔法和火焰魔法意味着什么，更别提那神秘的让他不安的银焰之剑。
“等等！说到结果，内城也许还有其他的怪物，我能帮你做不少事情。”
怪异的脸继续道：“至于立场，如果你希望我为任何合理的怀疑负责，我想那是我应该做的。”
“至于——”
它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利奥的问题打断。
“你原本不会被发现，那么为什么要让那几只污蚀来找我？”
它陷入难言的沉默，异样的紧张感开始弥漫。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
“你在等待机会，我也不想错过。”
听到这里，眼魔首的那些眼睛转了转，突然注意到利奥的上方，有一双藏于火海的火焰眼睛。
深沉的夜色下，盛罗耶教所外的几条街道，不断涌来的阴影和蛭灵。
顷刻间，周遭涌现出浓郁的污蚀气息。
火海外的空地，一道布满尖刺的高大的鲜红色狰狞影子钉立在原地，像一座小山。
火海上空，漂浮的漆黑触须藏在夜色后，隐约可见一团海藻般的影子。
红色蛭灵首，黑色噩魔首。
它们都注视着烈焰火海的某处，这一切都被火焰之眼看见。
“...”
怪异的脸试图做些轻蔑或嘲笑的举动，但不可思议地无法做出，很久没有品尝过的情绪涌现。
在他和那些人喝下那杯黑色的水的忐忑不安之后，在他化身眼魔首复仇死敌连星守骑士都能击溃之后，在他摸索着如何更好影响着眼魔首之后，这是首次清晰地感受到恐惧。
这种感觉，像一把指向他眼睛的利刃。
“愚蠢自大！”
怪异的脸愤怒地咆哮着，诡异的红色在眼魔首的瞳孔中央浮现。
火海之外的蛭灵首和噩魔首也同时行动，奔跑的红色影子野蛮地撞进烈焰，阴影和黑色雾气尾随其后。
利奥视线平移，瞬间挥动森咒，激荡的银焰破开眼魔首的隔绝层，斩击无比迅速，将其拦腰斩断，溅出的黑血没落在身上便化为灰烬。
橘光闪烁，涟漪荡漾，他的身影消失不见。
下一刻火星四溅，后方的烈焰破开大洞，蛭灵首撞上半空中的眼魔首残躯，意识到扑空而停下脚步。
紧接着，剑刃毫无征兆地出现，自上而下将蛭灵首劈成两半。
眼魔首和蛭灵首的残躯接连摔落在地，银焰燃烧着，灰烬四散。
剧变让仅存的噩魔首反应不及，它试图拨开涌动收缩的烈焰冲出火海，但灰银的森咒拦在前方，无法阻挡地斩断触须，将其劈断，涌动的银焰将劈开的黑色雾气尽数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