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裴该说了:我已行文东海大王,弹劾陆戴,请大王速将剩余粮秣拨付祖君。只是
如何?
裴该苦笑道:东海大王素来信重于我,若得信时,必责二贼。然恐其终究年幼,若为二贼挟制,都未必能够得见我的书信
祖逖不禁狠狠地捶了一记榻沿:小人弄政,实实可恼!不知建康何以遣彼二人来?
裴该哂笑道:祖君以为,若无建康之意,彼獠焉敢如此?
祖逖垂首不语——其实陆戴二人背后站着的是王导,甚至是琅琊王,祖士稚也不是政坛上的雏儿,早就已经意识到啦,只是掩耳盗铃地不敢确信罢了。
裴该试探性地问道:祖君何不遣一哨兵马,前往睢阳,拘囚二獠,抢得粮秣?
祖逖翻了翻白眼:此实叛臣之行,我不为也!
裴该劝道:北伐之业,与建康之命,孰大?
祖逖叹了口气:总欲筹思一两全之策我正待与文约商议,遣使赴都,请得天子下诏,我即可取彼二獠性命!
裴该笑一笑,低声道:祖君,即除彼二獠,建康亦必再遣人来,不过扬汤止沸罢了。君可曾想过,与其请天子诏,不如请节?
自汉末以来,为使刺史得总军戎,朝廷往往赐予节杖,分为使持节持节假节假使节四等,其中使持节得杀中级以下官吏,持节可杀无官平民,假节等得杀犯令军吏。照道理来说,祖逖为兖豫都督,裴该为青徐都督,天然具备假节以下职权,而既然同时带刺史号,则为刺史掌军戎者也,怎么也该赐支节旄,起码给个持节号;但长安为怕刺激到建康政权,故此特意不予。
其用意是:作为都督,军事自可专断;但作为刺史,民政你们还是要听琅琊王的,不可擅行杀戮。
当然啦,太平时节,理论上从郡县之长直至刺史,都是没有擅杀权柄的,即杀平民,也必须得报中央核准批复;乱世之中,谁还会搭理这些?不过终究名不正则言不顺,就理论上来说,祖裴在自军中可依军法——甚至是自定的军法——惩处将吏士卒,至于军行沿途的官民,则没有刑杀的权限了,即不报长安,也须先报建康。
虽属虚名,但裴该要的就是虚名,这无形中可以增强祖裴二人的权柄,且一定程度上与建康做切割。二人若有节旄在手,相信王导等人再想扯后腿,就该掂量掂量啦。建康未必担心祖裴杀陆戴,且若真敢动手,一旦形势许可,便可宣布祖裴有罪;但若你来一个我便杀一个,且明面上合乎法理呢?建康真派得出多少高级官吏来江北督师吗?要不要王导亲自过来?
因此祖逖闻言,略一沉吟,便即颔首:好计只是,长安肯与否?
裴该笑道:我等可云,军行之际,地方每多掣肘,若无节旄,难以往救长安。今天子望我,如大旱之盼云霓,且见我顿兵成皋,其心必急,则何所求而不可得焉?只恐索巨秀弄政,不欲使建康坐大,然我等求节,是可独立于建康之外,料彼亦无不允之理。
其实说起政治斗争来,裴该虽有见识,终究缺乏经验,这个主意还是裴嶷先提出来的,得其首肯,才会借机与祖逖相商。若是裴该一人求节,强横之态难免使人侧目,倘若再扯上祖逖,他个人就不那么显眼啦——而且成功的可能性也更大。
当下二人并头商议了一番公文言辞,要显出不卑不亢之态来,既不给人要挟朝廷的印象,又能使朝廷重视这一请求,完了裴该就说:我军中乏如椽大笔,祖君在兖豫,应招揽了不少旧族名宦,此事便拜托祖君了,我联署可也。顺便提出请求:徐州无人,若中州士人肯来我麾下者,还望祖君荐举。
祖逖首肯了,随即转换话题:今日得见文约军势,果然天下强兵,使祖某惭愧——乃知阴沟水畔的恶战,本非幸致。不知何以能练出如许精锐来啊?文约可有以教我否?
裴该喝了一口酽茶,淡淡地回复道:祖君何必明知故问?我在徐州是怎么干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问题你在兖豫能够复制吗?你肯复制吗?
祖逖不禁啧了一声:今番北伐,我便欲将那些坞堡散卒,逐渐笼于麾下,割并重组,严加整训。此前对彼等太过放纵了,竟然花费如许时日,好话说尽,才起得这三万余兵马来。随即又对裴该说:陈午部将冯龙前率八百骑来合,听其言辞,颇有投效之意我昔日若留李头,必不会遭了陈川的毒手,每每反思,着实懊恼。则今日不可再拒冯龙!
提到陈川,裴该也不禁切齿,便道:陈川降胡,且引胡寇来逆我师,真正最大恶极,天人共愤。我欲以此责陈午,甚至发兵攻打浚仪,祖君可肯允准否?
祖逖犹豫了一下:陈川有罪,不及其侄文约行文以责陈午可也,发兵往攻则大可不必。且来去二三百里之遥,我等虽在此以待胡寇,暂亦不当分兵。想了一想,又说:且看陈午回复,再做区处。
裴该心说我就知道喝了一口茶,突然间又笑起来了:祖君,‘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其实陆戴二獠扣押君的粮草,倒未必纯然是一桩坏事。
祖逖双眉一轩:文约此言何意啊?
裴该解释道:我等在此逗留不进,非但长安或疑,刘粲也必踯躅——我等的图谋,他又岂能料想不到?但若四外宣扬,陆戴扣留祖君粮秣,导致军中乏粮,因此不敢继进,或许朝廷与胡寇便信了。刘粲听闻此事,必急率师来攻,则我等不必在成皋久候时日也。否则的话,倘若刘粲胆怯犹豫,迟迟不肯南渡,咱们就得跟这儿白白地浪费时间和粮食啊。
惜乎,我军粮秣未尝遇警,难以为说,只能期望刘粲误以为徐州军寡,祖君不前,我亦不敢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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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觉得自己的嘴巴简直有毒,说什么就是什么翌日一早,他便接到急报,说陈午已死,陈川率其众出了蓬关浚仪,竟然在汴水流域到处袭击徐州的运粮船队。
众将闻言,尽皆切齿,尤其甄随满嘴的污言秽语,把陈家祖宗十八代都咒骂了一个遍。于是纷纷请令,要去征剿陈川。
最终裴该点了陆衍麾下蓬山左营前往剿除,保障粮道,若得机会,也可以把浚仪蓬关全都拿下来——乞活人是不少的,一律押往徐州屯田。特么的我也不管会不会吃撑着了,你们自己撞上门来,须怪不得我——在祖逖面前,自然也有了话说。
但是裴该随即又命裴嶷把消息散布出去,说陈川肆虐,导致徐州军粮道已断,被迫发军半数,掉头征伐。然后在通知过祖逖后,便命蓬山左营虚张旌旗,假充三倍之数,浩荡出城——后面还跟着厉风三营,打算开到荥阳去,搞场百里拉练,然后趁夜秘密折返成皋关屯扎。
当然啦,事实上裴该很注重运路的畅通,粮船沿汴水而行,由下邳彭城提供军兵护卫,沿途段段设堡接应,等闲数千人很难劫夺——除非你们也开着同等数量的船只过来。先前的急报只说陈川劫粮,可没提他已然得手了,且若未曾俘得一二乞活,怎么可能知道陈午已死呢?
陈川这个头大啊,本以为徐州大军已然开向河南,粮道必然脆弱,可以轻松夺取,谁想到乞活的战斗力太差,精锐多数被冯龙带去与祖逖会合,剩下的也都心怀犹豫,不肯尽力,其余老弱几乎派不上什么用场。结果连续三次出击,全都损兵折将,却粒米未获。
不过正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徐州粮道虽有保障,却也并非万无一失,抢到第四次,陈川终于勉强得手,斩杀押粮兵三十余人——乞活折损则近乎两倍——夺获粮船十四,杂谷五百余石。可是陈川真不敢再搞一次了,而且估摸着裴该若然得信,也差不多该派征剿兵马出来啦,于是便即召集诸将,商议下一步的行止——照他的意思,自然是北渡黄河,去投胡汉。
其实在此之前,众将便即齐聚大将魏硕处,秘密商议。有人就说了:徐州军甚为精锐,粮道巩固,轻易难夺,我等今日勉强得手,可一而不可再旁边儿的人愤然道:难道先将军之仇,便不报了么?!先前说话那人一摊手:如何报?难道汝欲在此等待徐州大军,螳臂当车不成?
魏硕摆摆手,压低声音说道:其实汝等不觉得,先将军莫名遇害,陈川便归,此中岂无蹊跷?众人闻言皆惊,就听魏硕又说:前日有人投归我营,彼本随陈川北走,说陈川在阴沟水畔,竟然降了胡虏,复为所驱,往攻徐州军,不敌而败,又遭胡虏追杀
第二十五章、黍离之悲
阴沟水畔恶战的消息,经过裴该的刻意散布,聚会众人大多已经听说过了——只是不知道这里面还有咱们乞活的事儿——闻言莫不惊怒交加。等魏硕把相关细节都摆出来之后,有人就叹息道:倘若果真如此,则徐州杀我先将军,亦无怪也
魏硕说了:若徐州实杀先将军,则大可以陈川降贼乃先将军所命为辞,大加宣扬,明正其罪,甚至于招揽我等,何以多日过去,毫无动静啊?则先将军果为徐州兵所杀乎?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在众人的七嘴八舌之中,真相逐渐浮出水面。有人气得当场就拔刀要去攻打陈川,却被同伴按住了:赤特在其手中,岂可轻举妄动啊?先将军唯有这一点血胤,若然断绝,我等将来还有何面目去黄泉拜见?!
魏硕道:我等当谋定而后动。不如明日陈川擂鼓聚将之时,我等如此这般乃可斩杀恶贼,夺下赤特。若赍陈川首级前去向裴徐州请罪,或许一军可完不然走投祖豫州也可。
可是他们商量得好好的,终究人多嘴杂,消息不可能不外泄,加上陈川又极其的狡诡奸诈,于是翌晨会商,魏硕还来不及发难,陈川就先下手为强,当场斩杀魏硕以下队将七人,剩下的尽皆觳觫,屈膝拜伏,表示愿从陈川之命。
陈川不可能把将领们全都杀光,只得先恐吓,再利诱,迫使他们归附于自己。他当即提出,要北渡黄河,以投胡汉——到了江北,汝等都有将军可做,从此锦衣玉食,供奉不缺,岂不比蜗居蓬关浚仪为好吗!
只是人心并不那么容易收拢,尤其乞活大多恨胡入骨,陈川不提北投还则罢了,这话一说出来,众将不禁人人侧目。于是才刚散帐,就有三分之一将领召聚兵卒,来攻陈川;还有三分之一当即飏去,三分之一观望不动——不动手,是怕伤害到了陈赤特。
一番混战,陈川大败,陈赤特死于乱军之中。最终陈川只领着十数名亲信狼狈而逃,也不知道就这么小猫三两只,汉国是否还肯接纳自己
所以等到蓬山左营开到汴水岸边的时候,竟然未逢一战,只收降了乞活三百余人。随即转向浚仪蓬关,都是一鼓即下,把其中老弱数万人迁徙去了徐州。消息传来,裴嶷便向裴该恭贺道:军未行而敌自败,此上天之所以佑护使君也!裴该却没有表露出丝毫高兴的神色来,反而顿足:可恨,竟又被陈川走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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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平阳方面,自从刘率军出征后,刘粲便即密切注意其一举一动,当听说刘不南渡河前往河南,反倒挥师东进,降赵固走荀组逐郭默,镇定河内的时候,不禁勃然大怒,一脚踢翻了几案,恨声道:谁命其东?皇太弟抗命,是欲谋反么?!
靳准道:此必欲就其弱,而使相国当其强也。
刘粲皱眉问道:竖子见不及此,何人所教?
舍刘丹其谁?靳准苦笑道,本以为苍髯老朽,闻征必辞,即不辞,也当累死于中途,好去我等一块心病,谁想他尚能为皇太弟设此奸谋
刘粲问道:若彼止往迎弱,还则罢了,今镇定河内,捷报传来,是我欲坑陷之,而反高竖子之名——当如何处?
靳准笑道:其报当经尚书,呈于相国,复由王沈宣怀上奏内廷,任一处皆可按下不发,相国何惧?然今彼等东去,门户洞开,相国当筹思御敌之策,以解陛下之忧。
刘粲说我早就想率师亲征,与祖逖再较短长啦,只是——祖逖甚能战,若非大军压逼,恐难取胜,然若征调诸营往征,又恐刘琨南下,掩袭平阳——且吾尚须留军以防刘曜,如何处?
靳准笑道:此亦不难。先说刘琨,临阵决胜,本非所长,若无鲜卑相助,何得威胁平阳?今拓拔受王浚之邀,东击辽西,臣料刘琨必不敢动也
那羯奴呢?可肯趁机逾太行以攻并州?
靳准摇头道:虽敕使未还,但臣以为,羯奴北当王浚之强,南有刘演遮道,必不肯妄动也,相国且不必理会他。随即继续开解刘粲:相国所谓留一军以防始安王,是恐其弃攻长安,而折返平阳,欲图控扼中枢,揽政擅权吧?
刘粲点点头:吾有二患,在内则刘,在外则永明(刘曜之字),若除彼二獠,再无忧矣。
靳准答道:相国可留准守平阳,必不使始安王逾归河东。且准有一计,可许始安王破长安后,即受封雍州,为雍王,以此香饵,使其致力于进,而不思退。
刘粲连连摇头:国家土地,岂可轻裂?且若彼尽得雍州为封,恐更难制也。
靳准说不妨事——此诓言耳,非实封也。待其克陷长安,便可以晋寇未退为辞,暂缓其事,复命始安王出华阴,与相国夹击祖逖。待祖逖败去,河南安定,乃可召始安王归都受封——彼若率军来,即为叛逆,可明诏讨灭之;彼若孤身来,一狱卒可缚也!
刘粲闻言,不禁哈哈大笑:靳卿实孤之张良陈平——此计大佳,便从卿意。于是也不禀报刘聪,就以相国的名义写信给刘曜,要他加紧进攻长安,若能克陷城池,俘虏晋主,便许将雍州七郡裂土而封。然后刘粲使靳准留守平阳,自率大司空呼延晏骑兵将军刘勋安西将军刘雅等宿将,及其弟太宰刘易大将军刘敷等,调集各营大军七万余,号称二十万,离开平阳,启程南下。
军伍集结,非止一日,等他这里才刚离开平阳城,阴沟水之战的消息也传到了,刘粲不怒反喜,大笑道:刘怯懦刘丹老朽,竟然败于孺子之手!他觉得肯定是那俩货太弱了,根本不会去考虑是不是敌军太强的缘故。传说阴沟水之战,胡军十万,刘粲当然知道这是个虚数,因此再说晋军两千,打破他头也不肯相信——此必裴该主力也,不下万人。
但不管怎么说,也是四五万打一两万,竟然输得那么难看——彼等也配姓刘?皇太弟如此颟顸,岂堪承继大统,绍续先帝之业?!赶紧命人写成上奏,弹劾刘,飞马折返平阳,去交给靳准——靳准自然能够通过王沈宣怀把奏章传予刘聪,而且那俩阉宦还可以趁机在旁帮腔,煽煽风点点火,争取把刘彻底踩翻在地。
同时刘粲也以相国的权限,遣使去召刘等人还京——你们别再跟外边儿丢人现眼啦!然而数日后,使者却空手折返回来,报告刘粲,说刘不知去向了——
自阴沟水丧败后,皇太弟退至成皋关,旋成皋关亦为晋寇所陷,皇太弟率残部约二三千人西逃,经巩县偃师不停,直趋函谷再接下来就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刘粲不禁皱眉:彼等欲归平阳乎?是不是跟我大军走岔了?可不能让他们轻轻松松逃回平阳去,当即下令——使北宫纯率五千人,于河东各县搜索,休要放走了皇太弟!此时的刘粲,杀心已起,心说我若是能够在半途将刘劫杀,就说他是军覆身亡,死在晋人手中,那多一劳永逸啊。换了旁人,或许基于同族之义,摄于皇太弟的身份,不敢下手,这北宫纯可不是我们匈奴人,本是晋的降将,让他来动手再合适不过啦——事后找个借口将其除去,自然人鬼不觉。
刘粲接下去要考虑的问题,就是自何处渡河南下——是继续东进,经河内郡的孟津,直趋洛阳呢,还是先期南下,从浢津茅津南渡,通过弘农郡陆路东指河南呢?晋人既然已经拿下了成皋关,估计将深入河南郡内,若自孟津渡,可直扼其喉而拊其背但恐渡口已有守军;若自浢津茅津南渡,相对稳妥一些,但就起不到攻敌必救的效果了。
他就在河东郡东部逡巡,随即裴该的惑敌策略起到了效果,通过多方传报,刘粲得知晋人粮道受阻粮秣不继,所以不敢深入河南,裴该主力已然东归,留下部分兵马守备成皋,祖逖则率军南下,暂驻阳城山麓,以呼应经轘辕关而来的别军。这要是从单独渠道获得的情报,刘粲也是人精,或许未必相信,结果处处传说,那就不由得他不信了。
于是亲率精兵两万,直趋孟津南渡,命呼延晏率余部从茅津涉渡,先据弘农,再东行来会。呼延晏领令而去,在渡过黄河以后,还特意遣出一支游军西进,去攻华阴。
华阴在华山北麓,地势险要,既是司州弘农与雍州京兆的分界线,同时也是关中东部锁钥,长安朝廷在不久前拜侍中宋哲为平东将军,率军驻守。刘粲担心当他与祖逖裴该在河南地区恶战之时,倘若宋哲率部出华阴而东进,直薄己军之背,局势便会瞬间变得复杂起来,因此特命呼延晏先去关上这扇大门。
谁成想军至华阴,却不见宋哲的踪影——早就弃城而走,退返长安去了,旋为索綝夺兵下狱——城上尽是汉国旗帜。兵将们正在疑惑,突然间城门大开,数骑奔出,当先一个苍髯老贼,正乃前大司马刘丹是也。刘丹赍皇太弟诏,当即便收编了这一支部队,助守华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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