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类似的场景在这面城墙的很多地方几乎同时上演,裴该身前也正好有一场。他不由自主地便将身体略略前倾,牙关紧咬,怒目望去。只见一名胡兵先登,左臂上绑着一面小盾,右手执一柄锋利的长刀,拧腕一划,便有两名徐州兵惨呼倒下,虽然相距六七步远,仍有零星鲜血飞溅到了裴该的脸上。
裴该抹一把脸,低头往手中看时,几道殷红,令人毛骨悚然。
文朗急忙迈上一步,遮挡在裴该身前,说:都督还是下城去吧!裴该猛然间站起身,一把搡开文朗:汝且退,吾断不肯退也!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又有两名胡兵随后攀上了城墙。当先的胡兵听到此处人声,斜眼一瞥,见六七面大盾护卫着一人,心知必是敌将无疑了,当下暴喝一声,将身一矮,竟然从数杆长矛中蹿越而出,挺着刀便朝裴该冲来。文朗拔刀出鞘,正待与之放对,呼听耳旁金风鸣响,一支羽箭正中那胡兵的左耳,其势不衰,又从右耳直透出来。
那胡兵侧身便倒,手中长刀正好跌落在文朗脚边。
随即就听一声大喝:老爷来也!甄随手挽大弓,领着六七名健卒疾风般冲将过来。他朝裴该点点头:都督何必在此碍事?还是下城去吧。然后弃了弓,弯腰拾起那胡兵掉落的长刀:这刀倒利。转身便即杀入战团。
甄随领着的这些健卒,果然个个力大招猛,或使长刀,舞动有如车轮,或使短矛,夭矫等若螣蛇,转眼间便将陆续登上城头的三名胡兵捅死了。第四名胡兵见不能敌,竟然一转身,抱着脑袋就从城上跳了下去。
裴该心说:活该,摔不死你的!可是随即又想,这城墙离地不过两丈余,下面也不是水泥地,而是土地,说不定还有胡兵尸体垫着,他还真未必就摔死了可恶,若有五丈之城,敌必百倍难攻!
他穿越来至此世,对于城守方面一个很大的遗憾,就是城墙普遍比自己所认为的要矮,即便建康城,以及原本灵魂记忆中的洛阳城,也不过三丈多(8米)而已。估计是因为技术还太落后,加之大多都是夯土墙,甚少砖墙——即便旧都洛阳,也不是四面包砖的——所以就不可能垒得太高
眼瞧着甄随率兵逼退了登城的胡卒,随即他就抄起一具胡兵尸体,遮挡在身前,趁势朝城下瞥了一眼。扑的一声,有箭自城下射来,正中敌尸,甄随手腕一抖,便将敌尸抛下,随即双手端起一块磨盘大的石头来,根据记忆,从城头滚落下去。
裴该是既看不清,也听不清,不过瞧甄随的表情,应该是砸烂了那具木梯。那厮随即便仰天大笑,然后领着手下健卒呼啸而去。
只是还不到半刻钟的功夫,甄随却又跑回来了,因为据说胡军把三具长梯同时架在了这个位置。猜想起来,大概那个跳下去的家伙果然没有死,并且禀报,说这个位置,城上有名敌将,看似是个重要角色
裴该心说我引怪的技术见长啊不管怎么说,我也是**oss,胡兵都冲着我来,也是情理中事。不过如此一来,会不会对陆衍的指挥造成妨碍呢?罢了,罢了,我还是听人劝,吃饱饭,先下城去吧,反正瞧了那么半天,也肯定积攒了不少的经验值啦。
裴该虽然下了城墙,陆衍仍然三不五时遣人通传城上消息。这一仗从清晨一直杀到午前,将近两个时辰中,胡兵登上城墙不下三四十回,最多一次涌上了十数人,好不容易才被围杀干净。战后计点伤亡,城头伏尸二百余,七成都是徐州辅兵——估计就算加上城下被杀的胡兵,死的也比徐州方面要少。
胡兵果然勇锐,即算比起徐州正兵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倘若裴该真就只有这三四千辅兵在手,成皋迟早是守不住的啊!
你们要的,不就是加更么?暂且如汝等之愿吧。
第三十一章、攻城椎
这日午后,一直到入夜,胡兵并没有继续攻城。
主要原因是昨日连夜制成的三十多具木梯,一个上午就被尽数砸烂,实在是没有可资攀爬之物了。
刘勋打算花一下午的时间,新制百具木梯,等明日将攻城部队数量加倍,务必要克陷成皋,或者起码也逼得裴该弃城而走。此外,他还派兵出至十里地外,砍伐了两根巨木,一头削尖,用来做攻城椎——城壁城门双重攻打,不怕这成皋不破!
白昼时他就已经反复询问过败退下来的伤兵了,众人都说城上最多不过千人,三班轮换,三千之数顶天啦,武器虽然还算精良,但人皆勇懦不齐,多不善战,指挥也有些混乱,本来是很容易攻下来的。问题有这么七八支小队伍,个个精壮,四处救火,好几回我们都攀上城墙了,又被他们给逼退了下来。
刘勋暗道:此必裴该亲信部曲也,明日且看你们是协防城壁,还是协防城门,还总得留一些保护着裴该随时落跑等把这些健卒消耗得差不多了,或者是战疲了,城池便可一鼓而下。
昨晚他就有信传回本营,禀报刘粲,说成皋守卒见我军掩至,竟然放弃城外新修壁垒而退,可见实是无用,不足为患。今天他又写信回去,说我几次险些攻破成皋,只因为士卒数量太少而功亏一篑大单于且多发两三千兵来,我必取裴该的首级献上!
而在成皋城内,裴该见胡军无意再攻,便即召聚众将,让陆衍给大家伙儿讲述今日的战况,有何心得,不要藏私,一并将出来与众将研讨。
要说陆衍率兵守城,这也是新媳妇上轿——头一回,确实从无到有,积攒了不少心得体会,但他并不想倾囊而授众将——我练成的本事,汝等未经血火,就打算支楞着耳朵全都学了去么?世上哪有如此美事?
可是架不住甄随也才从城上归来,不时在旁边插嘴,或者在某看来,未必如此,或者此语有疏漏,不尽不实,乃至于胡诌八扯,且说实话来,把陆衍给问了个底儿掉。倘若换了旁人,说不定陆衍就急了,当场与之争吵,可惜对方是甄随,不但向来脾气爆,还特别能打,外加与陆衍出身相同,都是当日王导相赠裴该的那十四名部曲之一不,是之首,陆衍实不便当面顶撞,无奈只得在甄随的诱导下,把能够想到的尽数说了。
末了拍着胸脯夸口道:明日胡贼再来攻城,末将必能降低伤损,且极大杀伤胡贼!
然而裴该却摇摇头:明日却不须卿。怪不能都让你一个人打了,经验值都让你一个人拿了呀。抬手一指高乐:今日守城军士,尽皆换下,仍以辅兵迎贼,卿可肩明日之任。高乐大喜,连声应诺——可算轮到我上场啦,如今两个副手熊悌之与陆和都建下奇勋,甚至被任命为郡国守相,就我还没啥功劳(此前先行之功被擅自追杀陈川之罪给折抵了),那将来我还能统领蓬山,压得住部下吗?还是都督贤明啊,知道该是用我的时候啦!
陆衍还未接话,旁边儿甄随先急了:明日城上援护,还须用我,都督不可付与他人!
裴该笑一笑:激战半日,卿不疲惫乎?
甄随一挺胸膛,攘臂道:都督当知我,便自晨杀到夜,自黑杀到明,也是不累的,何况只有半日。末将能战,都督切勿换人!
裴该闻言颔首。要说甄随带这一百名还真都是好小伙儿,每每能在间不容发之际迫退胡兵,而且半日激战下来,死伤比率很低。相信胡兵早就已经注意到这几支小队啦,说不定连甄随等人的面孔都认得清清楚楚,倘若明日换人,很容易被敌方瞧出破绽来——如此,仍用卿便是了。
翌日果然换了一批新兵,由高乐指挥城守战。高乐本为祖逖部曲,而且在跟随祖士稚之前,还当过兵,做过贼,有一定守城经验,本非陆衍可比。城下刘勋擂鼓而攻,才刚冲击了一次,就本能地觉出不对来——今日之敌,似比昨日顽强些。
他和部将们商议,得出的结论是:对方一定是换了指挥啦。
昨日有曾经登上城堞,又被迫退下来的兵卒禀报,说城楼方向大盾环卫中坐有一将,铠冑俱全,手执三尺竹杖,看相貌似乎年岁不大刘勋当即判断:此必裴该也。便命将三具长梯都搭到裴该所在的城壁附近,想要擒贼擒王。可谁想再冲一阵,却不见了裴该的身影,估计是被吓着了,溜别处去,或者干脆逃归了城中。
那么昨天基本上是裴该指挥的,今天又会是谁呢?有将领猜测道:闻裴该使陶侃为军司马,此贼本江南名将,必擅城守——今日城上,得非陶侃乎?刘勋点点头:想来是了。随即一拧眉毛:南人但惯水战,何能与我在中原相拮抗?即精于城守,所部疲弱,也难当我百战精兵!当即下令,不等机会了,赶紧把咱们的攻城椎扛出来吧!
这攻城椎是砍了合抱粗的大树,一头大致削尖,专门用来撞击城门。其实对于成皋这种土垒城池,倘若攻城椎再大一圈,还能用铁箍加固,头上插以精铁,都不必特意奔城门去,城墙都很可能被撞崩喽。可惜胡军中物资有限,合格的工匠更是欠缺,造不出更大的攻城椎来。
同理,攻城椎最好用牛革拴悬在数乘大车之上,以牲畜牵引,可以最大程度地发力撞城,胡军中一样缺乏相关物资和工匠,于是只得用人来扛。刘勋特意挑选了四十名身材高大力气勇健的兵卒,各以粗麻绳套在肩上,悬挂着攻城椎,一声吆喝,便即随着鼓点昂首而前。
这玩意儿气势汹汹而来,高乐在城上见了,不禁有些心慌,急忙传语城下,赶紧调派人马去防堵城门。谁想到却只是虚惊一场,大概刘勋逼迫太急,导致头一具攻城椎未过城壕,便即倾覆
因为胡军并没有以土石填埋城壕——刘勋觉得多此一举——只是在城壕上架长梯为渡。可是长梯固然能够承受人来人往,却承受不住再加一具硕大的攻城椎了,那四十名勇士才刚踩上去一半,长梯便断,于是连人带攻城椎全都翻覆入壕——还当场被攻城椎压死了俩,重伤了四人。
由此导致刘勋跳脚大骂,急命加固长梯,一直到得午后,才终于把第二具攻城椎给扛了上来。午前之战,比昨日更为激烈,因为胡军投入了几乎双倍的兵力,高乐所率却还是一群新手,而且不到山穷水尽之时,他也不好意思去向裴该讨要更多守兵,只得咬紧牙关,苦苦撑持。好在甄随之奋勇,一如昨日,并不因为与高乐间多有龃龉而特意摆他一道。高乐不禁暗想:待得战罢,不如我请一顿酒,酬答那蛮子吧。终不便长久与之为敌,还该拉近一些关系才是
只是,那蛮子吃了酒,会不会狂性大发呢?我被他骂几句,习惯了,忍着便是,但若他挥起拳头来擂人,可当如何处?
一直扛到午后,眼瞧着胡兵又扛上攻城椎来,高乐急命城上放箭,只可惜被城下胡军乱箭压制,真正能够射到扛攻城椎勇士者寥寥无几。而且那些胡族勇士全都身披重铠,除了逾壕之时,身旁也常有步卒以大盾遮护,故此一直到他们抵达城门前,仅仅只有两人中箭轻伤而已。
刘勋在天权堡上遥遥望见,不禁欣喜,于是亲执鼓槌,擂鼓助威,同时也是用鼓声指挥攻城椎撞击城门。但随即城门上方就落雨一般倾泻下无数滚木擂石,来砸攻城椎,一名勇士运气太差,被块瓦甑大的石头正中顶门,虽然戴着铁盔,也不禁脑袋嗡的一声,当即跌倒。
好在旁边还有卫护的步卒,急忙伸手搀扶。再看这名勇士,眼神飘忽,盔缝里渗出血来,知道已无力完成任务了。一名步卒急忙解下对方肩上的粗绳,自己套在肩膀上,接替了同袍的位置。
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旁边步卒陆续涌来,各执大盾,遮护在攻城椎上方。随即四十人随着鼓声齐声吆喝,一起发力,将那巨木缓缓悠起,再荡将回来,轰的一声巨响,整座城门连同附近的城壁,都一起震颤起来
就连裴该在城内衙署中坐着,也隐约察觉到了震动,正感诧异,高乐遣人来报,说胡军的攻城椎上来了。裴该不禁咬牙,心说:哪天等我有功夫了,亲自督造一座坚城出来,必然比这般古旧残破之城要强!不过这也不过暗中发狠罢了,事实上他并不懂建筑,真要按照后世的名城大邑做规划,也就只是纸面好看罢了,若无名匠将其中内涵吃透,普通工匠真未必能够造得起来。再说了,这年月的官府难道不想构建难攻不落的雄城么?你也得有足够的财力支撑才行啊。
第三十二章、君命有所不受
胡军攻城椎迫近城门的时候,裴该正在城内会见郭默派来的信使。
这信使其实昨日黄昏时分便抵达城外了,但见胡军入驻七星堡,旌旗飘扬,还派出游骑四外逡巡,他赶紧躲得远远的,没敢妄动。不过在野外露宿了一宵后,今晨绕至城东,终于还是冲进了成皋城内。
终究刘勋只带了三千人马过来,根本不足以封堵成皋四门,只能在城西的七星堡屯驻,并遣骑兵于南北二门外游弋而已,东门太远,压根儿就够不着——即便够着了也没啥用。
那信使入城之后,便被人带着来见裴该。裴该见了郭默的信,不禁皱眉,偏过头去问裴嶷和陶侃道:郭思道已自小平津北渡,去游击河内了
裴嶷当即双眉一轩,沉声问道:未得使君之命,谁教他擅自行事?!
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固有其理,可向来也是最遭忌讳的事情。一名合格的统帅,固然要给予前线将领足够自主性,但这自主性必须是建构在军令不禁的前提之下君命未言的范畴之内。我可以派你到某地去相机行事,但若你连最基本的指令都敢违反,自主自为,那究竟是因应形势变化所不得不如此啊,还是压根儿就没把统帅放在眼里哪?
况且郭默在小平津,距离成皋,快马也不过一两个时辰即可抵达,你有什么等不及的,就不能得着我的批复后再展开行动吗?
就连陶侃也说:此风不可长也。
裴该暗中苦笑,心说郭默一直在河内单独行事,而无依附——他只是接受河阴和晋阳名义上的领导罢了——初来归我,大概还不习惯于接受上级指令呢吧此事虽然可恼,但大敌当前,我还真不能太给他脸色瞧。于是摇一摇头:令未申,申未严,我之过也,郭思道无罪。现在也只能暂且装装宽宏大度的样子给那名信使瞧了。
随即又问裴陶二人:然卿等以为,郭思道此计可行否?
陶侃点点头:似或可行。郭默终究是河内的地头蛇,他去搅搅混水,给胡军造成点儿不大的麻烦,肯定还是能够办得到的,只是——亦无大用,使君不必寄望。
裴嶷也说:除非郭某真能断胡贼之粮,使其全军大溃,否则难折违令之过!
裴该心下已有计较,于是转过头去对信使说:我即回书一封,汝速速归禀郭将军。提起笔来刚要写字,猛然间一阵震颤感传来,他手腕不禁一抖,啪嗒一声,墨点落纸——可惜了一张好纸,只能裁了做草稿啦。
随即换了张纸,草草写就复信,先言辞并不怎么激烈地指责郭默违令之过,随即要求郭默:今付卿千人,既往河内,不在多所杀伤,要在全师而还。若丧师,即有功亦不赏;若全师,违令之罪或可折抵。我对你没抱太大的希望,只求你别冒险,别把这一千人全都折进去就成。
使者接信去后,裴嶷方始开言,置疑裴该的决定:使君待郭某,无乃太过放纵乎?
裴该道:彼初附我,等若客军,要求不可太苛;且待此战后,再从容约束之。
裴嶷又说:我倒希望郭默此去丧师——左右不过千人而已,且皆彼旧部。彼若空身而还,使君责以违令,彼不敢不受,便易于驾驭了。
陶侃摇头表示反对:若能全师,郭默必归请赏;若然丧师,我料他不敢回来
正说着话呢,高乐遣人传报,说胡军的攻城椎上来了,正在冲击城门,甄随已然率部分壮勇下城守护。裴该想了一想,便召文朗进来,吩咐他:卿可率弩手前往,防止胡兵入城。倒不怕真把胡兵放进来,问题若是城门告破,而守兵不溃,恐怕己方虚实很快就会露馅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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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勋想要城壁城门,同时攻打,使城守方首尾难顾,捉襟见肘。想法很好,可惜缺乏详细的计划,主将的关注重心一旦从城壁转向城门,登梯蚁附之势立刻就疲软了下来。甄随敏锐地意识到城上已无凶险,于是留下一半人继续充当救火队,他领着其余人等就直奔城门而来。
城门前有一名队长领着本队百余人,正在搬运石木土包,准备随时封堵城门。甄随摆手道:先不必堵,贼若破门,老爷便在此处求一场好杀!话音才落,就见文朗跨着高头大马,领着百余人疾奔过来,甄随不禁大叫道:都督使我救护城守,何干汝事?竟敢前来抢功么?!
文朗冷着脸回答道:正乃都督使我率弩手至此,严令不得使胡贼踏入城门一步。
甄随连连摆手:且退,且退,此处有我,何必暴露弩手?若我实不能御贼,汝再上不迟!
文朗平素仗着是裴该的部曲督,虽然手下人马数量不多,却总觉得要比其他营督高上一头,惯以白眼斜看同僚,但他唯独不敢招惹甄随——那家伙是真蛮啊,只会用拳头讲道理!一旦起了冲突,这又不是阵前搏杀,肯定不骑马,不使兵器啊,而论步下空手肉搏,我还真没有赢他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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