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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第九章、天下乃可觊觎
    石勒这回前往河内应援,随身带着一个参谋团和一个军官团,以备随时咨询和调用。因此时候不大,诸将吏俱至堂上,包括:左长史刁膺左司马张敬从事中郎裴宪,参军杜嘏王续,中垒将军支雄游击将军王阳,督护张斯王步都,以及从子石生等。

    石勒将书信遍示众人,然后就问了:今皇太子既败,则恐裴文约将率关中之卒直下河东。或其北上攻平阳,则社稷危矣,或其东向援祖逖,则我不易御——该当如何应对,卿等可畅所欲言。

    裴宪和杜嘏对视一眼,随即都垂下头去,不打算发表意见——他们一个姓裴,要避嫌,一个是经学家,根本不通军事啊。首先发言的是左长史刁膺,拱手道:不意皇太子二十万众,旦夕丧败,则晋势必炽,当此时也,我当凭险自守,不亦直撄其锋。河内之战,本无意义,还请明公召还桃将军守汲,命蘷将军退还上党,暂避晋寇为好

    刁膺本为石勒谋主,后来这位子被张宾给夺走了,他自然对张孟孙深怀不满,诸事都欲掣肘。但同时他也瞧不起程遐,不肯党同于程子远,就此虽然仍旧挂着左长史的头衔,在襄国政权中却日益边缘化。

    此番张宾提出救赵固以图河内,程遐首先跳出来表示反对,刁膺得见此状,干脆假装中立,两不相帮。然而如今关中败报传来,石勒询问诸将吏意见,他却忍不住要跳出来了——程遐不是不在吗?那我若不出头,谁来扯张宾的后腿啊?

    因此刁膺建议全面退缩,固守冀并二州,以及汲县以东的司州五郡,以待局势之变——等于否定了张宾的谋划。石勒闻言,手捻虬须,沉吟不语。

    中垒将军支雄游击将军王阳等都是武夫,虽然也惊骇于晋人势大,但以他们本身的性格,是绝不肯轻易后退,但谋守势的,故此纷纷表态,驳斥刁膺。王阳就说了:刁长史所言,何其怯也!昔赵公率我等游走于淮上,四面皆敌,尚且不惧,今全冀在手,且得并地,岂有闻晋人来,便急言退兵之理啊?

    正在莫衷一是,左司马张敬站起身来,环视众人道:诸君稍安,且听某一言。

    张敬出身清河张氏,门户虽然不高,也非张宾可比——张宾是赵郡人,真正的寒门小户——故此投羯之后,也跟张宾不大对付,却暗中与程遐结盟。不过张宾却很瞧得起张敬,称之为智谋之士,认为其才能稍逊于己,却要远远高过程遐等辈。

    然而张敬虽属程遐一党,私心却并没有程子远那么重,在此番战略决策上,他倒是赞成张宾取河内的主张的,因此站起身来,详细分析——基本上也是揣测——关中战事,道:

    来书中于皇太子丧败经过,语焉不详,在某想来,二十万军,岂易遽破?裴该既破王师,其军自当疲惫,恐不敢遽取河东,进谋平阳。彼若胆敢犯阙,乃可命上党县公(石虎)入卫勤王,加之雍王亦宿将也,必能拒之于都外,无伤。

    而彼若发军河内,先须底定河东,河东广袤户口繁盛,岂易遽定?则以某所料,非二三月,关中晋军不克入援河东,则我若不见晋人即退,必为天下所笑,士气亦将蹉跌,何有余力固守以待时局之变呢?

    支雄王阳等纷纷拍腿:左司马所言是也!

    张敬瞥一眼脸色阴沉的刁膺,继续说道:固然,刁长史所虑,也有其道理,但总须先觇看贼势,再定行止,不当闻风即退。说着话朝石勒一拱手:明公,在臣看来,祸兮福之所倚,皇太子此番丧败,于国家未必不是好事

    石勒闻言,略略一皱眉头,说:哦?倒要聆听司马的高见了。

    张敬乃道:皇太子刚愎跋扈,又素与明公不和,则其执政,司冀难以一体,国家必然分裂,晋人乃可趁其势而逐一击破。而今雍王入朝,其与明公向无怨仇,加之深识大体——上党县公云欲封明公赵王,便即见其一斑——乃可遥相呼应,以御晋寇。

    支雄王阳等闻听此言,不禁面面相觑。他们都是石勒的原从人马,是一心想把石勒拱到皇帝宝座上去的,如今听张敬说什么,刘曜秉政,可能善待赵公,那那赵公不就更没有理由自立了么?

    什么祸兮福之所倚,分明是祸不单行!

    就听张敬最后建议道:因而臣以为,明公当急进河内,若能先于裴该来援前,击破祖逖,收取河内,则南可威胁洛阳,使晋人不敢遽渡大河,北可与并州上党县公蘷将军连成一体,大河以北,十分郡县,我得其八。当其时也,明公天下乃可觊觎,而尚担忧晋寇么?

    石勒故意当作没听懂天下乃可觊觎这句话,只是皱眉问道:设若不能急破祖逖,而裴文约来援,如何处啊?

    张敬答道:当命上党县公急探河东讯息,且自请于雍王,南下护守临汾绛邑。则有其军陈于境上,裴该必不敢大举东出,无虑也。

    石勒沉吟道:如此,石虎不能再发军以应河内,则我唯蘷桃二将所部,合赵固不过四五万众,可能破祖逖否?

    张敬笑道:战无必胜,全在明公谋划,然岂有未经战便言败之理哪?

    石勒嘴角微微一咧,转问张宾:右侯以为若何?

    张宾拱手道:张司马所言是也。故此须急向河内,若军行缓,恐洛阳再调兖豫之军来,破之为难。且顿了一顿,突然笑起来了:即觇贼势,不易遽破,亦当护守州县,使晋人不能全得河内。况今赵固屯粮于山阳武德之间,我若就此退去,难道资粮于晋人不成么?

    言下之意,即便咱们要退,也得先过去把赵固准备好的粮食给搬空了再说!

    ——————————

    且说刘粲在薛强壁听闻噩耗,虽欲不信,却又不敢做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加上自忖薛宁态度坚决,八成难过,于是便急急转向,仍旧挟持着薛涛裴硕,一口气跑进了闻喜县。

    他遣李景年快马驰往平阳,去打探消息,自己整顿败军,于县中只呆了一个晚上,便也匆匆启程,北向平阳。可是才刚走到临汾以北,突然李景年带着靳准跑回来禀报,说刘曜已然进入平阳了!

    刘粲又惊又怒,斥喝靳准道:我将留守重任,托付于汝,今失平阳,汝还有何面目归来见孤?!靳准伏在地上连连磕头,并且解释说,不是我守城不力,遂为刘曜所乘,乃是朝中重臣做了逆贼的内应哪!

    ——具体是谁干的,他也还没能搞明白。

    刘粲几乎咬断门齿,当场就要挥师入都,去与刘曜厮杀。靳准等人好不容易才把他给扯住了,都说如今大军初败,毫无战力,还怎么可能与刘曜相争啊——殿下不如暂驻临汾绛邑,待重振军势后,才可还朝除奸!

    刘粲无奈,只得止军不前。他匆忙派遣使者还朝,去向刘聪谢罪——主要目的,当然是向老爹通报,你儿子我可还活着哪。

    但是几番遣使,都被刘曜暗中截杀。因为刘曜初执国政,人心未定,当此紧要关头,他可不敢让刘聪等人知道,刘粲尚且在生。一直等到数日后,乔泰王腾等将陆续逃至刘粲军中,随即乔泰自告奋勇,率一部兵马北归,去晋谒刘聪。

    既然他带着不少兵,刘曜就不方便邀劫啦,且以乔泰的名位,刘曜也不敢妄施毒手——一旦消息泄露,自己的名望必然受损,刘聪也就有借口跟自己翻脸了。

    乔泰顺利抵达平阳,这才得以将河西战败的经过,以及刘粲刘骥兄弟侥幸生还的消息,禀报给了胡汉君臣知晓——当然啦,关于战事过程,多少做了一些粉饰,仿佛非战之过,纯属苍天不佑。刘聪破天荒的连续好几天都没有喝醉了,竟然临朝听政,听罢其语,不禁勃然大怒,连拍桌案道:孺子不知兵,焉有将二十万众而独围一城的道理啊?!

    随即颁诏,要刘粲速归平阳,亲身前来谢罪。

    乔泰急忙奏禀说:晋人既入河东,或将北上以犯平阳,是故皇太子殿下驻军临汾绛邑之间,筑垒守备,不敢骤归。臣行前,殿下即执臣手,垂泣道:‘我经此大败,安有面目还朝,复见君父?今当于此地以待晋寇,即死,不使晋寇兵临平阳,危害国家也。卿可归奏天子,我若战死,乃请别择储君——河间王(指刘聪次子刘易)聪明年长,可付后任;倘若臣能挫败晋寇,稍赎罪愆,然后返归平阳,向君父请罪不迟。’

    这一番话是刘粲兄弟君臣之间,商量了很久之后得出的结果。众人都说殿下您可不能轻率地返回平阳去,如今刘曜执政,则殿下若归平阳,无异于羊入虎口,恐怕性命难全啊。咱们暂时屯扎在都外,对于刘曜也是一个制约,则其必不敢肆意妄行,更不敢谋害天子了

    可是就怕天子受了刘曜的挟持,会下诏命殿下还朝,那就必须得如此这般说法这段话虽短,却包含了两重含义:其一,我信不过刘曜,自然是不会轻易还朝的,因而借口阻挡晋人的进攻,暂驻都外;其二,我仍然是国家储君,还请天子与雍王都不要忘记——既云我若战死,乃请别择储君,言下之意,当然是说我只要还活着,那这位子就谁都别想摇动!

    国家易储,本为大事,哪怕天子都很难一言而决。但若刘聪真跟刘曜是一条心,或者坚持下诏,命刘粲还朝,或者干脆我这就剥夺你皇太子的位置,别择贤儿,可以先在群臣面前表这么一个态度。当然啦,儿子和从兄弟相比,刘聪更倾向于哪个,根本无须动问

    故此刘聪在听了乔泰转述的刘粲之语后,表面上仍然是气哼哼的,把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却最终不但允准了刘粲暂不归朝的请求,且也不提易储之事,甚至于连刘粲大丞相的名号都不肯剥夺。

    刘曜因此难免郁闷,下朝之后,暗与刘均商议,说:惜乎,刘粲不死!

    倘若天下果然对刘粲失望,且有与我戮力同心,重振国势之意,即便暂不废刘粲皇太子之位,亦当将丞相之命,转授他人。我倒不似刘粲,有独执二台(尚书台和单于台)的野心,然而今上子嗣正多,半在平阳,乃可择河间等诸王为丞相。如今这般举措,分明欲以刘粲制约于我,则国家等若两分,可该如何是好啊?

    刘均安慰他:明公不必恨恼,此亦意料中事也,天子本乃不得已而纳明公,岂有真心?然而,若别置大丞相,则必分明公权柄,反与明公为不利。今刘粲虽为丞相,却屯兵于外,不能干涉朝政,乃可使崔懿之主尚书,懿之素信明公,则明公无丞相之名,却有丞相之实,二**执,还何惧刘粲啊?

    刘粲虽在临汾绛邑之间,然而丧败之师,岂能遽整?近日散卒自河上络绎来归者,日近千数,则刘粲等聚兵亦最多三万,势单力薄,且若断其粮秣,又何足为患啊?

    臣今为明公筹划三策:其一,内收氐羌之心,编其勇壮以实禁军,徐徐排斥今上诸子,使不得掌兵;外和石氏,晋石勒赵王石虎晋阳郡公,以为应援;且留乔泰等不遣,徐徐动摇其志,可使刘粲更弱。

    其二,曩昔刘粲在时,天子终日沉醉,不理国事,则粲名为储君,实同监国;然今明公执政,天子反倒却歌舞远美色避旨酒,似有振作之意,实欲掣肘明公也。乃可多进美色,重使天子沉醉,才方便明公展布。

    其三,我料裴该虽胜,军亦疲惫,未必急向平阳。若其来,乃可假其手以杀刘粲;若其不来,则待刘粲稍稍积聚后,便命其南下收复河东诸县,以晋人之力,更挫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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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珠宝与美色
    刘均为刘曜谋划三策,说完后淡淡一笑,又补充道:如今国家势蹙,还当镇之以静,和睦上下,以度危局。且待平阳及周边镇定后,即可奏请废刘粲,改以济南王(刘骥)为皇太子,并明诏捕杀靳氏,如此,便可使其兄弟相争,君臣不和了。

    刘曜沉吟良久,回复道:卿之所计,俱为良谋,然而只是为孤筹划,却不知要如何才能重振国家之势呢?国家若不能重振,即便孤独执二台,亦难免为亡国之臣

    刘均回答道:太宰上洛王太师汝阴王,此皆光文皇帝族子,明公兄弟,两朝重臣,久在中朝,近为刘粲夺其权柄,乃不值刘粲之所为。明公当亲往相访,晓以利害,使与明公协力同心,必能重振国势。

    贝丘王实有经国之才,因同情故皇太弟,而为刘粲放之于外,乃可召入朝中,任为大司徒,使主掌民事。臣所谋者,唯及明公一身,而若三王协力,善辅明公,则能谋国家社稷也。明公其垂听臣言。

    胡汉的太宰上洛郡王,与太师汝阴郡王,这二位都是刘渊的族子,跟刘聪刘曜同辈,有趣的是,二人还同名,都叫做刘景。

    至于贝丘县王,名叫刘翼光,血统就比较疏远了,且比刘聪刘曜要小一辈,与刘粲为从兄弟。

    刘均建议刘曜拉拢这三王,以为羽翼,如此则可上挟刘聪,下制百僚,而且以前二人的声望,再加第三人的能力,足以支撑危局,使得国家顺利度过低谷,重新振兴起来。

    刘曜当即首肯,依计而行不提。

    ——————————

    且说甄随姚弋仲等在蒲坂,首先发兵南下,顺利扫清了从雷首山直到茅津的胡军河上堡垒,就此与晋土弘农郡联成一气。下一个目标,就是要兵向解县猗氏,扩大自家在河东郡内的地盘儿了。

    根据探马所报,二县所驻胡军都不足千,而且人心散乱,一日三惊,估计拿下来是很容易的事情。问题是兵马数量有限,你能拿下来,还得能守得住才成啊,甄随因此上书长安,请求裴该再添兵增将。

    援军尚未派发,郭诵先来求见甄随,说我原本的任务是骚扰河东,如今事毕,自当返归洛阳,前去复命。主要他听说舅父李矩在河内的战事并不顺遂,使得祖公亲自率兵,北渡应援,眼看大战在即,我必须得去帮忙舅父啊。而今河东郡内,基本上再没有胡汉大军,哪怕接下来要进取解县猗氏,其仗易打,大功难立,则我继续跟这儿呆着,实在太没意思啦。

    甄随反复挽留,郭声节却去意甚坚。甄随烦闷之下,就去找姚弋仲吐苦水——姚弋仲终究出身外族,依附时日也浅,知道甄随是裴该爱将,平素不敢顶撞,所以甄随对这羌儿印象不错——

    我部兵马,本便不足,传说大都督将于营上,更设置旅,一旅可有万众,则我若有一万精兵,足可横行河东可惜,只是说说而已,命未颁下,大都督却也不允我等在河东自行募兵,所得新卒,都要送去长安整训

    恰当此时,郭诵小儿又待辞去,这可如何是好啊?那小儿虽然年少,倒很能做事,我驻蒲坂,相应民事,一以付之,他与我等俱为武夫,却也勉强能够应付得来。则若辞去,民事由谁来管?大都督本云我等但管军事,将置河东郡守于蒲坂,偏偏迟至今日,不见遣人过来

    姚弋仲笑着安慰他:将军何必心急。即自末将来到蒲坂,至今也不过半月而已,且正年节,即便大都督命将遣吏,也总须十五祭日后,才能离开长安

    正月十五日,后世称上元节元宵节,晋时尚无此类名称——或者已经有了,但是不普及——但自汉代以来,即以此日作为祭祀太一的吉日,逐渐演化成年节的终点。也就是说,从元旦开始过年,总得过了十五,这年才算过完。所以很多衙门都在年底封衙,要等过了正月十五才会启封上班,而且十五之前,按惯例也不便离家远行。

    所以姚弋仲才说,不管是你所盼望的援军,还是河东郡守,起码都得十五以后才能到呢吧——十五之前可能连长安城都不会出——你着的什么急啊?咱们这儿终非河内,没有大的威胁,故此也不会有将吏匆匆赶路过来。

    至于民政方面——县中有吕氏,富有产业,子弟多读书,自当从中择吏,以守牧百姓。惜乎彼等屡次来谒将军,将军却总不肯见

    这年月的郡国守相县令长,都是朝廷委派的,而至于辅弼之吏,除了一二名最重要的以为,多数都在本地征召读书人出任,而且习惯上要从大户人家子弟中挑选。因为只有这类士人,才能够制得住境内大户,大户若稳,那么百姓也多半不会闹事了。

    当然啦,话也可以反过来说:百姓多由大户统驭,郡县属吏是大户利益的代言人,有他们在,很多地方与其说是朝廷之地,还不如说是世家大族的封土

    以当时的通讯技术财政基础来说,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因为若排斥当地大户,而从外乡调来属吏,那就必须给开足够高的工资啊,朝廷哪儿来那么多钱?更别提情况不熟,易受大户欺瞒乃至排斥了,只要地主阶层不消亡,这个问题就基本上无解。

    故而姚弋仲建议,甄将军你别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肯跟吕家人相见,咱们还应该拉拢吕氏,并从其族中择人来暂掌民事才成。而且就算咱们不这么干,将来新郡守到了,他肯定还是这一套,则若吕氏为你所排斥,却受到新郡守的任用,将来咱们问地方上要人要粮,恐怕就会遭受多方掣肘,对于接下来的战事不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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