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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甄随拧着眉头说:真不耐烦见此等人罢了,罢了,汝既如此说,我便亲身往吕家一行,选几个人出来,负责民事吧。

    当即派人去跟吕家打招呼,说正当新春,甄将军想要到汝家去求一杯春酒,你们可好生安排着。吕鹄闻听此信,不禁笑道:这蛮子终于开窍了。吩咐家中子弟,都择好衣穿上,收拾齐整了,以待迎接甄将军一行。

    到了日子,甄随留姚弋仲守县,自己率部曲十数人,就大摇大摆地来了。吕氏子弟都在坞堡门前恭候,甄随立马门前,抬眼打量这座坞堡,便即大声道:我随大都督在徐州时,这般民坞也不知道捣毁了多少!

    众人闻言皆惊,就听甄随接下去又说:昔日胡寇肆虐,汝等乃筑坞自守,也属情有可原。然而如今老爷我既率军入县,收复故土,则自有大司马军守护汝等,还须此坞何用啊?不如堕去了吧。

    吕氏子弟赶紧恭请甄随入坞,把话题给岔开了去。有人急匆匆跑进去禀报吕鹄——老头儿年岁太大了,乃以不良于行为名,并未出迎——吕鹄笑道:此亦题中应有之意,无妨也。

    他说任凭哪朝哪代,都不会允许境内有守备森严的坞堡,但无论胡军在此,还是如今晋军在此,也都拿咱们这坞堡没招啊——真若发大兵来攻,那不是硬生生要把咱们逼到胡汉一边去么?别瞧胡汉如今势蹙,咱们真若拼死抵抗起来,这一县之地必然糜烂,就算甄随敢冒此大不韪,大司马也不会允许他这么干吧。

    且看宴间,若那蛮子有征召我家子弟之意,诸事皆可商量。大不了暂堕一面外壁,以为敷衍,但我家子弟为吏,此后县中诸事,还怕不能瞒过那蛮子么?吩咐下去,我择定的那几个有能力有担当的子弟,都往前凑,无关人等朝后退,不要混乱了那蛮子的视线,让他挑错了人。

    宴席早已摆下,按照这年月的习惯,分为内外两部分:内席在堂上,东西各一列,每人一张食案;外席在堂下,东西各两列,二人一案;堂门敞开,堂上的可以随意下阶,堂下的则不得允准,不得登堂敬酒。

    此外最上位并列两席,分别留给正主和主宾。甄随带来那些部曲,自然只能在堂下落座,甄随则被一群吕氏的嫡流或者长辈簇拥登堂,打眼一瞧,就见一个小老头儿颤颤崴崴的,由两名侍女搀扶着,拱手而立于主席之上——这应该就是吕鹄了吧?

    甄随貌似倒也敬老,一拱手:老先生请先坐。其实是他见这老头儿风烛残年,仿佛下一刻就会翻翻白眼,驾鹤西归似的,心说我此来正事儿可还没办完呢,千万别晦气撞上了丧事算了,你还是赶紧坐下来啵。

    吕鹄颤声道:岂敢,岂敢还是要等甄随先至宾位落座,他才敢坐。随即各种佳肴美食,就流水一般布将上来。

    吕氏子弟虽然还没能挤入这个新来政权,但在县中早就布下了不少的耳目,四处打听过甄随的喜好,再加上自己分析:这类蛮子,不外酒色财气,还能有什么高雅的情趣不成么?所以今天把庄内最醇的酒都端了出来,吕鹄还特意吩咐厨下:多备肉食,不必太过精致,但量一定要足啊。

    开席之后,甄随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喝了个爽快,还专挑大鱼大肉下嘴;而至于吕老头儿,终究年岁大了,瞧着案上那么多膏腴,他都觉得有点儿反胃,实在腻得慌,故而仅仅礼仪性地动了几箸,就把筷子给放下了。

    酒过三巡,气氛逐渐融洽起来,吕鹄一摆手,便有两名美婢各捧着一方锦匣登堂,跪拜在甄随面前。旁边儿有人过来,掀开匣盖,只见一派珠光宝气,全都是金银美玉首饰头面。吕鹄伸手一指,对甄随道:将军身率貔貅,驱逐胡寇,收复本县,拯救一县黎庶,老朽阖门自然俱感恩德。些许薄礼,不成敬意,唯不知将军喜好,但闻将军新娶不久,乃可备夫人整妆耳。

    其实这份礼物早就已经备下了,直接往县里就送过三次,但每次甄随都不肯接见吕氏族人,自然没机会送出去——今天甄随亲自到来,岂有不赶紧将出来的道理啊?

    甄随见了这些珠宝,自然欢喜——他心说我跟老婆才睡了一晚,就把她撇在长安,自己出来打仗,而且估计短时间内都回不去啦,心中实感愧疚,正好用这些珠宝首饰来讨好老婆,也免得她寂寞之下去偷汉子

    老先生太过客气了。因此他也不推拒,只是摆摆手,说你们捧下堂,交给我那些部曲收起来吧。

    吕鹄笑道:将军会错意了,非止此两匣头面,即这二婢,亦请将军笑纳——夫人既未随军,将军孤身在外,身旁岂可无人服侍呢?

    甄随其实对女色并不怎么在意,要等吕老头儿这么说了,方才把目光从珠宝上移开,仔细打量那两名美婢——果然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只可惜体态略显单薄了一些,也不知道是否能够经得起自己这三百斤的分量不禁暗中咽了一口唾沫,笑道:老先生考虑得真是太周全了。

    吕氏既然率先施放了善意,还送上这么一份大礼,甄随也不好大兜圈子——以他的性格,也不耐烦兜什么圈子——等到两名美婢捧着锦匣下去了,便即端起酒盏来,对吕鹄说:礼物虽好,可惜饥不能食。我今将数千健儿入于蒲坂,欲待分定诸县,一举收复河东,可惜府库中粮秣不足,此前便恳请贵家供输一二,为何至今还不见解来哪?

    对于他这一问,吕鹄早有心理准备,当即笑笑说:将军怪责得是,然而蔽家也有下情上禀。此前胡寇侵剥,贪索无度,河东中产以上,大抵破家,即我吕氏,庄中亦实在筹措不出太多粮草物资来了

    不等甄随反诘,老头儿就继续说道:自然,我等归向洛阳之心,无日稍懈,即便再难,也当为王师供应军需,以定河东。河东若不能定,胡寇还可能复来,我等又岂愿重沦为胡所欺的惨境啊?只是县中小吏,惯于上下其手,诚恐粮输十分,到得将军手中,唯余三分而已,则我即便破家亦不能救国,岂不冤枉?




第十二章、装傻
    甄随多敏的人哪,一听吕老头儿这话,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也恰好跟自己的来意相合,当即笑道:如老先生之言,若使吕氏族人为吏,监督供粮事,自然再无舞弊,物资可以源源不断供输军中了么?

    吕鹄摆摆手:不敢说源源不断,但我吕氏必勤劳王事,竭尽所能罢了。

    甄随点点头:老先生既有所请,老爷我又岂能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不知贵家中,都有些什么才俊之士,可以助我统筹民事,调度粮秣物资啊?

    宴会这才终于进入正题,吕鹄便命自己预先挑选出来的子弟,络绎过来——有些本在堂下落座——向甄随敬酒,并且逐一加以介绍。当然啦,老头儿气血不足,说不了太长时间的话,大多数都是由其嫡子解说的,不过这位乃是吕鹄钦定的继承人,暂时还没有出仕的意愿。

    终究是未来的吕氏大家长,起家怎么也得七品往上,岂可为一县小吏啊?说出去还不笑掉别人的大牙么?

    在吕家人的嘴里,这十多名子弟全都通经熟史,文采风流,下笔顷刻千言,文字花团锦簇,其中某几人还懂得算账,某几人谙熟山川地理,简直了,你不给他们个刺史郡守做,自己都会感觉燥得慌,恐惹不能礼贤下士之讥。

    只可惜这一套对甄随基本无效,他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这路乡下文人——尤其在被裴该逼着识字以后——也就那几个自称会算账懂地理的,还勉强能让他多瞧上几眼。

    基本上来说,吕氏推荐出来的这些子弟,才能如何,目前全靠嘴说,但容仪还是基本上不错的,年岁都在二十往上四十往下,衣衫或新或旧,却都很整洁,头发胡须,梳理得纤毫不乱不过要命的是其中数人分明在脸上敷了粉,让甄随瞧着有点儿反胃。

    他一边听介绍,一边两眼左右乱转,打量那些落选之人,偶然间就被他瞥见一位——唉,这人有趣啊。

    此人坐在堂上,身份不低,根据开席前的介绍,应该是吕氏旁支子弟,因曾做过一任县令,故此才能得踞堂上。但这人一直垂着头,小口吃菜,从未开言,更没有凑趣来向甄随敬过酒。

    倘若仅仅如此,甄随也不会在意,但他此际偶尔一瞥,却见此人佝偻着身子,好象要缩到食案底下去似的。甄随忍不住就一抻脖子,瞧瞧这人究竟在干啥咧?这才看明白,原来那人缩身案后,右手还在案上捏着筷子,左手却垂在膝边,偷偷捧着一卷竹简在读

    甄随伸手一指:这位是

    吕鹄眼神一瞥,当即呵斥道:好之,宴席之上,何不放开汝那些书卷!

    那人这才知道说的是自己,不禁略一哆嗦,赶紧把那卷竹简藏去了身后。

    吕鹄就向甄随介绍道:此乃舍侄吕静,曾为安复令

    全天下好几百个县,有一多半儿甄随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但偏偏这个安复县,他却如雷贯耳。此县在安成郡内,本属荆州,后分为江州,跟甄随老家距离并不太远,想当年家族作乱的时候,就曾有几股蛮部从安复过来相合过。

    由此不禁兴趣更盛,便一拱手:原来是吕令。

    吕静赶紧起身作揖:不敢,草民弃职已久了

    因何而去职啊?

    吕静苦着脸道:县内山夷造乱,被迫辞去

    吕鹄直给吕静打眼色——所谓山夷,就是蛮部啊,如今这位甄将军不就是南蛮子出身么?你说山夷造乱,那不是当着秃子骂和尚?可惜吕静天性迟钝,压根儿就没注意到。

    甄随笑问道:未知是哪一年去职的?

    永兴二年。

    永兴二年正好是十三年前,当时刘渊才于左国城僭号称王,尚未能攻取河东,估计正是因为如此,吕静才会弃职而来蒲坂,依附本家,倘若再晚一两年,他就不敢再往河东跑了。甄随暗中一算,那会儿我已然家破人亡,流浪四方,并在两年后五马渡江,我投到了王导家中所以把吕静赶走的山夷,跟我还真没啥关系。

    于是笑笑:吕先生实在好学,即在宴间,也读书啊。

    吕静尚未作答,旁边儿有人开言,帮忙他解围:好之先兄曾著《字林六卷,附托许慎《说文,因形编排,搜觅文字之雅味。好之旨趣,亦与乃兄相近,然欲因声韵编目,别著一书,乃日夕手不释卷,甚至于宴上偷读,若有冒犯将军处,还请勿罪

    甄随瞪了这人一眼,心说:混蛋,你在对谁说话?我吗?你说的这些,我怎么可能听得懂啊!

    经过反复解释,这才大致明白其意。原来这吕静本家任城,上面还有个哥哥名叫吕忱,曾经做过义阳王司马威的典祠令,此人醉心于研究文字,就模仿许慎《说文的体例,编了一本叫做《字林的辞书,深得士林间好评。吕忱早死,据说《字林最后定稿,就是其弟吕静所为,但是吕静觉得乃兄这部书尚嫌不足,他本人对于偏旁部首来说,对字音字韵更感兴趣,就打算更改体例,用声韵来归目检索,新做一部书出来——这种体裁,后世名为韵书。

    吕静为了这个人生理想,连官儿也不做了,跑到蒲坂本家来,到处搜集资料,潜心研究,一连十多年手不释卷。本来这次宴请甄随,他是不打算露面的——太浪费时间啦——还是吕鹄看他曾有官身,执意要求列席,他这才只好揣着书,到宴会上来找机会私自偷读。

    别说讲究礼仪规矩森严的晋代了,即便后世,当相请贵客,甚至于有关家族前途的重要宴会上,突然被客人瞧见某人偷偷玩儿手机,那他心里能高兴吗?这家伙若是不打算敷衍我,你叫他来陪席做啥?是特意给我脸色瞧么?!

    故此吕氏族人纷纷帮吕静向甄随解释,吕静也连连作揖致歉。甄随倒貌似并不以为忤,反倒问:吕先生既曾为官,难道没有复起的意愿么?

    吕静摇头道:余无安民之才,既经试验,岂敢再白食朝廷俸禄啊?唯欲穷此生而成此书,名之《韵集,若能与先兄的《字林并美,此生不虚度矣。

    甄随笑问道:吕先生说哪里话来?当今为官做宰的,有几个真有安民之才啊?吕先生不肯白食朝廷俸禄,也须得白食族内供奉,难道就能安心么?既有志做书,何不谋一闲职,日常稍稍处理政务,回家后尽可做书,岂不两全?今我欲聘先生为宾,未知先生肯答应么?

    吕静婉拒道:静实无才,唯愿做书,而做书之事,又与将军之事毫无关系。岂敢虚应,以敷衍将军呢?

    甄随闻言,不禁把嘴一撇,就此不再搭理吕静,却转过头去对吕鹄说:贵家确实有些俊才,但我用不了那许多伸手指指那几个自称会算账懂地理的——即此数人,可以助我暂掌民事,以待郡守到任。不过么他顿了一顿,不怀好意地笑笑:我还欲得吕静,若无吕静,这几个也都不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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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家人几乎是把吕静捆起来送到的县中——谁让那家伙一心写书,坚决不肯应征啊——在吕鹄想来,大概是甄随担心自己推荐的那些族人都没经验,难当重任,所以才想多要一个曾经做过官的吕静吧,也在情理之中。

    吕静到了县中,苦苦哀求甄随放人,反复说明,自己实在是除了研究文字音韵外,啥都不会啊。甄随不但不允,反而任命吕静为参军,给以厚俸,还送他一座大宅子。他安慰吕静道:先生但安居做书可也,杂事都不劳先生费神。

    然后他隔三岔五地就往吕宅跑,见到吕静也不说有什么事儿,就是关起门来,倚靠着几案打盹儿。吕静一开始还敷衍着,后来看甄随貌似真没什么相商的,就也不管他了,自顾自踏踏实实地读书做笔记。

    姚弋仲私下问甄随:既聘吕好之先生,却不使他从政,反与厚俸,究竟为的何来啊?

    甄随故作神秘之态,压低声音说道:吕先生实有大才,谋划方略,无不中的,我每每前往求问,获益非浅。这般大才,怎能以俗事相劳呢?供起来,供起来就行啦。

    那么甄随究竟是打的什么盘算呢?说白了也就两个字——装傻。

    他小时候可机灵着呢,锋芒毕露,后来家族残破,被迫流亡,等投到王导家中后,就根据自己多年来闯荡江湖的经验,开始装傻充愣——一个蛮子,又能打,倘若表现得太过精明,你说主人家能放心吗?装着装着,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尤其后来跟随裴该,裴该在徐州装纨绔,攻河南装胆怯,甄随全都瞧在眼中,觉得果然唯有扮猪吃老虎才是王道啊。只不过最近他一直在琢磨,我都把老婆留在长安当人质了,为啥大都督还是不肯放开手脚,让我**一方,甚至于连河东新募兵卒,都必须先送去长安整训呢?他是不是还不放心我?

    难道说,是因为我最近这段时间,傻装得不够,一不小心露出尾巴来了吗?

    既在河东,虽不能**一方,终究距离大都督比较远,很多事情必须得自己拿主意,主意拿拙了,肯定败事,主意拿对了,又有害自家的鲁名,这可该如何是好啊?恰巧在这个时候,被他在吕家发现了吕静这么一个活宝,这人当过一任县令,多少有点儿名望,却又一心写书,不肯掺和政事,那正好供起来当幌子啊。

    此后我有什么事情做对了,表现得太过精明,就都可以往吕静身上推,说是吕先生教的尾巴就必然能够藏得严严实实,连大都督都瞧不出来,遑论同僚!



第十三章、推恩令
    正月下旬,新任河东郡守抵达蒲坂,正是那位李容李仲思。

    不久前,李容都不肯留在洛阳过年,就急急忙忙跑去了长安,谒见裴该。裴该问他:前事我已知晓,然仲思果须自辞显职,以避祖士少么?

    朝中那么重要的人事更动,裴该自然早已打听得实,其中具体因由,他也大致能够摸清脉络。对于祖约,裴该一向印象都不是很好,一方面是这人太粗疏莽撞,还在建康相交时便有深刻体会,论其才能,简直连祖逖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另方面其实也有些先入为主了,因为史书记载中的祖约,形象就并不怎么光彩

    祖约曾经参与过苏峻之乱,于东晋为叛臣,但这倒不是裴该讨厌他的重点——终究如今苏子高本人就在裴该麾下为将啊,另一名叛臣郭默还做到了前军帅,谁晓得历史既已改变,祖约身上是否就不会再沾染污点了呢?再说东晋那种颟顸王朝,叛也就叛了吧,多大的事儿啊

    关键是祖约无能,祖逖死后,实掌其军,却被后赵打得节节败退,几乎把中原地区已复失地,又全都给抛弃了。

    而且他在政变失败后,北投了后赵石氏。你说刘大连事败投赵犹有可说,你祖家哥儿俩可是跟石赵打了多少年的仗啊,积累了血海深仇,你怎么有脸去投羯?然而就连石勒都瞧不起祖约,迟迟不肯接见,后来还听了程遐的建言,干脆把他诱捕起来,一族百余人皆斩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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