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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这没心肝的!想当年你得以在建康践祚,刘琨出力甚大,他是率先领着幽州大批晋狄臣僚,上奏劝进的哪!

    此时的洛阳朝廷,自然与原本历史上的建康小朝廷不同,最关键祖逖为国之重臣,才刚从河内返回,他一听说什么,老朋友刘越石被鲜卑人给逮了?不禁勃然大怒。急忙上奏司马邺,要求派遣使者前往蓟县,去责问段匹磾,命其放人。

    祖士稚是在攻克野王,斩杀赵固之后不久,便即启程南返的,他上奏请命李矩为河内郡守,给李矩留下五千兵马,以收复和镇定河内西部诸县。河内郡地方不大,但人口稠密,物产丰富,故而分县颇多,总共十县,野王以西的五县(含野王)就此落入晋人手中,东方五县,则为石勒遣将占据。

    祖逖返回洛阳后不久,就听说了刘琨为段匹磾所囚之事,他一开始还搞不清楚状况——因为消息辗转相传,难辨真伪——正打算遣人去往幽州,探求真相,裴该从长安递来了上奏,通报此事。

    裴该在此时诸多势力中间,最注重情报工作,使王贡裴诜训练散布间者,窥探各方动向,再加上他早就预料到刘琨将陷缧绁,提前关照王贡,关注幽州方面的局势,因而得信虽较祖逖略迟,消息的准确性却要更高一些。

    裴该建议朝廷直接插手此事,以免刘琨最终为段匹磾所害。祖逖就此上奏,请求派遣使者去责问段匹磾。然而荀组梁芬却都开言劝阻:如大司马书奏中所言,是段氏内纷,段匹磾恐大司空率晋人应和末柸,因此疑惧而拘囚之。则若朝廷申斥匹磾,恐其恼羞成怒,反害大司空啊,还当谨慎从事才好。

    这俩都是老狐狸,久在官场,对人心的揣摩比祖士稚更高一筹。所言不为无理啊,段匹磾这路外族军阀,向来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你若硬逼他,说不定他把心一横,就此谋害了刘琨也未可知。而且一旦段匹磾敢下毒手,他必然跟朝廷撕破脸皮,很可能转身就投了胡羯,如此一来,幽蓟局势将会瞬间崩盘

    祖逖质问道:若朝廷不闻不问,难道段匹磾便不会加害于大司空了么?朝廷若责问,即其害大司空,甚而背晋,其罪弥天,人神共愤,安能久乎?若不斥责,恐彼亦害大司空而背晋,且朝廷反罹怯懦之名。

    外虏而害朝廷重臣,朝廷非但不能禁,反而缄口无言,如此,恐将威望大堕,复归于永嘉时之乱相。诸公得无思虑及此乎?

    荀组摇头道:朝廷自不能不加动问,乃可遣使,就传言之事质询于段匹磾,使其自悔,而不可严责之。终究我等并不知大司空是否有暗应段末柸事,若段匹磾有实据在手,反显朝廷不明,于羁縻远人为不利也。

    荀组的意思,咱们可以派使者到幽州去,但是去探查事情真伪的,不是去当面斥责段匹磾,给他下严令的,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不触怒他,让他自觉自愿地把刘琨给放出来。

    梁芬也补充道:或云,若大司空有罪,当解于洛阳,由朝廷发落,外藩不当自决。

    祖逖气哼哼的,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二位所言有一定道理,正在研究该让谁远赴幽州,去办此事——必须是一智谋之士,以免把事情给闹僵了,反而救不出刘琨——忽报温峤自幽州而来。

    温泰真得诏上殿后,叩见司马邺,然后伏地大哭。祖逖说你先别哭,可将事情的原委曲直,详详细细,向天子奏报。等到听完温峤的陈述后,祖逖便道:如此,大司空实无背盟而向段末柸之意,曲在段匹磾,朝廷还当下旨切责之!

    荀组说且慢——即大司空无他意,刘遵等闭垒是实,两家既已刀兵相见,此纷恐怕难解。转过头去问温峤:卿既来此,想有应对之策?

    温峤把自己的想法一说,最后总结道:若能封段匹磾为辽西公,则彼欣喜之下,或肯开释大司空,即不开释,亦不便加害。臣请赍诏而归,寻机救出大司空,仍使与匹磾合力,击败末柸,守护国家北境。

    祖逖恨声道:如此,太便宜段匹磾了。

    梁芬劝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待等平定河北,兵向幽蓟,到时自可处置匹磾。而今则有投鼠忌器之虑,不可不慎啊。

    于是司马邺便命尚书草制,册封段匹磾,就让温峤带着诏书返回幽州去。温泰真生怕自己晚了一步,刘琨早就人头落地了,急匆匆打马扬鞭,直向蓟县。等到了地方一瞧,晋人营垒尚完,心中先就一块石头落地,随即与卢湛崔悦相见,二人向他说明了辟闾嵩等人遇害之事,然后道:据传段叔军献策欲害大司空,幸得段秀所阻

    温峤说段秀恐怕阻挠不了太长时间啊,赶紧进入蓟城,召唤段匹磾前来接旨。

    诏书上不但写明了册封段匹磾之事,还说希望他能够与大司空刘琨戮力同心,守护幽蓟,进而征讨河北羯贼。段匹磾欢喜接旨,但对于温峤要他释放刘琨之事,却随口敷衍,不肯给出确切的答复。

    因为他本人也还犹豫着哪,回到内堂,便召三个兄弟前来商议。段叔军说了:缚虎易而纵虎难,阿兄拘囚大司空许久,彼心中岂能无怨啊?则若开释,使其与晋人相合,诚恐幽蓟再无宁日了。

    段文鸯瞪眼道:当日便不该拘留大司空,而今悬崖勒马,犹未晚也,岂能一错再错?

    段叔军道:以当日情势,岂能不拘囚之?而既已拒囚,绝不可释,否则必为所害!

    兄弟二人就当着段匹磾的面争吵起来,段秀装模作样劝和,其实向着段文鸯。段匹磾难下决断,只好先把刘琨继续关着,但命刘琨作书,付于晋人,说自己要再在蓟城呆几天,与新任辽西公商量讨逆之事,汝等且不可胡思妄为。

    然后隔了几天,突然有拓跋的使者到来,送信给段匹磾。写信之人乃是拓跋郁律——当然不是他的亲笔,他不识字嘛——信中说道:

    先王(拓跋猗卢)曾与大司空约为兄弟,则大司空如某叔父也,既离并州,每常思之。近闻大司空在蓟,与阁下不和睦,颇生龃龉,则不若仍归西方,由我执子侄礼供养为好。我不日便当亲往迎接,特告知悉。

    段匹磾见到此信,不禁大吃一惊。郁律这分明是为刘琨打报不平来的,他信里说亲往迎接,但堂堂拓跋部大单于代王,有可能带着三五个人,真跑来幽州接亲戚吗?必然统领大军而来,这分明就是一封宣战书!

    鲜卑各部,拓跋最强,虽说当日拓跋六修发兵辽西,结果损兵折将铩羽而归,但这并不能说明拓跋远征,就一定打不过段氏。再者说了,当日段氏一体,如今两分,光靠着段匹磾的兵力,他怎敢和郁律较量啊!

    急忙再唤兄弟们过来商议,这回就连段叔军都傻了,不知该当如何应对才好。他只是一个劲地儿说:昔日大司空为羯贼所逼,郁律不发一兵一卒相援,如何今日倒写来这般书信?这分明是欲攻伐我,不过以此为借口罢了!

    段文鸯冷哼道:可惜这借口么,是咱们亲手奉送给他的!

    ——————————

    段氏兄弟怎么也想不明白,拓跋郁律为什么突然间插手此事。他们自然不知道,这其实都是出于裴该的授意。

    胡军既败,关中安稳之后,裴该便派游遐北上,去跟拓跋郁律联络。可是当日游子远乘车才离长安,未渡渭水,突然后面一骑追来,定睛一瞧,竟然是前华阴令,如今在大司马幕府中担任参军事,挂上尉衔的卢志父。

    游遐便问:简鞅因何来此?难道说大司马有事通传于我么?

    卢志父摇摇头,说:大司马命我自河西而东向幽州,正好与游君同行。

    随即就向游遐说明,刚接到消息,幽州段匹磾扣押了大司空刘琨,故而裴公希望能够通过拓跋向段氏施压,我也要趁此机会,前往幽州,寻机去救援大司空——因为我正好是幽州人啊,本籍范阳郡的涿县。

    刘琨祖逖齐名,但裴该在前世读史时,就觉得刘越石远不如祖士稚。他比祖逖先起步好多年,客观条件也比祖逖为好,结果却一事无成,抑且身死族灭,可见其人空有大志,论能力实在是提不起来。穿越到此世后,通过多方侧面了解,裴该就更是瞧不大上刘琨了。

    但不管怎么说,刘琨也是志在恢复的,心性志向,在某些情况下比能力更加重要得多。好比说宋代的张浚,就是志大才疏的典型,富平之战,把一手好牌生生打烂,导致陕西五路几乎全被金兵占据,宋人在西线再无反击的可能。可是即便张浚再怎么不堪,他终究是坚定的主战派啊,裴该是宁要麾下一个张浚,也不要一百个秦桧!起码若张浚在中枢,岳飞就不可能死!

    即以刘琨来说,他再如何无统驭之才,终究在北方威名很高,晋朝军民多半归心,足以牵制石勒。而原本历史上正是因为刘琨的死,导致晋人离心段氏衰败,石勒再无后顾之忧了。故而裴该是一定要设法拯救刘琨的,这才派出了卢志父,命其北请拓跋郁律作书,威吓段匹磾,其后再潜入幽州,相机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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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一盘散沙
    拓跋郁律盛情接待了游遐卢志父一行人,对于卢志父转达裴该的请求,也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下来。

    其实郁律跟刘琨并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故而当日羯军入并,刘琨苦苦请援,郁律因为才刚继位族内不稳,竟然不发一兵一卒相救援。但这回裴该不过请他写信去威吓段氏,又不是真的领兵去迎接刘琨,那这惠而不费的顺水人情,不做白不做嘛。

    就连书信都是裴该授意卢志父写得的,郁律光提笔在后面画了个圆圈,算是署名,即命拓跋头为使,前往蓟县。

    拓跋头当日从胡营中逃回来,备述前事,郁律倒是也没有责罚——我也没想到刘粲会率兵去征关中啊,那你半道儿上被人拦住,有情可原。再者说了,倘若刘粲战胜,攻入关中,那我或须改弦易辙,切断与晋人的联系,你见不到裴该正好。

    很快消息传来,晋军大胜,郁律便打算再遣拓跋头二番南下,去觐见裴该。可是拓跋头才刚动身,于路便撞见了游遐一行,就此相携而返。

    卢志父跟拓跋头是旧识,趁机就对他说起了裴熊的下落。具体裴熊跟大司马是什么关系,怎么这一鲜卑人就一转眼变成裴氏家奴了,卢志父也不清楚,只是说大司马爱拂竹真之勇壮,留其为将。

    拓跋头倒也不恼,反倒说:此儿能得裴公青睐,是他的福气啊。

    开玩笑,裴该才刚率军在河西击破胡汉举国之兵二十万,那我还有必要特意跑去觇看晋军是否勇壮吗?这么可怕的势力,连我都想要投靠啊

    随即一行人在平城拜见了拓跋郁律。

    鲜卑拓跋部,也可以说代国,其都城本为盛乐,大概在后世的内蒙古自治区和林格尔县附近。其后猗卢为了接应刘琨,请割马邑阴馆等五县,进而逐步吞并了雁门郡,修缮其平城县,定为南都(此为旧平城,后来北魏初期的首都平城,则属大同市,与盛乐基本上同一纬度)。此后几代拓跋氏大单于代王,都会在南北都之间来回蹿——北归是镇定本部,南巡则为安抚晋人。

    此番是因为关中大战,郁律急于得到胜负的消息,方便他做出决断,因而特意徙来平城——游遐等人因此倒是少走了一百多里路。

    随即拓跋头就率领使团,将卢志父暗藏在其中,东行向蓟县出发。至蓟之后,卢志父打听到卢谌所在,前往相访,卢谌倒是吃了一惊,问道:汝如何来此?一向在何处容身啊?

    想当年卢谌率其族前往投奔姨丈刘琨,卢志父却偏偏觉得刘琨难以成事,故意背道而行。但他因为貌丑,又加是卢氏庶族,到哪儿都混不开,最终还是投到了三台刘演的麾下。其后刘演战败,辗转归依乃叔刘琨,跟卢谌提起来,你们家那个丑小子,前此我派他前往幽州公干,结果一去不回头,说不定已经被王浚给宰了

    所以今天卢湛见到卢志父,穿得体体面面,不象是风尘飘零的样子,就问他,你这几年都跟哪儿呆着哪?难道一直在幽州?那为何不早来见我啊?

    卢至父面露得意之色,拱手道:好叫叔父得知,小侄今在长安裴大司马幕中为参军事。

    卢谌未免心中不悦——你这小子,一向跟我不对付,我说东,你一定要向西,我依大司空,你投大司马而且这才短短几年啊,竟然得在大司马幕中担任要职,就品级而论,就快跟我平起平坐了,这真哪儿说理去

    再一想,也对,裴该崛起也不过数年间事,而卢志父失踪的时候,裴该可还在徐州屯垦呢,若是当时便已依附,水涨船高,他跳得比我快很正常啊。便问:既在大司马处,缘何又还幽州?

    卢志父乃正色道:大司马使小侄来见叔父,筹谋援救大司空之策也。

    他说方才我在野外随便找几个晋人打问,大致情况也都了解了,那我就不明白啦,刘遵何以胆敢闭垒以抗段氏啊?辟闾嵩他们又怎敢妄起兵变劫人之心呢?大司空既然不在,那么这些从并州逃来的晋人,究竟归谁指挥?始仁将军,见在何处?

    刘演刘始仁是卢志父的故主,卢志父知道他不但是刘琨之侄,而且深受器重——故此才会命其逾太行而兵向河北,一度占据了邺城三台。

    刘琨两个儿子:庶长子刘遵,曾经被送去拓跋猗卢处做人质,长达数年之久,要等猗卢遇害,拓跋部内纷,他才在箕澹等人的卫护下,离开平城,逃归晋阳——所以他在并州晋人中间,威望不高;嫡子刘群,则为段末柸所俘。

    但刘琨本人是次子,他上面还有一个早逝的兄长刘舆,刘舆生五子,长男就是刘演刘始仁,袭爵为定襄侯,拜辅国将军行北中郎将兖州刺史;次男刘胤战殁,三男刘挹四男刘启,五男刘述,并在军中。

    此外,刘琨的至亲尚有姨甥卢湛温峤和内侄崔悦。

    因此卢志父就不明白了,刘琨不在,众人当拥刘群为主,刘群既然也不在,无论朝廷官爵,还是亲属关系,就该听从刘演的领导——刘遵虽然是刘琨亲儿子,却且排不上号哪。况且除刘演外,尚有其弟三人,有卢谌温峤等,理论上谁来暂且当这个家,都比刘遵合适啊。

    好吧,就算众人拥戴刘遵,那而小子轻率妄为,导致丧败,暂且不论。那后来辟闾嵩等人作乱又是怎么一回事儿?难道他们不先禀报刘演卢谌等人么?倘若刘演卢谌等策谋此事,还则罢了,问题很明显这几位都没有掺和啊,否则段匹磾岂能容得他们继续活蹦乱跳的?这幽州的晋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到底有领导没领导啊?

    卢谌听问,不禁面露尴尬之色。他仔细想了想,斟酌言辞,好不容易才把这个问题向卢志父说明白了——原来刘琨属下,各自为政,只听他一个人的,一旦刘琨被拘,就彻底变成了一盘散沙。

    因为刘琨脑袋上顶着好几个头衔,既是朝廷的大司空,又是并州刺史,还兼都督冀幽并三州诸军事(王浚被杀后),他因此把麾下将吏也分成了三套班子,互不统属。好比说卢谌乃是并州主簿,温峤是三州都督参军事,崔悦是司空府从事中郎

    实话说这三人关系还不错,倘若都能将各自的系统整合起来,戮力同心,是有机会把刘琨部署全都拧成一股绳的。问题卢谌管不了并州诸守相,更管不到刘琨来到幽州后新署的幽州诸守相;温峤不可能制压刘演;崔悦在司空府里也只是第三号人物而已

    至于刘演,他早就已经离开了并州系统,加之此前兵败,丧师失地,在整个刘氏家族中的话语权就此旁落,如今也就只能管管自己几个兄弟了。

    卢志父听完,不禁瞠目结舌,心说我就觉得大司马有轻大司空意,就刘琨麾下这种架构来看,落到今日这般田地,真是一点儿都不冤啊我当日不肯跟着卢谌北上依附,本是就形势来分析的,并州贫瘠,又紧邻平阳,很难有发展的机会,一个不慎,还容易倾覆;今天倒是瞧明白了刘琨本人的能力,不出大司马所料。幸亏我当初没去投他,也幸亏刘演丧败之前,我就先期离开了。

    可是自己此番受命前来,就是要援救刘琨,我一个人势单力孤,必然难以成事,需要仰仗其部属,但他的部属都是这么个德性,我又从何借力呢?

    不禁垂下头去,沉吟不语。

    卢谌大概明白自己这个从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便劝慰道:我等亦每日筹思,救护大司空,且欲成功,必须使人心归一,不可再自行其是。温泰真这数日来,都在筹谋此事,崔道儒亦多方奔走游说——可待二人前来,一并相商。

    卢温崔这三人,最近见天儿地开小会,商议对策,然后再一次开会,卢志父作为大司马裴该的代表,就也列席了。会上,卢志父一针见血地指出:段匹磾既幽囚大司空,又曾起杀心,则欲以良言规劝,使其改悔,难若登天。今唯以势迫之,使其不敢妄下毒手——是故大司马使我就拓跋处求得书信,以恐吓之。然而拓跋终不肯为大司空而挥师东向,此计无长久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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