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祖逖笑问:难道士少有自荐之意?
祖约摇摇头:我愿渡河而向羯土,不愿于狭道与贼长期对峙。
祖逖乃环视众将,最终卫策犹豫了一会儿,躬身道:末将愿往。
卫策出于陈留卫而非河东卫,家门不高,祖逖入豫后来投,性格持重,善能将兵,深受祖逖的器重。于是祖士稚点点头:非卿不可。
就此再说北渡之事——我意搜集船只,大军会于孟津,伪作北上增援李世回,攻取河内西部之状,而待军渡得半,即分一部,顺水而下,直取铜关,如此或可出贼之不意。若得铜关,诸军便可皆渡而北——不知谁敢为此啊?
这回魏该冯龙等将,莫不迈前一步,请令愿往。祖约却不动——他确实希望能够跟着三哥,跑到河北去大杀羯军,大展拳脚,以立功勋,但以我的身份,做先锋不大合适吧?这活儿还是交给那些惯于冲锋陷阵的莽夫为好。
最终祖逖点名魏该,随即就战役的细节,与诸将进行了更为深入的商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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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国方面,石勒最终定计,伪攻厌次,而实取历城,但为了避免被晋人的奸细探查到本军动向,并未将此方略公之于众,只知会了几名重臣而已——程遐自在其内。
程子远一方面加紧催促贡赋,一方面调派物资,做好打大仗的准备。同时他也密书一封,派人传告给正在下密的王贡。
不过他在信中说,石勒用了张宾之计,伪向兖州,其实意在先攻邵续,好拔掉厌次这根卡在嗓子眼儿里的骨头
——他这是打算一步步地跟裴该王贡做切割,将来可以用传递假情报以惑敌为名,把自己从前的劣迹全都给洗白喽。
王贡原本在东方,居无定所,但等到裴该于关中改制,任其为从事中郎,则是从幕府私职,而转任行台公职了,再那么神龙见首不见尾,恐怕遭受物议。再者说了,裴该既然打算把青徐之政逐步交还给朝廷,他王子赐作为行台之官,也不方便再跟东方呆着。
于是裴该请使王贡兼任北海太守,王子赐考虑到北海郡治平寿太过靠南,对于他打探河北情况不利,而且平寿在潍水之西,怕会破坏了苏峻的曹嶷的和议,便上奏移镇下密——在平寿东北方向,潍水东岸。
且说王贡接到程遐的密书,连读了三遍,紧锁双眉,似难定论,于是便将书信揣入怀中,跑去拜会老朋友虞喜虞仲宁。
虞喜逃出老家会稽余姚,跑王贡这儿来吃闲饭,时间已经不短了。他曾多次辞归,王贡却都不许;王贡打算推荐虞喜到长安去任职,虞仲宁也不乐意。为示自己并无出仕意愿,虞喜婉拒了王贡给他在下密城中安排的好房子,别居城郊,盖了三间茅舍栖身。
王贡抵达虞喜家中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他熟门熟路的,也不等通传,便即叩柴扉而入院中。只见虞仲宁正双手端着根一尺多长的竹筒,凑在右眼上,朝着星空眺望。
这般情况,王贡也是见惯了的,便即凑近去,问他:卿又在观星么?随即笑道:古人云:‘用管窥天,用锥指地。’又云:‘以管窥天,以蠡测海。’岂非仲宁之谓乎?
虞喜也不转身行礼,自顾自继续以管窥天,只是口头答复王贡:怪哉,这管窥所见虽狭,却似乎稍稍可以及远,方便观星。
王贡道:以管附耳,其声可拢,以管承言,其言可远。或许是这竹管可以收聚声音之故吧,也或许还能收聚星辰之光,由此才能稍稍及远。
虞喜仍然不回头,只说:子赐所言有理。那边案上还有一支竹管,可取来与我一起观望星辰。
王贡摆手说这就免了吧,我对这事儿没啥兴趣。随即正色道:正有一事不决,特来请教仲宁。
第二十三章、模棱两可的情报
二人进入草庐,对面而坐,燃起灯来,王贡便从怀内抽出程遐的密信,递给虞喜,口中问道:卿且看来,此言真伪如何啊?
虞仲宁匆匆看过,不禁蹙眉,就问王贡:襄国前致书来,子赐皆未狐疑,何以今日偏生踯躅哪?
王贡揣着双手,解释道:今时非同曩昔。过往石勒不过僭胡治下一流贼也,程遐虽号长史司马,不过石勒的私人,其身份与我亦差相仿佛说到这里,嘴角略略上撇,笑将起来——是故彼与张宾明争暗斗,在我看来,鸦雀竞啄腐食而已,何其的可笑啊!
而今石勒已然僭号,竟命程遐为尚书仆射,彼乃不能不起妄心,将思善辅石勒而逐鹿中原,甚至并吞天下。是故前此与我书,其言未必便假,今日与我书,其言未必是真哪。
虞喜想了一想,就问:如此军国重事,可是子赐请程遐按时书信相传的么?
不等王贡点头还是摇头,他就继续说道:倘若是讨要得来,或许为真;倘若是彼主动遣人送来,则多半是假。
王贡道:我也是这般思忖的,却又不敢遽下决断,是以来问仲宁。
虞喜笑着把刚才观星的竹筒从案上拿起来,朝着王贡一亮:子赐此言,正如我方才所为,是以管窥天也——管窥或可及远,却终不能得高天之全貌。
王贡闻言,不禁双睛一亮:则卿以为,全貌如何?
虞喜乃道:如子赐昔日所言,石勒实为羯中魁首,有枭雄之姿,既然如此,彼之所向,关乎军争谋略,而非张孟孙之言,或者程子远之书。卿果能看天下大势,如我观星,则不必此书,亦知石勒之意;倘无此能,则大可交于有能之人判断,自家又何必愁烦?
王贡沉吟道:我自当往报大司马与骠骑大将军,然身在青州,不可不报郗使君与苏子高。前者必能辨其真伪,后二人恐怕无此之能,倘为书信所惑,举措失误,怕是会怪在我的头上
虞喜说既然如此,不报可也。
王贡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分别致书郗鉴和苏峻,向他们做了汇报,但说消息来源未必准确,只是不管石勒将实攻厌次,还是伪攻厌次,二位都必须预作准备啊。
苏峻其时驻军在老家东莱的掖县,得了王贡来书,见内容模棱两可,不禁撇嘴,恨声道:这些姓王的,俱都一般可恶!
此前裴该任命琅琊王氏的庶流王擂为东莱太守,王兖为长广太守,则苏峻驻军在此,不可能不跟两人打交道。只是苏峻素性倨傲,虽曾一度伏低做小,拜入裴该麾下,待到东返徐州,自成公来营,便又故态复萌了。尤其去岁大败曹嶷,直逼广固,自恃功高,而其麾下大肆吸纳东莱豪强,兵已过万,更觉得东方之强,舍己其谁啊?
想当年在东莞,就连老成长者郗道徽都能跟苏峻起龃龉,更何况如今东莱长广二王都是高门子弟年轻官吏,本身脾性也不小呢?就此矛盾频生,难免相互间弹章不断。好在郗道徽是懂得顾全大局的,于其中百般设谋调解,而三家奏书若不直呈朝廷,先送至州府,他也都暂且扣下。
然而骂归骂,对于王贡来书,苏子高也是不敢等闲视之的。虽说几乎是个人就能够猜到,晋赵之间连短期和平都不可能,秋后必有大战,但具体石勒会把主要兵力指向何方,如虞喜所言,王贡你无此能为,猜测不到,那就别多伤脑筋啦,交给有本事的人去猜好了;王贡之战略观大局眼不过如此,苏峻其实也没强到哪里去。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仅仅是指了解那些明面上的数据,诸如山川地势兵力和兵质后方物资充裕程度部队投放和粮秣调运能力,等等,也要考虑到敌方主将的性情和秉赋。故此张孟孙虽对祖逖评价颇高,却以为祖士稚未必能够瞧出他明攻厌次,实取历城之计——当然啦,作为一名优秀的军师,也要防止策谋为敌所知或所料,必有弥补缺漏的安排——而祖逖之所以能够一语道破历城的重要性,则在于他对石张,比石张对他,要了解得多了。
这主要是来自于裴该的介绍。当普天下之人都只当石勒是胡汉一员普通悍将,对于他进取河北,并不看好成果的时候——否则刘演也不会一度与石勒约合,王浚也不会轻信了石勒的伪降了——唯独裴该却说,石勒必逐刘演而破王浚,将来国家之大患,不在平阳,而在襄国!
一方面是来自于后世史书的记载,另方面也在于,裴该曾在羯营中呆过半岁,仔细观察和研究过石勒和张宾等人的性情能力。建康共榻明志之时,临淮携手并进之日,裴该经常对祖逖就此事加以详细讲述,非止一两次。祖士稚初不甚信,等到三台果然陷落,王浚果然授首之后,心中乃再无疑矣。
祖逖是如此,王贡苏峻等辈,本身在战略方面的能力就不如祖士稚,更加没有裴该的详细介绍——裴该倒是对王贡介绍过石张,但王子赐更多是从权谋角度去吸纳体味的——则于石赵今秋将如何行动,必然如堕五里雾中。
故此苏峻原本希望王贡可以给出更准确的情报来,随见来书模棱两可,又岂能不恼呢?但王贡信中倒也不全是片儿汤话,苏峻由此可知,石赵秋后是必要南下的,不是去打厌次,就是谋图兖州。
贼攻兖州,跟他关系不大,只要对方不要长驱而入,直接一刀把兖豫和青徐切开就成——即便切开,他也只有勒兵守境而已,实无力挫败敌谋。但若石勒攻打厌次的邵续,对青州便至关重要了,邵续若败,则羯势在东线可以直抵河岸,要命的是河南还有曹嶷未灭
不管对方是实攻厌次,还是伪攻,苏子高都不得不发兵救援,或者起码给邵续供应粮草物资,助其久守。说是伪攻,倘若邵续连头一轮攻势都扛不住,石赵见有机会,必然会转虚为实,或者加大投入的呀!
要说厌次如今的情况,其实很不好
本就是孤城一座,去岁又被羯兵蹂躏乡间,极大地破坏了境内的生产,则厌次城内粮秣空虚,就连先后损耗的人力也无法得到增补——苏峻是会尽其可能,给邵续运送物资的,助彼便是助己,但他可不愿意把麾下将兵,哪怕是东莱的人力,去投厌次这个无底坑啊。
在原本历史上,虽然没有苏峻之助,邵续却得到了段氏残部段文鸯,以及幽蓟南投晋人的补充,即便如此,厌次终究难免陷落。其实邵续在这时候,理论上应该已经出战遇伏,而为石虎所擒了,厌次城在其子邵缉和侄子邵存绍竺的顽强抵抗下,才又多守了两年时光。
倘若苏峻得知这段原本的历史轨迹,一定会说:能多守两年也成啊。两年之后,天下形势必然有所改变,厌次是不是还具备如今的重要性,尚不可知也。但起码在今明两年,厌次绝不可陷,否则自己就要直面石勒和曹嶷的联兵啦,我的实力可还不足当此强敌啊。
当然可以遣使向思想求救,但裴公自长安,祖公自洛阳千里迢迢来援,也不知道是否能够赶得及;至于济上诸守,全是一票弱鸡,他苏子高一个都瞧不上眼!江左就更不用考虑了,建康哪有什么兵,兵都在王敦手里,就王敦那脾性,肯为他人火中取栗吗?
故此不论虚实真伪,倘若石赵本年秋冬肯暂且放过厌次,苏峻原本是打算再去啃广固一两口的,即便不能顺利克陷,也要把青州西部的人口和存粮大肆劫掠一番。而既然石赵有向厌次之意,那就不能不往救了,只是——该怎么救才好呢?
由此苏子高便带着营司马钟声,到黄县来访卫循。
实话说,苏峻跟钟声的关系也不怎么好,一则军事主官和政治主官不相得本是常情,二则他赞赏的是自己从老家带出来的韩晃管商弘徽等猛将,对于从前才领过屯兵的钟艾华,内心其实是鄙视的。但此去商谈要事,按照裴该定下的军律,必须还得把这个监军带在身边。
卫循即居于黄县北方沿岸新筑的水城之中,守兵通报进去,他急忙整束衣冠出迎,拱手行礼道:苏将军。苏峻则称呼他为:卫都督。卫因之不禁得意地大笑起来。
可是笑完了,赶紧还得找补,摆手推辞道:朝命未下,将军不可如此称呼。
卫循本为徐州淮海从事,裴该不久前奏请朝廷加重这一职务的权柄,更名为淮海都督,虽然朝廷尚未正式下诏,消息却早已传遍青徐啦。
在裴该看来,卫因之也不过中人之质而已,但一则徐方所在太远,他不便掌控,只能续用旧人;二则卫循好歹是自己昔年任命的淮海从事,手把手教过他搞海贸,建海军,暂时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来接任了。
卫循倒也确实在任上踏踏实实地做了些事,利用海贸的机会,把会稽本族豢养得极肥,几不下于旧族顾贺,自家也积累了万贯家私。不过裴该要求的海军,他却始终建设不起来,只能临时征集商船,协助运粮运兵而已。直到听说有可能晋位淮海都督,这才紧着筹措物资,买了十多条旧船,征集了近千名水手和水兵。
其原任徐州,但徐州在当时并没有什么优良的港湾——后世的连云港还一半儿在海里泡着呢——因此当郗鉴郗道徽守牧青州之后,因为曾经见识过海贸的好处,就奏请使淮海从事转属青州。当然啦,青州没有淮但也有海啊,到时候改个名字不就完了么?
荀崧等人得奏,在派人前往长安征求了裴该的建议之后,仍命卫循为淮海从事,但同时从属于青徐两州——于徐州命副职以治淮,于青州则专司海贸。卫循跑到胶东半岛来遛跶了一圈儿,最终择定黄县北方海岸边为其治地。
一是根据裴该的要求,应当诱引海商向东北方向拓航,直至平州,甚至于三韩,以便及时与刘琨等人相通消息,则黄县正当胶东半岛北部,处南北海道之要冲,大的位置比较好;二则此处确实有建设良港的地理环境;三是卫因之勘探至此,问及乡人,此地何名啊?乡人答道:俗称为龙口。
——此名大佳,那就这儿吧!
他最近一段时间,把经费全都用来修缮港口,以容纳南来北往的海船了,旋因传言晋升,想要赶紧做出点成绩来,乃集资购船募兵,如今兜里叮当响,大子儿也不剩几枚——当然啦,自家是有钱的,可是怎能用私财来填公库呢?
就此难免向地方上索要钱粮,郗鉴尚肯略略供应些——当然心里也不满,我召你过来是帮忙州里搂钱的,结果锛子儿不见,你倒先伸手要人要粮——至于王擂王兖等人,则分文不予——你是直属州府的,岂有向郡内伸手的道理啊?为此苏峻来访,两人先对座痛骂一番琅琊王氏,气氛就此变得极为融洽。
很快苏子高就进入了正题,说我今岁还要去援厌次,得靠你的海船帮忙输运粮秣兵员。卫因之闻言,不禁皱眉,说:去岁我也曾与将军说过,厌次附近多礁石,无港湾,海舟难泊,即便运粮亦甚繁难,况乎运兵?
苏峻反复求恳,说已经得到确切的情报,今秋羯贼必将大举往攻厌次,倘若邵嗣祖抵挡不住,丢城失地,那咱们青州也要遭到羯军的威胁啦——青州若有失,徐方恐也难保,大都督旧基在此,君岂忍失之啊?
卫循思索少顷,突然间微微一笑,开口道:我知王氏等牧守东莱长广,每每敷衍将军,使军资难筹,而我亦深感捉襟见肘。今有一计,不但可以筹集军需,且能逼迫羯贼,以减轻厌次的压力
第二十四章、他怎么能赢呢?
建兴晏平相交之际,北方连番大战,局势瞬息万变,相比之下,长江以南则貌似要太平得多了。
杜弢杜曾王冲胡亢等部叛军皆已为陶侃周访甘卓应詹等将陆续讨平,荆湘交广,局面渐趋稳定,山贼流寇虽仍不少,却全无攻城掠邑之力,不过癣疥之患罢了。
其实细说起来,杜弢乃流民首领,胡亢等则是藩镇旧将,全为中原大乱,百姓流离,始得趁势而起。等到河淮之间,政权稳固,就连原本徘徊在江上的北方流民,也少数被南方吸纳,多数为裴该祖逖等人陆续招抚,或者押解还乡,就此失去了造乱的土壤,江南自然也便日益平静下来。
然而这平静只是表象罢了,其实百尺水下,暗流汹涌。
其主要原因就是丹阳王司马睿信任刁协刘隗二人,逐渐疏远了原本的谋主王导。司马睿虽说本身没什么本事,而且为人忠厚,但他在骨子里却是更偏向于法制的,或者可以说,算是儒家的激进派,由此刁刘之辈才能跟他臭味相投,得到重用;王导则属于儒家的稳健派,遂渐为司马睿所不喜。
两者的区别,大致说起来,激进派主张中央集权,致力于打压私门,为此而手段强硬用法苛碎;稳健派则主张以世家大族来拱护中央,简政宽刑,以稳定为第一要务。就司马家本身世传的政治倾向而言,是偏向于前者的,司马睿也算是不背祖宗之教;但就时流来说,则普遍偏向于后者,因为世家膨胀乃必然趋势,就连司马家也阻止不了
想当初刘隗跑了趟长安,得到裴该的支持,也就等于得到了朝廷的支持,返归江左之后,便援引刁协,一改王导顾荣等人的旧政。但是刁玄亮此前并不显山露水,等到一朝权在手,却比刘隗更加激进,不久前竟然建议司马睿,要把江南诸州的僮客全都恢复良民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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