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司马承字敬才,是司马懿六弟司马进之孙谯刚王司马逊次子,初拜奉车都尉奉朝请(晋于宗室往往加号某某都尉,并给奉朝请的散职),后因奉迎惠帝司马衷自长安归洛之功,进位游击将军。他在永嘉年间南逃,本欲依附征南将军山简,孰料未至而山简便即病逝,被迫继续东下,最终经武昌而抵建康,入了司马睿的幕府。
在原本历史上,长安沦陷,愍帝司马邺被刘曜所俘后,司马睿便承制命司马承继嗣谯王——其侄谯王司马邃早就在苦县宁平城被石勒给杀害了。但在这条时间线上,司马邺还好好地呆在洛阳,自然轮不到司马睿插手诸侯封事,而司马邺貌似也没想要复兴谯王家系,司马承便仍然只是闲散宗室而已。
此前不久,司马睿拜司马承为襄阳郡守——这是刘隗出的主意,开始往王敦的地盘儿,尤其是武昌西方,安插丹阳王的亲信。所以王氏跟司马承并不怎么对付,王导也没书信要递送司马承,王羲之和庾翼虽然计划途经襄阳,也没特意命俩孩子去拜谒司马承。
可是谁成想却在鹿门山道之上,不期而遇——司马承信佛,他是来进香的。二少年见郡守车驾到来,急忙拱手避于道旁,却被司马承瞧见了,遂问左右:我见此二子,虽然年幼,却风仪不凡,举止有礼——襄阳郡内,尚有此等人物么?
他们是我治下之民不是?若是,而我身为郡守,竟然不知,可是太失职啦。你们赶紧给我叫过来问问,究竟是哪家的子弟啊?
二人被召,只得上前见礼,通报姓名。司马承一听是王家庾家的孩子,心中不喜,就问:汝等虽冠,看似尚在冲龄,则不在建康城中依靠家中大人,何以远行,来我襄阳啊?
二子具道北上访师之事。司马承听了,便命取纸笔,让俩孩子各书几行字来看。
他原本态度颇为倨傲,也不下车,等到见了王羲之和庾翼的书法,却不禁瞠目结舌,赶紧手捧二纸,跳下车来,慨叹道:何以豪右之族,多生此等佳卉!随即勉励二子,说你们天赋甚高,小小年纪便有如此的才华,前途不可限量啊!此去长安,千万好生向卫夫人求教,不可懈怠,以振兴书法之道。
即与二少年同游鹿门寺,并携归襄阳,途中相谈书法文章,司马承便更加喜爱二人了。相处三四日后,王庾告辞,司马承对他们说:卿等将来返归建康之日,我有一语,请转告家中叔伯兄弟——但勤劳王事,家业自兴;合纵连横之道,起于周衰之时。
你们世家之间,互相拉关系,搞纵横,这并非忠君之意啊。
王庾二少年诺诺而退,即换车乘,北上洛阳。到了洛阳自然又是四方投书——要知道洛阳城内官僚,相当一部分昔年都曾逃依江左,跟王导庾信是相熟的——各家闻其欲西访卫夫人,都和司马承一样,考较他们书法,二少年就此名动虢洛。
甚至于最后他们竟然得到了太尉荀组的召见,荀泰章乃说,你们俩孩子千里而行,家中大人竟然放心,真正不可思议。就此建议,熊孝文正待前往关中,不如你们跟他一起走吧。
熊远熊孝文前任彭城内史,在任颇有功绩。裴该归洛之时,曾经跟荀组等人做过交易,表示愿意先召还熊远,让河南党挑人去守牧彭城,接收铜铁矿藏,因而数月之后,朝廷便即下诏,转熊远入关任职。
熊孝文自然要先到洛阳,拜谒天子,然后再启程前赴关中,于是在荀组的安排下,王庾二少年便即加入了熊远的行列。
然而行列中非止熊远一名官僚而已,尚有才刚被罢免侍御史之职的陈頵陈延思。
陈頵是陈国人,老家就在苦县,跟熊远一样,出身不高——当然啦,他终究比奴仆起家的熊孝文要强点儿——从郡督邮起家,后举孝廉。中原乱起,陈頵避难江左,与熊远同仕于司马睿幕府,其后北归于洛,出任侍御史。
熊陈二人,气味相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全都是大嘴巴喷子,敢言他人之所不敢言。因而在担任了侍御史之后,陈延思屡屡上奏,于朝廷的施政发表意见,当道诸公,莫不厌恶其人——
你若是高门出身,整天指东道西还则罢了,既然出身孤寒,为啥不肯闭紧嘴巴,老实干好本职工作呢?侍御史主纠察百官,朝廷施政,干卿底事啊?固然中级官员以上,人人都有对朝政发表意见的资格,但你瞧谁象你,几乎三天一小奏,五天一大奏,还总揪着一个话题,唠叨不休啊?烦人不烦人哪!
因此便欲放之于外,眼不见心不烦。正巧熊远入洛谒见,就建议陈頵:大司马素能听群议,择善而从,君何不从我前往长安谋职呢?
陈頵摇头道:我曾恶大司马,彼岂肯用啊?
第二十六章、人一贵重,必致塞听
陈頵说我曾经得罪过大司马,他又怎么肯用我呢?熊远不禁诧异地问道:君在洛阳,未曾踏足关中,何得冲犯大司马啊?
陈頵答道:数月之前,有奏请大司马归朝,或将河东平阳二郡交还朝廷,尚书却不允。某以为此言至正,当付于公议,是乃上疏,复言其事,并弹劾荀令
熊远闻言,不禁愕然。他愣了一会儿,才问陈頵:延思,君果然以为,大司马应当还朝否?
陈頵说那是当然的——大司马前留台关中,为镇定司马保,并防堵胡寇,今司马保已受缚,胡寇几近殄灭,国家大敌,在于河北,则自当还朝以拱卫天子,运筹国事。
他见熊远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大以为然,就笑笑说:我固知大司马因何不肯还也。为其在关中更制,初见成效,尚不能行之于天下,是恐一旦归朝,为荀祖等掣肘,不能尽展其意。然而,君在徐方,不见如今洛阳是何等局面啊!
骠骑大将军但统筹军事,而将政治一以付之台省,而诸尚书多承旨而已,不知进取。吾常上奏,云昔中州荒乱,贡举不试,今既稍稍平定,理应搜扬隐逸,试以经策,如大司马在关中行考试制度
于是就将自己昔日上奏的内容,大致跟熊远叙述了一番,主要内容就是文武两道都应该不论出身,唯才是举——马隆孟观虽出贫贱,勋济甚大,以所不习,而统戎事,鲜能以济。宜开举武略任将率者,言问核试,尽其所能,然后随才授任。举十得一,犹胜不举,况或十得二三。日磾降虏,七世内侍;由余戎狄,入为秦相。岂藉华宗之族,见齿于奔竞之流乎!
他举了几个例子,首先是马隆孟观,皆为晋初名将。马隆击斩秃发树机能,平定凉州,孟观则讨平齐万年之乱,威震西戎,但这两人出身都相对贫贱,倘若过于看重门第,则必然是出不了头的。再说汉代的金日磾,原本是匈奴休屠王太子,被霍去病俘虏后才降汉,而竟然其家七代都做汉帝侍臣;春秋时代的由余,是戎狄出身,而能为秦穆公重臣,使穆公称霸西戎
这四人没有一个是清华贵胄出身,却能为国栋梁,成就功业,则如今丧乱未息,正当用人之际,又岂能只重出身,而不看本身能力呢?各地中正也好,郡国守相也罢,其荐举之才,都得经过考核啊,怎能直接按照出身高低就授予官职呢?
由此陈頵说了:今朝堂群臣,多由旧任,或因门第而得官,旧任不甄别,荐举不考核,难免颟顸塞道,渐复孝惠皇帝时局面。而武事虽一以付之祖公,朝议却又复起七军之议
晋朝的军事力量,笼统可分为中军外军两大部分,中军就是朝廷可以直接掌控的宿卫军和机动兵力,外军指郡国兵,以及临时在重要节点和边区设置的驻屯军。
中军主力,即是所谓的七军五校——前军后军左军右军左卫右卫骁骑七军,长骑越骑步兵射声长水五校——总兵力不下十万之众。
外军初亦不少,但当灭吴之后,为了减少军费开支,晋武帝乃大裁郡兵,大郡常设武吏百人,小郡才不过五十人而已。与此同时,诸侯却坐拥强兵不减,大国设三军五千人,中国设两军三千人,小国设一军千五百人
由是诸侯造乱,可以直逼京师,而一旦内有应和者,十万中军(当然也不可能全都驻在洛阳)便形同虚设,终于导致天下大乱。丧乱之后,朝廷于洛阳重建,理论上应将祖逖所领转化为中军,然而可惜的是,祖士稚不肯交兵放权。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一手拉起来的队伍,岂肯轻易归还于朝廷啊?而且大敌当前,军令必须统一,而理论上骠骑大将军只是位尊而已,实际掌控中军的则是中军领军护军三将军,以及五校尉,倘若交了兵,他还能如臂使指地调动军队吗?
于是祖逖只是奉献三千人给朝廷,重建五校而已。其麾下将领则加中军将军领军将军等号,以混淆视听——惯例,中军出镇于外者,设护军将军统领之,所以这一名号给了陶侃。
陈頵说如此一来,问题就出现了,首先朝廷任命旧官僚担任五校尉,往往都毫无军事才能,只是门第足够高而已;其次近日又不知道是谁的倡议,打算重建七军你要么把祖家军改编为中军,要么军事方面的建设全都交给祖逖,以待天下底定,怎能自搞一套呢?而且即便自搞,你能找到合格的军事人才吗?
有五校为前例,则七军重建,肯定也是那些不知兵的官僚窃据名爵啊,这样的军队怎么可能打仗?
说到这里,熊远不禁插嘴道:我闻朝中,是裴祖荀三公用事,各有其党羽。则大司马在关中建三军,骠骑大将军自将中军,唯荀公手无寸兵,且其所附旧僚虽多,却泰半无可安置,或乃因此而起重建七军之议,未可知也。
陈頵抚掌道:孝文一语中的!你猜的没错,就是这么一回事,荀组想要扩充自家力量,就必须得多少掌握一支武装力量,由此才会倡议在祖军之外,别建中军。可是依附荀组那些人,都是中州高门旧日显宦,其中有几个会打仗的?
故此吾乃奏请于武将之任,亦当先举后试,勿使无才者充位也。
但是他的奏章递上去,却压根儿没人理,话说多了,又被大老们厌烦,这才打算放之于外,去边远郡县任职
然后话又兜回来,陈頵压低声音对熊远说:我知召还大司马,乃祖士言士少之意,彼等实知大司马必不肯归,乃以此坑陷之也。然而荀公亦恐大司马归朝,中外军可相拮抗,唯无彼等展布之处,乃与梁公荀令等私相授受,按章不允。
熊远点头道:原来如此。随即就问了,你既然明白这点,却又为何要上奏请求将此事付之公议,甚至于因而弹劾荀崧呢?你可不是会被人当枪使的性格啊。
陈頵叹息道:因吾望大司马之归也,则可制荀公等,使不能私相援引,党羽塞道裴该手下和祖逖手下,那都是真刀真枪跟胡羯厮杀出来的,自有其能,唯独荀组那票党羽,多半是颟顸官僚,倘若不是洛阳长安尽皆镇定,估计他们没一个敢从南边儿跑回来。但是如今这班人充斥朝野,把洛阳又搞得乌烟瘴气的,祖逖也拿他们没辙,祖纳似有同流合污之嫌,除非大司马回来,否则这局面真的扭转不过来啊!
昔大司马不奉天子长安,而归之洛阳,是自任其难;唯今不肯还朝,坐守关西,是避让其难,惜哉!
熊远摇摇头:二事不可相提并论。昔日大司马所当之难,为胡寇也,今所避之难,是中朝也外敌之难易解,只要咬紧牙关,奋力杀去便可;这内敌之难,可就没那么容易解决啦——即便裴大司马,他暂时也没有重整朝纲的把握,所以在关西之政梳理清楚之前,是绝对不肯还朝的。
陈頵双手一摊,说:大司马不还朝,一为国家计,二为自身计,而我身为朝臣,唯可为国家计,不可为大司马计。所以我才上了那道奏章啊。
熊远想了一想,就说:延思既然一心为国,不怕为当道所恶,又何必畏惧大司马,不肯从我西行啊?大司马素宽仁,即我初会,亦曾以言辞激之,其不恶我,反付以掘金铸钱造兵之重任。如今岂有因一弹章,而恶延思之理呢?
陈頵笑道:此一时而彼一时。昔日大司马在徐方,位不过刺史,地不过数郡,今名重天下,朝廷宰臣,留台长安,貔貅十万,又岂能与昔日相同呢?人一贵重,必致塞听,犹能礼贤且不尤人者,几希!
熊远反复规劝,说我会帮忙你说好话的,即便大司马不重用你,也不至于会惩罚你,那你就跟我跑一趟长安,又有何虑哪?陈頵推却不过,这才只得勉强应允了。
于是熊陈二人便即束装就道,随即因应荀组之请,把王羲之和庾翼俩少年也给带上了。于途考较二少年的学识,尤其书法,熊远陈頵都不禁啧啧叹奇。但是熊孝文特意告诫二少年,说经学和书法固然重要,谋事之才治理之能,也必须上心,否则将来即便因为荐举得官,恐怕也难以称职啊。
王庾表面上诺诺受教,其实并不以为然。庾翼私底下就对王羲之说了:彼不过奴仆后裔,出身孤寒,偶得时运,位至二千石,便不知天高地厚了,竟来教训我等,岂不可笑么?王羲之摆手道:志各不同,不听也就罢了,稚恭何必口出恶言。
一路无话,直抵长安,进城之时,突然有一骑高举旗帜,风驰电掣一般自行列旁奔过,差点儿就惊了驾车的马,还亏得熊远的驭手经验老道,才赶紧勒停车辆,免于倾覆。
熊陈二人原本于车中对坐交谈,见状急忙撩开帘栊,朝外望去。只见那骑士的身影渐行渐远,熊远便揣测道:观其旗帜,为有紧急军情难道说羯奴终于动兵了么?
陈頵颔首道:羯奴若不动兵,便是困守之势,焉能长久啊?此必大发兵以侵王土——但不知是向河内,还是向兖州,或者去攻打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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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所料不差,这果然是洛阳送来的急报,通知裴该,东方大战将萌。
石勒用张宾之计,欲伪攻厌次,实向历城,虽然大的战略方针已被祖逖一眼瞧破,但祖士稚却并不主张大军东出,先期占据历城。一则是考虑到,一旦封堵了赵军南下之道,则他们改变策略,再向何处用兵,那就不便预判了
但更重要的是,石勒为一国之主,他想打哪儿就能打哪儿,想怎么打就能怎么打,想啥时候动手,就能啥时候动手,祖逖则不同,在他脑袋上面,可还有个朝廷呢固然他兵权在握,军中将吏黜陟由心,但对于大的方针——是攻是守——也并非一言可决的。
有个婆婆在就是这么麻烦,其实裴该在关中也是如此,他自己设的军衔,想给谁就给谁,至于朝廷名爵,还得先上奏洛阳,等尚书省批复下来,才能算数。
关键是梁芬荀组,乃至荀崧,都主张在东线暂取守势,要等裴该先平定并州,再南北两道出击,可保全胜。这一是有倾向于裴该,好使其再立新功之意,二则纯属胆怯,生怕出击不利,王师丧败,会让敌人趁胜一直杀到洛阳来。不管怎么说,守总比攻要容易啊,那祖家军只要牢牢守住河南及其周边各处要隘不就行了吗?干嘛着急往外打呢?
祖逖与他们反复商讨,深知最终肯定是自己赢——兵在我手里嘛——但同时,为了避免擅权之讥,文武之间尽量不起龃龉,还得下更大的功夫,做更多说服工作才成。尤其是一旦石赵先动兵,则自家就方便以救援为名,调动兵马了;但在石赵未动之前,纯属进攻性的军事行动——哪怕只是预布棋子——也必然会受到多方掣肘。
所以他只是在自家权限范围内,先请求加东平相徐龛建武将军号,要他统筹济上四郡军事,随时准备向东方应援。然后再跑去继续游说梁芬荀组等人
十月初,石勒果命大将呼延莫率中军七千,直指厌次。祖逖得报后,终于说服了朝中大老,一方面命苏峻北援厌次,一方面增兵济上,以防羯军彻底涉渡,同时搜集船只,做好增兵河内的准备——明面上,是说此乃围魏救赵之策,只有把赵军主力吸引在河北作战,才能够保障河南,且减轻河防的压力。
第二十七章、三得三失
熊远至大司马府拜谒裴该,裴该乃亲出中堂相迎。
虽然占据了整个关西,动用了很多手段,裴该仍嫌麾下人才不足——这是因为雍秦二州人口相对稀少,至于读书人那就更少了,虽然通过以《姓氏志来哄抬关中豪门的身价,诱引彼等出仕,进而又让他们跟关东世家子弟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考试入选,真正能够入大司马法眼的,却也不多。故此除裴嶷外,裴氏各支子弟论能力都不过中平而已,裴该也不得不陆续委以重任——终究家底厚啊,基础打得要比别人牢靠些。
故而他一方面把手伸向河东乃至河南甚至于江左等地,广揽俊逸,一方面想把徐方旧吏也陆陆续续调到关中来——好歹相从于微末,那会儿自己还有精力手把手地教他们做事,如今大多成长为可用之才了。
因此虽然跟熊孝文相处时间不长,既为旧吏,裴该自然不能不屈节相迎,以笼络其心——调动熊远,也是他收拢徐方旧吏的第一步,打算除卞壸郗鉴苏峻卫循外,全都给接过来。尤其熊远不是一般的喷子,也有理事之能,起码有学习和实践的动力,当初在彭城开矿铸钱制造兵器,对于北伐成功颇有助力。既如此,又岂可不善待之呢?
遂将熊远接入正堂,对坐谈话,先问了问徐方之事,与朝廷所委新员交接的经过,继而又试探熊远——卿归长安,打算就任何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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