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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陈頵闻言,不禁微微一愕,随即嗫嚅一下,回复道听不听在裴公,而言不言在陈某。

    裴该笑问难道不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么?

    陈頵正色回复道道与言未必契合,一言不听,未必其道不行。倘若谏臣所言,君主必听,则是以臣挟君也;倘若一言不听,即挂冠而去,是伪为龙逄比干,而拟君为桀纣也——此非诤臣,而是要名之妄人。大司马若有缺失疏漏,頵自当直言进谏,若其事小,不听也可,但请更咨于众;若其事大,乃当固谏,即不我听,也不至于逃去

    他陈延思在洛阳的时候,三天两头上奏,就朝政发表意见,大佬们多数都是不肯听从的,也没见他因此而辞职啊,他最终是被人轰走的就陈頵的认知,即便谏官也不能说自己的想法全都正确,否则直接以谏官为宰相甚至人君好了,岂有此理啊?既然如此,怎么可能要求凡谏言而人君必从?

    裴该颔首延思能明此意,我心甚慰。我别招来个牛脾气,一定揪着衣襟要我听他的话,不听就或者辞职,或者去撞柱子,那不是白给自己找麻烦,却未必能产生好效果吗?再如明清之际,大群言官纯为要名而放嘴炮,细过必究,搞得都没人敢认真做事了——因为凡做事必有疏漏,唯不做才不会犯错——那种键盘侠,不要也罢。

    于是裴该就对陈頵说我即授卿诤谏之职,望卿毋负我望。如今日所言三失,我尽知矣,卿不必复言,我及行台别有疏漏差错,卿当直言不讳。

    即命书记胡飞制文,于行台新设诤谏之职,起名叫做拾遗——这个词儿当时就有,乃匡正过失之意,至于用作官名,则是直接抄了武则天的后智——直属大司马,列第五品上大夫,任命陈頵陈延思担任其职。制文即送长史裴嶷司马陶侃传阅,若是没有反对意见,签上自己的名字,这事儿就算定了。

    就理论上而言,裴陶二人对此事不大可能坚决反对,因而陈頵便再次向裴该行礼,改口尊称明公,而自称臣——上下级之间,尤其某官及其自辟的僚属,依秦汉之风即等同于君臣,起码礼数上如此,逮魏晋而俗不变,大概要到南北朝和隋唐以后,所面非人君而以臣自称的习惯才逐渐消亡。

    裴该接受了陈頵的再次行礼,然后双手搀扶他起来,顺便就说点儿别的——实话说陈延思口舌甚利,裴该不打算同一天再听他发表两次意见了——闻有二少年随卿等前来,然否?

    熊远点头,说确实,乃是王家的王羲之和庾家的庾翼,这会儿大概正在拜会李茂约,兼求教于卫夫人呢。裴该便问卿等观二少年如何啊?

    陈頵回答道天赋异秉,恐怕将来书法之道,唯述此二人,可为当世之钟元常张伯英。唯尚年少,于其经史之学治国之能,不敢妄断。随即双眼微微一眯,说江左遣此二人来,得无欲谒明公么?

    裴该闻言,不禁抚掌而笑——是个人就能瞧出来,王庾两家派俩孩子来关中,究竟为了什么啊,我又岂有不知之理?他是没打算接王导递过来这橄榄枝的,因为裴王如今龃龉,纯因国事,不是他本人记恨王茂弘当初扯自己的后腿——哦,对于庾元规,倒是难免存着不小的恶感,难以消解。

    不过也不妨抽空见见此二少年,尤其是王羲之。他没打算留此二少年在行台任职,一是对方年龄还小,又非甘罗项橐,怎么可能这就当官儿?二则庾翼将来如何,他记不清了,王羲之那可是纯粹的艺术家,没听说有啥治国理民之才啊。

    裴该当年在建康的时候,之所以特别关注王羲之,有一定的追星因素在——那可是书圣啊!你到后世打问打问,东西晋之交,是知道王导祖逖陶侃的人多,还是知道王羲之的人多?凭什么我吃到一枚鸡蛋可口,就不能主动要求见见下蛋的鸡了?

    要说裴该在后世,软笔书法只学过不到一年,硬笔书法压根就没练过,字本来就跟狗爬似的,穿越前几年光敲键盘了,恐怕连狗爬字都难免提笔即忘。穿来此世,占据此躯,继承了此世裴该的诸多才能——包括经学,包括书法——要说高门世家子弟文史基础还是打得很扎实的,放诸后世,说不定也能在什么市级区级书法比赛里拿名次。

    但在此世,裴该的书法仅仅中平而已,故而当李矩北归并入幕之后,他便时常抽空前往求教。虽然本身天天打拳练筋骨,没有特意练书法,终究日常公文批复,下笔往往数百上千言,写得多了,自然也有所长进。

    可是李茂约虽然也算书法达人,其水平却远不如其妻,则卫夫人的嫡传弟子,想必要比我这个李公子的挂名传人强得多吧。不知道王逸少如今已经到了哪种水平了?我要不要先存他几张字帖,将来可以传诸子孙啊

    不过也不急,先晾一阵子再说。目前最需要花费精力的,乃是关东的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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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有肉吃肉,无肉吃屎
    陈頵入幕的第三日,恰逢陈安从高奴返回,急匆匆跑来谒见裴该。

    自从裴该从洛阳朝廷请得不少侯爵之封之后,麾下诸将多欲高其家门,往士人圈子里挤。可是要他们认真读书吧,却又犯懒,只是日常装束,往往改了高冠博带,口中言辞,往往夹杂些半通不通的成语,即便庶民出身,也一定要裴该给起一个表字诸将中仍然自命大老粗,不愿与士人为伍的异类,大概只剩下两个,除了甄随,便是陈安。

    不过裴该也有所怀疑,陈安不会是故意要效仿甄随吧

    陈安在陇上威名甚著,更重要的是,与多部氐羌素有勾结,这是使裴该不得不深自警惕的。因而他特意将陈安召至长安,命其辅佐郭默,在枢部任职,打算逐步剥离陈安与原本党羽军伍的联系。然而陈安终究只是冲锋陷阵之将,不是运筹帷幄之帅,郭思道在枢部如鱼得水,陈安却整日无所事事——其实是他完全搞不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

    因而前日命鲁凭担任高奴县令,裴该就终于放了陈安一件差事,命其率半营之卒,护送鲁凭北上,并助其完善高奴城防,以及周边的军屯民屯事——虽然也非正经作战,陈安倒还算勉强拿得起来。

    事毕之后,陈安便返回长安来复命,并且通报了裴该一个重要消息。

    末将听得传言,已知刘恒刘曜等奔蹿于何处了,乃命部曲前往探查真伪;末将先归,来报大都督。

    裴该闻言,不禁双睛一亮,忙问:彼等究竟逃去了何处啊?

    陈安道:当在高奴以北千里之外,大河以西,拓跋鲜卑之南

    裴该赶紧取过地图来查看,手点高奴,一路向北方寻去哎呀,这没有比例尺的地图还真是难用啊,多长算一千里地呢?

    筹思良久,他突然间想起来一个地名,不禁拍案笑道:多半是了!估计刘恒刘曜若往这个方向跑,则他们最有可能前往落脚的地方,唯有一处——美稷!

    黄河几字形大拐弯,美稷县就在右上角弯折的内侧。东汉建武年间,光武帝刘秀命归附的南匈奴居于此处,并设匈奴中郎将以监护之。其后鲜卑雄起,汉之北疆逐渐南缩,进而曹操更分南匈奴为五部,迁于美稷东南方的并州境内,美稷县就此废而不置。

    如今的拓跋鲜卑,幅员辽阔,横跨大漠,但其疆土基本上都在黄河之北和之东,唯此前拓跋郁律讨伐铁弗部于肆卢川,才正式向西跨过黄河。然而郁律得其地后,即迁半数铁弗东渡,而命刘虎从弟刘路孤统余部居于故址。因此几字右上角弯折的内侧,可以说夹在拓跋部石赵和晋朝三大势力之间,东西五六百里南北二三百里,只有包括半个铁弗在内一些不成气候的游牧部族罢了。

    美稷既是南匈奴王庭故地,相信附近的游牧部族,不少还是留存着祖先传下来的对胡人的一定敬畏之心的,再加上距离上述三大势力都有一段距离,则刘恒刘曜逃蹿到那里去,非常有可能啊!

    故而裴该才说:多半是了。遂将美稷的历史,对陈安大致讲述一番。陈安当即拱手请令:末将愿率一营之卒,北上美稷,取诸刘首级来献于大都督!

    裴该摆手笑笑,说不必了——终究鞭长莫及。从高奴往北,很多游牧部族还接受着虚除权渠的领导,则骤然穿越虚除部领地,难免会引发纠纷。再者说了,千里远征,道路不熟地形不利,就算你真能抵达美稷,仅靠一营之兵便能打败刘曜吗?而若发兵更多,于路的粮秣物资运补,就是一个极大的难题啊。

    败残之寇,何须在意?且待将来收复并州,我或自渡河而西,或向拓跋借兵,刘曜唯束手而已。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我就算放着不管,给刘曜五年乃至十年时间,他能够发展得起来么?而若我五年十年都打不败石赵,取不下并州,我直接买块豆腐撞死得了,还能有闲余精神去理会刘曜?

    关键若从美稷向外扩张发展,南下必先与虚除部相攻,北渡黄河,则要跟拓跋鲜卑正面冲突,说不定还没等我动手,郁律甚至于权渠就先把这颗毒瘤给摘掉了。

    因此否决了陈安的建议。陈安不禁气闷,便大着胆子对裴该抱怨说:末将是个粗人,什么按查地图规划方略,一概不懂,大都督若不放我领兵出战,而仍要在枢部闲居,实在闲得慌啊。倘若大都督暂无气力去灭刘曜,可放末将归乡,即于晋戎间自募兵卒,自筹粮秣,北伐美稷

    裴该心说我怕的就是你这么干!略一思忖,微微而笑道:刘曜无足忧也,我今之大敌,乃是羯贼。此前方召甄随自平阳归来,正欲别遣将守牧平阳,寻机以向西河才得传报,羯贼发兵攻掠乐陵,欲破邵嗣祖,则我在西线不可毫无举动,必须尝试前出,以牵制羯贼并州的兵马。本欲使刘夜堂往督平阳之卒,则若命卿任其副将,卿可愿意么?

    陈安闻言大喜,急忙躬身领命:愿为大都督效力。

    裴该说好,便即指点着地图上平阳西河之间的地形,与陈安一起研究进军的方略

    ——————————

    并州地势险要,西黄河而东太行,仿佛是包裹着坚壳的果实,轻易敲砸不开——尤其是从南面发起进攻。裴该并没有打算今秋便即大举进攻并州——一方面才经河桥和平阳两场大战,拓地千里,亟需时间消化;二则他还必须保留一支机动兵力,以防关东战事不利之际,可以前去增援。

    故而其对于平阳方面驻军的指示,是以攻代守,以守助攻,主要牵制石赵的并州军力,不使彼等大规模增援东线战事——倘若逼得石勒还要往并州派发援军,那就更妙不过了。

    既然如此,再把甄随那个习惯朝前猛冲的家伙放在平阳就不大合适了——即便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直捣晋阳,一旦跑得太快,后路随时有被切断的可能,到时候还得我亲自上阵去帮他擦屁股况且如今河东平阳我都还没有消化完全,若再骤然吞下数郡乃至一州,怕是会撑破肚子的呀。

    由此即召甄随返回长安,而思以素来用兵谨慎的刘央代之。但是刘夜堂持重有余,冲劲儿不足,乃当别遣悍勇之士,任其副将正巧陈安返归复命,裴该便即临时起意,命其从征。

    反正在长安也拘了他一段时间了,身上桀骜之气,多少可以有所消减了吧?平阳距离陇上将近一千里地,也不怕陈安尾大不掉。关键这般勇将,倘若长时间投闲置散,未免太过可惜裴该原本倒是想培养陈安,从将才进化为帅才的;结果发现对郭默的培养,效果之好,大出自己意料之外,而对陈安的培养,却彻底做了无用功

    转过头去,裴该便召裴嶷陶侃郭默三人商议,对于以刘夜堂为主将,陈安姚弋仲为副,镇守平阳,寻机攻掠西河的计划,他们倒也并无异议。然而任命才下,甄随却大为恼火,急匆匆跑来谒见裴该,直接质问道:难道大都督以为某不如陈安为勇么?可以挑个时间,我跟他再打过一场!

    裴该知道他心里有怨气,不禁笑着安慰道:正是因为汝比陈安为勇,故此才不宜留任平阳啊。

    甄随双眉一拧:这是什么道理?

    裴该解释道:今闻石勒召还石虎,而以石生守晋阳,其意分明欲固并州之防,守而不战,以便尽全力于东线。则卿是我麾下第一勇将,自当以敌石虎,何必去攻石生?

    甄随插嘴问道:这石生又是何人了?难道是石勒之子?

    裴该摇摇头:与石虎一般,皆其从子也,然其勇略,固然不能与石虎相提并论。

    甄随撇嘴道:即便石虎,我也不放在眼中!不过俗语说,狗子有肉吃肉,无肉吃屎,我倒是不挑,即便石生,又有什么攻不得的?

    裴该心说你这是哪儿来的俗语啊?老家话吧?固然可以把石生比作屎,但自命为狗,还要吃屎算了,我是文化人,不跟你一般见识。

    乃道:我今秋无大举以取并州之意,则即便往攻石生,战必不烈,恐怕难趁汝意。不如暂居长安,一旦羯贼于东线大举,即便祖大将军能够御敌,朝廷也必惶恐,或会命我发一旅往援,到时候遣汝将兵,去战石虎,岂不是好,又何必心急啊?

    略顿一顿,问道:且闻汝小星已有身孕,未知何时临盆哪?

    甄随虽然不懂小星二字,但听其意,也知道是指自己的小老婆,于是他原本粗悍的面庞竟然显得柔和了些,笑着拱手道:末将不如大都督,听闻大都督次子将于下月降生,末将之子,则要等到明春了。

    裴该啐他一口:都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这有什么如不如的?估计我发兵东援之际,即在明春,汝不妨趁此时机,先好好陪陪小妾

    甄随道:妇人产子,我哪里使得上气力,又何必陪?

    裴该笑道:即便不陪小妾,须陪夫人,免得再‘塞我以小三,报君以陶缶’。摆手说你下去吧,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勿再多言。

    ——————————

    数日之后,裴该领着刘央陈安二将,策马出城,来到西南方向的阿城附近,登上一道不高的山梁。

    山梁下面,乃是河谷平原,且以竹木为栅,围出来一片空地。刘央陈安大致估算一下,东西八百步南北五百步,面积相当之广。

    空地的一侧,摆放着很多箭靶木桩,不下一二千数,整整齐齐,密密匝匝,仿佛军阵一般。空地的另一侧,则有一支全副武装的骑兵正在做战前准备工作。

    陈安手搭凉篷,眺望这些骑兵的装备,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遂问裴该:听闻军中有具装甲骑,末将尚未见过,难道便是彼等么?

    刘央笑道:这正是大都督一手创建的具装甲骑,今日特意召我二人来观其威力啊。

    裴该坐稳关中,并羁縻凉州之后,财力和兵源马源又有了进一步的增长,于是继续扩充具装甲骑,总数已至三千余众。

    不过这三千多人不全是具装甲骑,多数为辅助人员,真正的重骑兵只有八百名。

    这些重骑兵虽然没有象西欧十四世纪以后的骑士那样,遍身铁甲,穿得跟个罐头似的——主要是铸造工艺不过关,就算裴该想造全身铠,他也造不出来——却也具备本时代一等一的防护力了。

    首先,头戴铁盔——要知道这年月的骑兵多数还是皮弁,甚至于只是以巾帻裹头的,唯将领才可能戴铁盔——其次,身穿两当。

    两当铠始于汉末,曹植即有《上先帝赐铠表,云曹操曾赐其两当铠一领。这种铠式的主要特点,是由两片身甲遮护胸背,于肩上肋侧以皮条扎束,再加披膊,比从前在身前或背后扎束,完全象一件衣服的身甲要方便穿着许多。而且既然无需在肩部肋部做太多弯折,乃可镶嵌更大片的金属叶,成本降低,防护力反倒变得更高了。

    不过裴军具装甲骑所着两当,是裴该苦心改良过的,首先主体还是皮甲——若纯为铁铠,造价未免太高了——部分队将则穿着用从江南和汉中交易所得犀牛皮制成的犀甲;其次裴该吸纳了后世明光铠的特色,胸前两块背心一块,再加肩头两块,在甲上镶嵌了比碗口略大些的圆盘状凸面铁饰,等闲刀剑难入,而且打磨得锃亮,映日生辉。

    身甲下面是两片长长的甲裙,可以遮蔽住整条大腿和大半条小腿,再下面则是皮靴。

    至于坐骑,全都挑选凉州产的高头大马——否则根本扛不起那么沉重的骑士来——以毛毡覆盖其身,垂至腹下——这样从侧面而来的流矢,就基本上射不伤柔软的马腹了。此外正面的面帘鸡项和荡胸,皆以皮制,并缀铁钉。

    最为重要的,所有甲骑都打上了金属蹄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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