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其实对熊远的安排,裴该早有腹案,那就是工部。目前的工部掾徐渝是个纯粹的技术官僚,要他监督工匠们搞发明造器械,乃至于开山掘渠,他是一把好手,但对于整个部门的庶务管理,却搞得一塌糊涂。裴该打算让熊远当徐渝的副手,在工部搞行政工作,把大梁给挑起来。
熊孝文对此欣然应命,随即琢磨着正经事儿都说得差不多了,他这才拱手对裴该道:臣此来长安,陈延思亦同乘而行,愿举荐于明公幕下。
裴该闻言,不禁微微一笑:陈頵?未知其有何能啊?
对于洛阳朝廷的动向,乃至于中级以上官吏的情况,裴该自然通过裴诜荀崧等渠道,打探得清清楚楚,则陈頵曾一度上奏请他还朝,以及最终遭到各方大佬排挤等事,也多少是有所耳闻的。正如熊远所料,裴该并不怨恨陈頵,一则陈頵所言,未必无理,二则么——不过一个喷子而已,我多高身份,干嘛要跟一个喷子置气啊?
熊远老老实实,将来前陈頵对自己所说的话——主要是解释为什么要上那么一道奏章——向裴该备悉陈述一番。裴该闻言,倒不禁欣悦起来,笑道:如此说来,陈延思几为孝文之亚匹了。
这世上喷子很多,喷得有道理的不多,不仅仅指出弊病,还能提出改正意见来的,那就更加稀少了。听熊远所言,这个陈頵是有脑子的,对于目前洛阳朝中的状况,也有着比较清醒的认识,而其不问出身,广揽人才,文武皆须考核试用的想法,也跟自己不谋而合啊。
熊远自谦道:吾有何能?陈延思之才过远十倍。
裴该说既然如此,那就赶紧让他来见我吧。
熊远拱手致谢,随即先紧着打一剂预防针:陈延思自以为恶于明公,本不肯从我西来。且今其为群小所谮,难免心怀怨念,既见明公,言辞未必谦卑,还望明公勿罪。
裴该笑笑,说:人既有才,难免骄傲,唯骄而不蔽其目,傲而不失其礼,我又岂能怪罪呢?没关系,你把他叫过来吧。
于是便召陈頵入谒。陈延思整顿衣冠,报名而入,到了裴该面前依例参拜,倒也没有什么失礼之处。
寒暄几句,裴该便说了:卿既随孝文入关,必有以教我也,我当恭聆教诲。
陈頵听得此言,不禁微微一愕,心说人言果然不虚,大司马甚是礼贤下士啊!
裴该的灵魂终究来自于后世,而后世理论上是讲人人平等的,再加上他做小公务员的时候,就最瞧不上领导摆架子,还要外行指挥内行了。不过随着身份的改变,人的想法乃至脾气也是会随之而变更的,裴该体内本有傲骨,最近也难免更增添了些傲气。
好在正当用人之际,他知道哪怕演戏,也得摆出副谦恭下士的样子来。否则正如自己对熊远所说,人既有才,难免骄傲,越是诸葛亮,越是要等着刘备去顾茅庐,轻易不肯出山,倘若傲以待下,估计招上来的也都是一些马屁精,或者别有用心之辈吧。
再说还是熊远举荐的,我总得给熊孝文留点儿面子不是么?最关键的,裴该不记得后世史书有记载陈頵其人了——其实有,《晋书中与熊远等人同传——则贤愚未辨,哪有一上来就先摆架子的道理啊?
陈頵倒也不兜圈子,当即直言道:卑愚之辈,何有以教大司马之言哪?唯见大司马行台关中,忽忽数年,变更旧制,实有三得三失也,愿奉芹献。
裴该心说古人真喜欢玩儿三字——哦?卿可先言有何三得?
陈頵竖起一指道:大司马所得其一,不问门第,广招人才
其实关中群僚,也不是全都不问门第而仕的,其中有不少都是旧日高门出身,甚至与裴氏有亲眷关系,裴该皆录用之。这一来是因为初起步的时候人才少,又良莠难辨,只能先紧着熟人用;二则高门子弟,尤其是旧日官僚,起码比那些寒门士子经验要来得丰富一些吧,授职任官,比较容易上手。
大司马三军当中,自然多是从卒伍中简拔的寒门乃至庶民,主要行政官员则仍以高门世家为多。但即便如此,亦有徐渝路德等在,且裴该还曾经打算任用郁翎来负责商部,则其用人不问门第,唯才是举,已然可见端倪了。
至于更次一级的官吏,则多数通过上回考试而征得,其中的寒门庶族不在少数。
陈頵说了一通任人唯贤,不看出身的好处,随即又竖起二指来:所得其二,行台制度,仿之朝廷,分部任事
原本的行台,只是临时机构而已,体系粗陋,职能残缺,实话说很难统筹方面之政。裴该既更旧制,又新设十二部,职权明确析分,使得结构严谨,减少部门间推诿和扯皮的可能性,确实是让陈延思击节赞叹的。
因为从汉代直到魏晋的台省,与后世的尚书省不同,尚书仆射与诸尚书品秩相等,且诸尚书虽云分曹理事,其实职权相互交叉,很不明晰。好比后世的国务院,唯尚书令可比总理,仆射则是常务副总理,诸尚书都是副总理,虽然各有分管,却还并不能算是各部委的首长。
只有确定国务院以下,是各部委,各有其主官,职权才能明析,责任才能分明。
陈頵说的第三条,是:兴文教,培育士人;定考试,选用官吏。前七个字是普天下全都是认同的善举,后七个字则符合陈延思个人的政治理想。
这所谓三得,句句搔在裴该的痒处,他不禁遍体通泰,若饮醇醪。但是随即就说到三失了,陈頵道:第一失,重工商。
当时普遍认为,农业是国家第一要务,工商则只是末业而已——当然就社会发展水平来说,这是有一定道理的。裴该为了尽快恢复生产力,繁荣经济,奖励工商业,陈延思也认为并无不妥,但问题是——你不能把工商放到跟农业齐平的位置上来啊!
主要就是裴该解除了一系列对商贾工匠的禁令,甚至于工商之家,也能出仕为官——虽然就目前而言,多为小吏——这使陈延思很难接受。
陈頵道:工匠习末业,若诚能造器械,有利于农,加以奖掖,还则罢了。商贾逐利,不知仁义,是故历代皆限其服用居宅,以使人咸知商为贱业,虽一时富有,但朝廷颁诏,顷刻间其家可破。
今大司马除其禁令,使商贾皆能着绫罗居广厦食膏腴,甚至养宾客,则人必慕之,倘若皆风从为商,田土必荒,是大不利于国家也!
这也是老生常谈了,裴该在解除禁令之前,便曾经跟裴嶷等人就这个问题辩论过很久,对此早有应对之策。于是他笑笑说:卿言商贾逐利而不知仁,我以为未必。如郑之弦高,犒秦师而救国,彼乃不知仁义,且有害于国家么?
陈頵反驳道:败秽之中,偶有芝兰,不足为凭。
裴该便道:则若舍败秽而不顾,即生芝兰,其谁知之啊?我今唯用芝兰耳。
陈頵说芝兰你当然可以用啊——既云考试不问门第,则可驰商贾之家不得为吏之禁,若有才俊,试之可用,即授品秩。唯其它旧禁,不可废弛。
裴该正色道:延思,譬若贫瘠之土,不可为农,唯生稗草,那我是一火焚之,使其抛荒好呢,还是任由稗草生长,可以偶获芝兰好呢?若其滋蔓,自当剪除,使不为害;但若天然设限,过高者锄,恐怕芝兰永不会生啊。
历朝所设禁令,是使富者不能贵,然而贵者独能富,卓氏程郑,终不能与官商比类,由是遂生石崇
市场就这么大,民间资本起不来,官僚资本就会进入,结果是催生出了石崇之类的官商,其对整个商业的破坏相当之大。
如卓程等,终不如石季伦(石崇)害国之甚也。且农耕之家,若止力田,不过小康,凡阡陌纵横者,莫不因侵吞起家。于彼等而无商贾之禁,人不以为贱,难道百姓都会仿效,去侵占他人田产不成么?
——封建时代,等级制度森严,是什么等级的人,就相应什么等级的衣食住行,否则便是逾制。不过对待大地主,却没有象对待商贾那样,有特殊的禁令颁布——虽然也不能跟官吏等同就是了——而且一般情况下,管理得也不严格。
裴该长篇大论,却貌似并没有说服陈頵,对方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二人当场辩论不休。旁边儿熊远瞧着大司马的脸色有点儿不大好看,不禁心急,赶紧找个机会插话,问陈頵道:所言一失,亦已阐明,不知其二失为何啊?你别揪这个问题不撒嘴啊,还是先说下一条吧。
裴该深知就工商业的问题,想要说服一个古代士人有多么困难,最关键他们毫无人人生而平等的概念,那么既然皇帝与人民不平等,官吏与庶民不平等,则对于商贾更不平等一点儿,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于是他也就坡下驴,对陈頵说:请言其二。
人既然不打算就这个问题继续跟你辩论下去了,陈延思也就只好闭嘴。终究上下有别,他也还不到一较起劲儿就九牛拉不回的犟脾气——实话说倘若脾气犟到那种程度,早在当小吏的时候就被人给偷偷宰了,不可能做到侍御史之职。
啥时候可以说话,啥时候应该闭嘴,对什么人要直言不讳,对什么人要兜兜圈子,这点政治智慧,陈延思还是有的。
于是竖指道:其第二失,为民屯。
按照陈頵的意思,就应该立刻分给百姓土地,编户齐民,开展生产。他对军屯是支持的,对民屯却意见多多,当下即将民屯的害处逐一道来。
裴该点头道:我亦知之,不过权谋耳,比及三五岁,自当尽放屯户为国家编民。此际军用不足,不得以而为之罢了。
当然还有一点他没说,那就是倘若直接任由流民返乡,很大可能性会在短期内就变成豪门的佃客甚至于奴婢——江左方面就是最佳的例子——所以才要先用民屯圈一阵子,培养他们互助的习惯和对官府的信赖,进而再利用民屯的盘剥,去资助他们种稳分给的田地。
对于这一条,两人根本就辩论不起来,于是熊远便问了:其三失为何啊?
陈頵乃道:其三失,大司马行台制度,仿效朝廷,不知因何独无诤谏之职哪?
裴该闻言,不禁沉吟不语。
第二十八章、拾遗
谏官乃是中国古代独有的官职,据说始于齐桓公设大谏,以鲍叔牙任之。【】但是也有一杆子捅去周初的,说保就是最初的谏官,那么兴周之大保召公奭就应该是谏官首领了。
谏官的主要职责,是劝谏君主,并对朝廷施政提出自己的意见。秦代设谏大夫,属郎中令,汉代沿用,但属光禄勋,东汉改名为谏议大夫。此外光禄大夫议郎博士等,以及朝官加侍中散骑中常侍等号的,亦皆负有谏议之责,
唐代最重要的谏官是左拾遗右补阙——因名可知,此职是为了匡正君主的过时,补朝政之疏漏而设。
说白了,谏官的主要职责是面对君主的,必须能够指出君主的不足和错误,兼及议论朝政。此职自汉代始即受宰相领导,乃是相权制约君权的重要手段之一,对此君主自然会产生不满,于是逐渐将谏官的职能分化,主谏君的转化为君主顾问官——比如侍中散骑常侍等职;主议政的则演化为侍中寺门下省等机构,逐渐反过来成为制约政府的工具。
历代以谏官讽君王监政府,而以御史督责百官,但是到了宋代以后,二者合流,并称台谏,总监政府百官,对于君主的讽谏职能却日益萎缩——君权由之渐盛。
固然,理论上凡一定级别的官员,都可以上书指责君主的过失,但大家伙儿既然还有本职工作,则除了少数几个特例外,讽谏君主的力度必然因此而减轻啊——君主之独裁,即自台谏合流后逐步成型和完善。
今天陈頵特意提出来,说关中行台就是个小政府,于军政两道的架构尚算严整完善,可是为什么独独不设诤谏之官呢?在朝中,谏官之设是为了讽谏君王,而在行台,大司马你大权独揽,无人可以制约,倘若不设谏官,随时指出你的失误和缺漏,你就不怕办错事么?
这倒确实是裴该从前没有想到过的。一则他觉得自己够谦虚,不专断,凡大事皆谋之于众,裴嶷等人也时常会主动提出意见来,又何必单设谏官?二来么,终究谁都不乐意整天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随时挑你的错儿故而谏官之设,压根儿就没往脑袋里去过。
听得陈頵之言,熊远不禁蹙眉,就先裴该发问道终为行台,并无人君,何必设置谏官?
陈延思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非止人君,其上位者有过而无可诤谏者,必然闭目塞听,甚至专断独行,而坏国家之事。即州亦有别驾,而行台唯大司马一人独尊而已,若不能设谏官,听诤言,谘诹善道,必致蹉跌啊。
按照制度,谏官是言者无罪的,哪怕当面指着君主的鼻子痛骂,只要就事论事,不是故意辱君,君主可以当听不见,但不能降罪于谏官。而且其他官员,固然也可以诤谏君主,但你若闭口不言,别人也不会强逼你;谏官若不言,则纯属失职。所以谏官之设,最主要是形成一股风气,使君主习惯于听取下情,而臣子也习惯于表述意见。
按照陈頵的说法,人没有不犯错的,只有被人即时指出,进而加以改正,国家政府才能趋向于正道。各级政府部门中都有人能够提意见,那是因为政府主官的权柄并不顶天;大至州府,刺史身边还有别驾,名分君臣上下,其实也就低半级而已,自然不怕讲话。君主之下,却没有比他略矮一头的——宰相也不成——故而要专设谏官;如今你大司马在关中行台也是一言九鼎啊,那你的行为又岂可不受丝毫制约呢?肯定会出事儿啊!
裴该心说我的行为怎么就不受制约了?先不说天时地利人和的制约,那些旧制度旧习气,因旧官僚而给我下绊子,使我不能舒心畅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然后再设谏官,比方说你陈延思,见天儿上书要我轻工商罢民屯,下笔千言,口若悬河,在舆论上攻击我,那我还不得给气疯喽!
不过再一琢磨,我的很多理念手段固然经过历史的考验,可以确定是先进的,但高产种未必可以施之于盐碱地,因应落后的社会生产力,很多施政措施有可能超前,过犹不及,反倒有可能坏事啊。
对于这点,裴该本人是每常警惕的,故而以他的权柄,完全可以在关中彻底自搞一套,他却仍然要多方面听取意见,对于裴嶷等人因传统思想而产生的反对情绪,宁可花时间精力去耐心说服,也绝不强行压制。况且若不能真服其心,你就算政策再高明也没用,人若不给你认真执行,阳奉阴违,必然难以成功。
那么既然自己已经有了这种心理准备,已经下决心要知难而上,为了集体的团结,更为了不自矜骄傲导致误事,乐意听取各方面的意见,肯于做大量的说服工作,则谏官之设,又有何不可呢?
这是主动用制度来约束自己的权力,起码打开一个下情上达的通道,自定会因此而产生不少的麻烦,但同时,制度的完善,能够将更多可能的失误都扼杀在摇篮中,这未必是一桩坏事啊。唯使我不得衬心顺意而已,但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为政者又岂能想望诸事尽皆衬心顺意呢?!
再者说来,即便不监督自己,也应该设职监督行台政府。此前一是人才稀缺,二是为了行政方便,大司马以下唯长史司马统管文武,对于政令缺乏中书门下那类审核机构。虽然从事中郎掌监察之任,但主要是面对官吏个体的,而非督责整个政府部门的运行,且裴诜王贡的绝大部分精力其实都扑在对外情报上面,要他们再加监督政府,未免强人所难。
裴该从前就讨厌喷子键盘侠,但具体到谏官,仔细想想,倒也未必有那么烦人。因为面对其他朝臣也就罢了,倘若面对的是主君,谁又敢以话术来混淆视听,甚至于撒泼打滚扣帽子耍赖啊?只要确实是在讲道理,即便道理不通,我又有何可惧?
想到这里,他便摆摆手,阻止了熊远继续反驳陈頵,随即面向陈延思,一字一顿地问道卿此言确实有理,是我疏忽了。然而,我若于行台设诤谏之官,卿可愿为么?可敢言么?
陈頵倒没想到裴该那么轻易就认同了自己的建言,他原本以为还要劝说半天才可能见成效——终究谁都不乐意在身边常伴一个提意见的呀,此乃人之常情。但他的打算是将来裴该还朝之后,把关中行台更为严谨的政治架构,直接套用于朝廷的,则若预先不设谏官,将来再硬塞进去就难了,故而做好了苦谏的准备。
不禁暗道大司马倒确实从善如流啊便即拱手若大司马不以頵卑陋,假我以诤谏之任,自然知无不言。
裴该笑笑若卿进谏,而我不听,奈何啊?
陈頵道自当再谏。
凭卿再谏三谏,我皆不从,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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