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江左大户,本就富有田产,将很多编户齐民纳为自家奴婢,或者依附农户;等到中原大乱,世族南迁,不但大肆圈占土地,把原本土著大户没能搞破产的那些农户,也都陆陆续续诱引进自家庄园之中,继而北伧南貉同心协力,把南渡的流民也都吃了个七七八八
不久前刘隗主持梳理户口,清理土地,整顿贡赋,竟愕然发现,登记在册的良家,竟不足武帝时期的三成!这个问题可就严重了,如今司马睿虽然总督江南六州,但土地都是豪门的,士兵都是各家家丁,他没兵没粮,就连自家幕府属吏都快发不出工资来啦!
按照刘隗的意见,应当与王导王敦等人商议,继续打压江南土著——先拉一帮,打一帮。但刁协却嫌他的手段太过软弱,见效必然迟缓,主张即刻下令,将依附农户全都释放为平民。
刁玄亮说了:今大司马收复平阳,几殄灭胡贼,羯奴虽在襄国僭号,料亦不能长久。国家终将定而为一,到时候朝廷必问大王江南之事。则若大王于江南唯垂拱而已,却使豪门坐大,赋税难出,朝廷又将如何看待大王啊?倘若以此为借口,罢大王六州都督之任,犹无可怨;若趁机削大王爵减大王封,如何是好?
王导听说此事,当场就急了,匆匆跑去劝谏司马睿,却被刁协当场给骂了出去。
刁玄亮生性强悍,向来崇上抑下,常借酒醉之机凌辱同僚,则王导虽然名位不堕,却基本上靠边儿站了,刁协又岂肯轻易假之以辞色啊?
王茂弘不禁黯然,回来就跟同族亲眷们商议,说象刁协这种搞法,江南非大乱不可,怕是很快就会恢复到大王初渡前的混乱局面啦。到时候朝廷若责问起来,刁刘固然难辞其咎,可是咱们王家的产业怕也会因此遭受严重破坏啊——如之奈何?
其子王悦就说了:儿子不恭——我家至于今日,皆为庾元规所害也!
其实他想说这都是老爹你行差踏错之故,但终究为人子而不便言父之过,所以才把责任全推到了庾亮身上。
其实说白了,琅琊王氏地位的逐渐降低,根由很简单,那就是——恶了裴氏。
裴王两家原本世代联姻,关系很好,但裴该南渡之后,王导表面上亲近他,实际却处处提防。这是因为裴氏的家门,本比王氏要高,且司马睿礼敬裴妃,又打算重用裴该,这就必然会导致王氏的侧目——南渡侨客,领袖只能有一家,岂能容裴王共执权柄呢?
裴该自然一心北伐,恢复中原,但是燕雀不知鸿鹄之志,王家人压根儿理解不了,他们以后事前推,只会觉得:全怪咱们当初压制裴文约,不使其遽掌大权,所以他才恼怒而北渡,跑徐州自立山头去了。
王导最初的想法,裴该在徐州未必能够站稳脚跟,恐怕迟早会被贼寇给打回来。彼若归还,战败之将,何敢言勇啊?我就方便收服他啦。而若裴该咬牙硬挺着不归,其根基亦不过江淮之间而已,不会动摇我王氏的权柄。
谁成想裴该不但站住了脚跟,还能约同祖逖,并肩北伐,竟使中原局面瞬间改观。王导这个郁闷啊,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他怎么就赢了呢?他怎么就能赢呢?!
因为在王茂弘看来,胡势正炽,中原大局已无彻底扭转希望,只有立足江上,徐徐积聚,或许十年二十年之后,才有北伐的可能性。因此在原本历史上,南渡诸人除了一个祖逖外,没人想过要北伐,司马邺三催四请,他们才让祖逖打头阵,装模作样去江淮之间晃荡了一圈,便即收兵而退了。
祖逖北渡之时,建康政权只给千人廩,布三千匹,不给铠仗,使自招募——你说江左再穷,出手至于这么寒酸吗?明摆着就是应付舆论罢了。
而在这条时间线上,北渡的多了一裴该,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连哄带骗,才算筹措了一些军资,但这功劳是绝对不可能算在建康君臣头上去的。继而徐兖联军北伐,司马睿自己不动,派了个年少无知的司马裒担任主帅,完了一见即将收复洛阳,王导又让庾亮出头,请诏退兵
裴氏与王氏,就此彻底决裂,乃至于裴该编纂《姓氏志,竟把原本只矮自己一头的琅琊王氏,给直接贬到了第十九名去。
王悦因此就说了,倘若裴该不与我家决裂,《姓氏志中,咱们起码也得在前十名啊,而且裴该控制的朝廷,必不会支持刘隈刁协,而会放心大胆地任由我王氏主掌江南之政。今天搞到这样的局面,归根结蒂,都是庾亮给出的馊主意!
王导闻言不禁苦笑,因为他知道——其实人人都知道——庾亮只是自己手中的枪罢了,真正扯裴该后腿,最终将之激怒的,是自己或者还包括王敦。
王氏子弟皆议,咱们不能再跟江左这儿窝着,而不管中原大势了。此前裴该也曾假朝命为辞,来征召我家子弟,结果咱们顾及面子,只派了几名远支疏族去应付差事,白白丧失了重归于好的机会。如今则必须遣子弟到长安去,找机会跟裴该重新拉关系才成啊。
可是派谁去呢?出主意的时候,个个激愤,人人踊跃,等到点将之时,大家伙儿却又纷纷退缩。主要还是面子问题,如今裴王不睦,世人咸知,倘若王家派重要人物前往长安,哪怕并无示弱之意,也会遭到各家小觑吧?而具体落实到每个人头上,裴该要是当众甩我脸怎么办?即便为了家族,这唾面自干的事儿,最好也还是别人出面为好啊。
王茂弘急切之下,几乎就想亲自跑一趟长安城了,却被兄弟子侄死死扯住——你是我家领袖啊,岂可轻动?再说你若一离建康,刁刘等辈将更加肆无忌惮,说不定首先就拿我王家开刀了!终究王氏家门虽盛,真正有一定担当的,也就王导王敦二人而已,别人全都撑不起,也不敢主动去撑那摇摇欲坠的房梁。
最终还是王舒出主意,说:羲之方冠,昔裴文约在建康时,每问羲之,似乎独重此孺子——不如遣羲之北上,如何啊?
裴该为什么会那么瞧得起当时还是个小孩子的王羲之,没人能想得明白——或许是缅怀其父王旷?可没听说裴嵩裴该兄弟跟王旷有什么特别的交情啊。
王舒一出此言,王悦也想起来了,忙说:自从卫氏北归,羲之每常念之,欲往相访,不如便以此为辞?
王家一门,精擅书法,其中王导王敦王廙,那都是当世有名的书法家——也包括王羲之的先考王旷。所以王羲之可以说是骨血里就有喜欢书法的遗传因子,但他对于本家的书法却并不感冒,反倒独尊魏时大家钟繇。因此当听说卫氏南徙之后,王导特意恳请卫夫人到家中来,教导这个天分颇高的小侄子。
——卫氏也是书法传家,卫夫人的从祖卫觊就曾经师承钟繇,所以卫氏所传,是钟氏书法,卫夫人则还在闺阁之中,其才名便已哄传中夏了。
但是教了没几年,中原既复,李矩卫展等便北投裴该去了,卫夫人自然也要跟着老公登程,不可能独自一人留在建康。王羲之骤失良师,遭逢疑难再也无人可问——其实可以问本家叔辈,但他却不乐意——就多次向王悦等人透露过想法,说我一旦成年,必要北向关中,去访卫师。
恰好,王羲之在本年三月份,年满十五,正式举行了冠礼。
周礼虽云男子二十而冠,但事实上历朝历代,守期甚至延后的情况非常罕见,大多数都会提前行礼。唐儒贾公彦注《仪礼即云:诸侯十二而冠也;若天子,亦与诸侯同,十二而冠。后世还有传说,周文王十二而冠,十三岁生伯邑考,周成王十五而冠当然啦,是真是假,无从考证。
而魏晋之际,贵族男子则普遍十五到十八岁行冠礼。王羲之的生父王旷早殁于中原,然后跟随叔伯辈南渡不久,他娘也过世了,只得依王导而居。王旷这一支,与王导王敦同出于王览,其父王正生育三子,王旷为长,次王廙,幼王彬。王廙王彬,皆依王敦,在荆襄之间任职,所以王羲之在建康,可以说孤零零一个。王导虽然保爱之,终究我不是他嫡亲的伯父啊
由此便建议王羲之早冠,好挑起家族重担,并且担负延续子嗣的责任,方不负于王旷在天之灵也。
即于三月间为其行冠礼,并起表字,唤作逸少。
因而今日王舒王悦就想起了王羲之来,建议说,可以让羲之以求学为名,到关中去啊。裴该既然貌似挺喜爱逸少那小子的,或许愿意相见,而即便不见,李茂约见为行台警部掾,通过他也能跟裴该重新搭上关系。王羲之是小辈,又刚成年,那他的脸能算是脸吗?就算去贴裴该的冷屁股,也无关紧要,起码不会影响到我王家的声誉吧。
王导沉吟少顷,最终首肯了此事。但他不合一转眼便通告了庾亮,庾亮当即提出来:入关访师学习书法,这是好事啊,我兄弟庾翼也当同行
庾元规素性自傲,即便他也懊悔当初不该太过用力扯裴该的后腿,但事已至此,我是绝不会主动向对方低头的——话说裴该你咋不来征召我庾氏子弟呢?你就真这么恨我?
然而当不住他几个兄弟——庾冰庾怿庾条——整天跟家中抱怨,说都是阿兄你恶了裴该,导致被贬,连累我等也难得出头之日。庾亮无可奈何,镇日神伤——关键他想不明白,裴该那小子,还有祖逖那老粗,怎么就竟然能成功了呢?
非止王庾,当世很多人全都想不明白,其缘由么——能力不足眼界太窄,更无统驭兵马决胜疆场之志是一方面,更主要的,人人都视中原为畏途,根本就不敢去披荆斩棘,舍死忘生地奋斗,那难道成功会从天上主动掉下来不成么?
所以听王导透露了要派王羲之到关中去的想法,庾亮略一思索,便即提议:让我兄弟庾翼也跟着一起去吧。
第二十五章、纵横之道,起于周衰
庾翼乃是庾亮的幼弟,年方十三,但其在书法上的天赋和悟性,却是连身为书法大家的几位兄长——庾亮庾冰庾怿全都深感诧异和欣慰的。
后世传说,庾翼的书名曾一度在王羲之之上,遂有家鸡野鹜之诮——我的子侄怎么都去学逸少书法了?分明不爱家鸡爱野鸡嘛。后经较量,方才心服,认为王羲之为伯英(张芝)再生。
由此庾亮便趁着机会,急匆匆返家,与兄弟们商议,旋即给年仅十三岁的庾翼行了冠礼,起字稚恭,要他跟随王羲之一同到关中去访卫夫人。
庾翼不明白,就说:诸兄书法,皆有可观,弟尚未学全,又何必去学别家?庾亮气性大,不肯明言,倒是庾冰不在乎,直言道:访师学书为假,欲稚恭往谒大司马,为我庾氏预留退步是真
庾翼苦着脸说:弟尚年幼,实不会做此等事。庾冰说你不会没关系啊,你只要跟着王羲之到长安去,到时候他怎么办,你就也怎么办,即便不能讨得大司马的欢心,也算预先表明态度,方便咱们接下来的筹谋安排。
就此挑选了数十名仆役部曲相伴,用一艘大船,载着两名少年登程。计划是先溯江而上,去武昌拜访王敦,然后在夏口转入沔水,直放襄阳;过襄阳后就必须弃舟登陆了,从陆路先往洛阳,再去长安。
舟行非止一日,途中倒也太平,不日抵达武昌,王羲之庾翼便投刺往谒王敦。倘若是庾翼一个人来,很大可能性见不到王处仲,因为颍川庾氏门户较低,王敦是根本瞧不上眼的——何况还是个小孩子来访我;但有王羲之在,则王敦断无不见之礼。
两位少年身边带着一大包信函,沿途各处,都需要投送,其中自然也包括了王导等人给王敦的信。王敦见信,得知刁协之谋,不禁略略吃惊,但他不动声色,继续瞧下去,然后笑问王羲之:
原来逸少是前往长安去访明师,学书法的随手一指身后屏风:难道我的书法,不能入卿之眼么?
王羲之定睛观览屏风上文字,随即拱手道:伯父的书法,粗观飘逸若云,细察则刚硬如刀,从来字如其人,可见伯父志在庙堂之上疆场之间。而小侄意在江湖,恐不能学伯父也。
王敦不禁哈哈大笑,然后说:茂弘竟然心生怯意,乃使二孺使卿等以弱冠之身,便冲冒风险,远涉江湖。若有不决,何不来问我?我家坐拥四州,雄兵数万,锦帆蔽日,又有何可惧啊?
王庾二少年究竟为何北行,怎么可能逃得过他王处仲的法眼呢?
但等二少年辞去之后,王敦却急召亲信钱凤沈充,以及其兄王含前来,将出王导的书信,商讨应对时局之策。
钱凤拱手道:恭喜明公,贺喜明公。
王敦蹙眉问道:世仪贺我,所为何来啊?
钱凤解释说:今大王疏远茂弘公,而专用刁刘等谗臣,行苛薄细碎之政,伤南北世族之心,明公从前与我等言及此情,每多耿耿。只是明公身在武昌,却不能干建康之政,而茂弘公亦为庾元规所累,不能制约二獠。
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今闻刁玄亮欲尽收江南僮客,此举必然酿成大祸,一旦乱起,正是明公建功之良机。且若
说到这里,瞥一眼沈充,问他:倘若苛政下于吴兴,未知士居乡间,将有何异动啊?
沈充略略犹豫了一下,然后回复道:吾必不敢悖逆明公,抗拒大王,然恐周氏不稳。前周札虽止周勰之叛,其实暗藏不满之心,只是深自压抑罢了。一旦诏下,释放僮客,周札必然抗命不遵,甚至很可能掀起反旗
钱凤笑道:所谓‘江东之豪,莫强周沈’,则周札是否谋反,全在士居。
随即向王敦建议说:可遣士居归乡,挑动周氏,若有士居伪诺相助,则周札必反。叛军北攻建康,建康守军,本不甚多,刁刘又不过书生而已,不识御敌,由此而必召明公率军,溯江而上平叛。
明公亦恨刁刘久矣,惜乎不敢骤然用兵,唯恐大王求救于朝廷,以妄动兵戈之罪,下诏讨伐。而今石勒僭号于襄国,晋赵之间,秋后必有大战,裴祖皆无暇南顾,周士达又入于汉中
且若有大王手诏,则明公兵向建康,谁云不宜?一旦抵达建康,即可申刁刘之罪,逼迫大王翦除其党。复罢苛政,使士居游说周札罢兵,周札必应。如此,则不损一兵一卒,可以建大功除奸臣,名盖六州,声闻中原。事罢,明公或留建康辅政,或将政事付之茂弘公,而自归武昌,则江南六州,名归大王,实为贵家所有。
贵家诚能统合六州之力,即便朝廷灭羯,一统北土,亦只能羁縻之,就此带砺山河,永为南土之尊。此非贵家奉大王南徙之本意乎?是以臣才为明公贺也。
王敦闻言,不禁大喜:世仪之谋,确实高明,实能化祸为福,因机成事——茂弘不能见此,反使孺子北上,去向他人求救,岂不可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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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王敦钱凤等人密谋,单说王羲之和庾翼二人在武昌停留了三四日,便再登舟船,继续西上,于路游山玩水,倒也惬意。终究都是没怎么出过远门的小孩子,本就贪玩,再有家族重任担在肩上,二人却不但不深自砥砺,反而以之为苦,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多松快一天是一天呢。
如抵达襄阳之时,庾翼就对王羲之说:听闻城东南有鹿门山,中有鹿门寺,为彼处盛景,我等既然途经,不可错过啊。
王羲之闻言不禁蹙眉,问道:既云寺,必是释教祠庙,又有什么可看哪?
庾翼笑道:阿兄差矣,此寺非同别寺。据传后汉建武中,光武帝与侍中习文通游于黎丘,梦见二鹿来谒,自称苏岭山神,遂命习文通立祠于山,刻二石鹿夹祠道口——山乃改名为鹿门山
王羲之不解地问道:则既是山神之祠,为何又唤作寺呢?
寺字本指官舍,如鸿胪寺大理寺之类。其后释教传入,自西域以白马驮经而来,初止鸿胪寺,故而中国历史上第一座佛教修行所在白马寺,就此以寺为名了,逐渐成为通例。
庾翼摇头道:何时改为佛寺,小弟却也不知了
王氏一门,尤其王会王正兄弟,是向来信奉道教的,所以才会悖逆时流,给子孙起双字名,而且第二个字都是之——如王舒有子晏之允之,王廙有子胡之耆之,王彬有子彭之彪之等;再往后传,名叫王某之的还有一大群,比方说王羲之有子玄之凝之徽之献之,王胡之有子茂之,王耆之有子随之
然而自从帛尸梨蜜多罗一度驻锡建康以来,却有不少世家子弟开始对佛教感起了兴趣,庾氏便是其中的重要代表。故此庾翼才会想去游览鹿门寺,王羲之对此则没什么特别的兴趣。
但既然听庾翼说鹿门山鹿门寺还有那么一段俗世典故,不纯是佛教寺院,又想要趁机拖延行程,不急往关中去,王羲之最终还是首肯了同伴的提议。谁想到两人却在游览鹿门寺的时候,不期然而遇见了襄阳郡守司马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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