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陶士行在看了王贡和裴诜的来信后,沉默良久,才说:“其事虽有隐情,恐非朝廷或天子之意……”
荀崧却说:“即非朝廷与天子之意,然竟使大将于都中遇害,则祖士稚方御羯,荀太尉年老不能理事,道玄等实无能,不能掌控局势明矣。当此时也,唯大司马归洛秉政,方可使祖士稚无后顾之忧。”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就连陶侃也不得不点头。裴该还在坚持:“事或偶然,亦起仓促,未必能够责怪荀道玄等,还是先看朝廷的动向,再作行止为好。”陶侃对此亦表赞同。
裴嶷、荀崧二人固请,裴该就觉得脑仁儿有点疼,不禁摆手道:“方闻巨变,我心亦乱,乱中定策,必非良谋。卿等且退,容我细细筹思吧。”于是不等几名重臣离开,就先转身退归内室去了。
长安大司马府,占地面积相当之大,前堂后寝,以一道高墙相隔。裴该才刚迈过中门,返归自家,就见三岁大的裴俭正双手挥舞着一支竹削的木马,在“乒乒乓乓”地抽打院中一棵枣树。
裴该正自烦闷,见状不禁斥喝道:“汝无事击树做甚!”
裴俭骤闻背后这一声大喝,小身板略略一震,当即转过头来。裴该瞧得很清楚,小家伙脸上原本暗含惊怒之色,仿佛在说:“谁敢吓我”等到看清楚开口的是自家老爹,当即两眼一挤,嘴巴一瘪,便即惨嗥起来。
裴该心说你什么意思,专门哭给我看哪似乎我平素对这孩子是太骄纵了啊!心中不忿,脸上却近乎本能地堆出笑意来,微弯下腰,张开双手作势欲抱,嘴里说:“莫哭,莫哭,是阿爹吓到保大了吧保大乖,莫要哭……”
裴俭愤然将手中木马掷在地上,两只小黑手举起来就去揉眼睛,嘴巴却张得更大,嚎啕之声更响三分。裴该急忙小步跑过去,拉扯儿子的小手:“莫揉眼,莫揉眼,小心细……脏物害了眼啊!”
裴俭双手虽被扯下,眼睛却仍然紧闭着,嚎啕之声也不肯停。忽然不远处又起一声清斥:“不许哭!”正是荀灌娘的声音。
裴俭浑身一震,其哭声就好似一根丝线被从中绞断了一般,瞬间止息,随即一脑袋扎到裴该怀里,抽抽噎噎地道:“阿爹抱……”
裴该一把抱起裴俭,紧紧搂住,摸着头好生抚慰。荀灌娘迈步近前,冷冷地对儿子说:“下来,莫缠汝爹——一点儿也不懂规矩!”裴俭
第三十七章、我有一诗,卿等静听
裴丕于洛中遇害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长安城内外——当然是裴嶷、荀崧等人所特意散布的。诸将纷纷请命,要求挥师上洛,去为同袍复仇——虽说身份悬隔,加上裴丕也无战功,其实他们从前没怎么把那人当自家兄弟看待。
甚至于就连学校里的学生都鼓噪起来,说天子无道,诸公无能,谋害大将,自毁长城,想要联名上书,请大司马急归洛阳去整顿朝纲,却被范宣辅佐董景道,硬生生给按了下去。
诸将吏固请,裴该为此一连两日躲在后寝,不肯露面,只命将公文送入书斋裁断。然后到了第三天,洛阳方面又有急信传至——这回是裴诜单独派人送来的。
书至裴嶷处,裴文冀打开来一瞧,其内容主要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补充前日信中所述事变经过的某些细节,包括是王贡一力撺掇裴丕去接掌五校的,也是王贡建议撞门突入的,以及裴诜远远地听见有人叫过一声:“右卫此来,是要杀绝我五校啊……”
第二部分,备悉说明右卫在事变后的举措,以及朝廷对事变调查的结果,尚书省是如何拖延塞责,并且遣使东向,想要召祖逖回来,镇压右卫军。第三部分,则是才刚得到的消息,羯军已退,中军正待展开全面反击——这一喜讯,自然他会比洛中大老们更早获悉。
裴嶷略一思忖,便取纸笔来,删去裴诜书信中的第一部分,而把后两部分,模仿其笔迹,重新抄写了一遍。随即请胡飞将信送入后寝书斋,并致语说:“荀道玄等颟顸,唯逼明达自尽,并戮数名小卒塞责而已,大司马不归洛,此事终不分明。况乎羯贼已退,此际入洛,可无害战事,亦不伤祖士稚之心也——请速裁断。”
裴该看到此信后,略一沉吟,便问妻子:“倘若祖士稚应诏,将中军归洛,则我此去,难免与之冲突,奈何”
荀灌娘道:“祖公若归洛阳,先须审断盛功兄之案,若其断得明,夫君前往,可感其德而退,又何伤啊若其断不明,是曲在祖公,又何颜阻夫君归洛呢”
裴该不禁叹息道:“祖士稚守荥阳数月,百般谋划,终败羯贼,正好趁胜追击,犁庭扫闾,今若返洛,必失灭羯的大好机会啊!”
荀灌娘劝慰道:“此乃道玄叔父之过也,前不能息事变于未萌,后行文召祖公归洛,又非夫君失策,何必嗟叹且事已至此,难道夫君不归洛,则祖公也必不归么夫君,当断不断,必受其患,正如文冀叔父所言,当速裁决,不可拖延啊!”
其实裴该这两天也一直在想这件事儿,反复权衡利弊。他曾经怀疑过,裴丕遇害一事,其实是王贡的策谋,就是逼得自己必须得率师归洛不可——因为裴丕不是普通将领啊,乃是裴氏一门,自家兄弟被人杀了,倘若不闻不问,单等朝廷审断,那自己的脸还往哪儿搁哪
就法理上来说,即便是自家亲爹被人给杀了,自己都没有撞上都城,去向朝廷或者天子讨说法的道理。然而裴该身份终究特异,乃是大司马、大都督,执朝臣之牛耳,则欲遵制做忠臣,则必害权臣之名。当不当天子另说,他权臣可是做得很惬意的,且不打算将来某一天把权柄给交出去的。况乎岂有权臣失权,而能久活之理哪
再者说来,儒家是赞同血亲复仇的,《礼记曲礼》即云:“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则以自己的身份,归洛去向朝廷和天子讨要说法,也是会受到士林广泛的原谅,甚至于拥护的。
故而以此恶**件为契机,最有可能促迫自己挥师上洛,这种诡计,那个“毒士”完全干得出来啊!只是若真为王贡所谋划,以裴该对其人的了解,估计很难抓住他的把柄,在没有丝毫证据的前提下,似亦不能入其之罪……
然而裴丕遇害究竟是偶发事件,还是有人策划的,其目的为何,其实都不重要,对于目前的裴该而言,如何应对才是最需要考量的。他其实并不反对篡位,终究以这一社会阶段而言,皇权的存在还不可或缺,并且既然被形势推到了权臣的位置上,则只可能前进,而再无后退之望了。
正如荀灌娘所说,裴该对于改朝换代后,凉州、平州,乃至汉中如何,其实并不怎么担心——那些势力都太小弱啦,翻不起天来。唯一可虑的是建康政权,但或许唯有彻底撕破脸皮,进行武力镇压,才有望在压制中原世家后,再扫清江南大族,稳定民生,并且推动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吧。
裴该迟迟迈不出那最后一步,最主要就是担心荥阳战局。只要自己率兵归洛,必然会跟荀邃等起冲突,到时候为了自家颜面,为了保全声望,为了凝聚人心,势必得对朝廷来一场或大或小的清洗不可。则洛中不稳,前线将士之心必乱,万一被石勒逮住机会,破关而入,事情就麻烦了,自己也可能遭受罔顾大局之讥。
直至今天接到了裴诜来信,裴该才终于下定决心,于是在跟妻子商谈几句,彻底解开心结之后,便即穿上小功丧服,先乘车往裴粹府上来。
丧礼五服,“小功”列第四等,《仪礼》曰:“小功,布衰掌,牡麻致,即葛五月者。从祖祖父,从祖父母报;人祖昆弟;从父姊妹篇,孙适人者;为人后者为其姊妹适人者。”若于男子,则因同曾祖兄弟之丧,当服小功。不过裴该与裴丕俱出后汉尚书令裴茂,其实算是同高祖兄弟,论理当服第五等的“缌麻”才是。
只是周礼解法甚多,礼制亦因时而变,而且理论和实际之间,历代都难免有所参差,只要不是太过份,很少有人会死抠。况乎五服之制正经写入国法,也是以西晋为始的,目的只是为了区隔亲疏远近,作为判断是否构成犯罪及衡量罪行轻重的标准——在宗法社会中,亲眷互害,自然更受舆论的鞭笞,刑罚也会相应加重。
所以裴该为了表示自己与裴苞、裴粹一系西裴的亲近,特意改缌麻为小功,穿着较粗的熟麻布丧服,前往裴粹府上致哀。裴粹闻讯,急忙迎出门外,与才刚从万年县赶回来的裴彬,一同把裴该引入灵堂。
——裴粹为侄服大功,而裴彬为兄服齐衰。
灵堂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只是尚不见棺木。王贡、裴诜前几日送信来,就说已将裴丕的遗体盛棺,命人护送返归长安,估计即便走得再快,也得十数日方能抵达。其实就理论上来说,裴丕之案尚未审断,遗体是不应该运走的——说不定还需要验尸咧——且方冬日,多搁几天也不会坏。王贡、裴诜等如此
第三十八章、申舟之过宋
裴该数年之后,重作冯妇——他又抄诗了。
底本乃是唐诗人高适的《宋中送族侄式颜》——裴该前世于唐诗中素好高、岑等边塞之作,所以还能够记得这一首。
高式颜本名亡轶,为高适族侄,方受括州刺史张守珪所召,入其府中任职,高适送别之际,乃作此诗。想那张守珪,本是唐朝前期的名将,多次领兵与突厥、吐蕃、契丹等胡部交战,勋功卓著,声威赫赫。只可惜晚节不保,开元二十六年,其部将假其名出击叛奚,结果大败,张守珪不但隐瞒败报,谎称大捷,甚至于还贿赂奉旨前来调查的内常侍牛仙童;翌年事泄,被贬括州。
然而高式颜既受召入其府中,高适当然不便在诗中说张守珪的坏话,开篇乃云:“大夫击东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当时有勋业,末路遭谗毁……”
“大夫”,是指张守珪被贬前官至辅国大将军、右羽林大将军兼御史大夫。“末路遭谗毁”,自然是说他晚年(时年五十六岁)遭谗言所害,被贬边远小郡了。
裴该改“大夫”为“丈夫”,又改“击东胡”为“北击胡”,以契合自家状况。继而改“当时有勋业,末路遭谗毁”为“当时重勋业,岂容遭谗毁”,那就直接剑指朝廷了,意为五校营之变,其实是朝廷想要毁谤自家功业所为,或者即将利用此事来毁谤自家功业!
后面几句,则属原创——“本欲靖烟尘,即从渡江始。峥嵘虢洛间,喋血数千里。平生慷慨志,不负东流水。”结末又改高诗——高诗原作“劝尔惟一言,家声勿沦滓”,是劝说高式颜一定要好好做事,不要损害到家族的名声;裴该改为“谁云旌麾下,声烈能沦滓”,结合前几句,其意则为:
我一心为国,平息烟尘,自从渡江以来,艰难奋战,不负昔日击楫之志,而今竟然有人想要谋害我吗老子麾下既有千军万马,又岂容赫赫声威,遭人污毁!
x的,跟丫干了!
武将们听闻此诗,虽然前四句以后便难明其意,但诗中振奋之气,自然流露,还是能够感觉到的,因而无不高声喝彩——听上去大都督之意,绝对不会是“咱这就算了”吧。诗不甚雅,故而文吏们全都能够听懂,裴嶷、荀崧等不禁斜目对视,随即一起拱手:“臣等愿奉明公归洛,以复血亲之仇!”
于是裴该就指点从行之人,分派行军次序。此番归洛,军争在次,政争为先,所以长史裴文冀是一定要带上的,请荀景猷暂时代掌关中政事;司马陶士行并没有明确表态,裴该多少有点儿不大放心他坐镇长安,因此也带在身边,关中军务,则暂委郭思道和杨清。
在长安的大司马三军七成从征,共六旅,近五万之众,以罗尧率骑兵先行,陆衍合后。
裴嶷提议说:“甄将军既已先期出关,前赴弘农,乃可行文命其先向洛阳,为明公扫清道路。”
裴该注目裴嶷,心说你想让甄随先去你就是生怕不出事儿是吧只是他决心既下,又听说羯贼已退,都这时候了,唯有贾勇而进,若再瞻前顾后,怕是反罹灾患。因此略一思忖,便即颔首,但说:“甄随粗鲁,不知礼数,当戒其不得冲犯天子与朝廷,入洛后若敢妄杀一人,我必不饶!”
转过头去关照裴熊:“卿可赍我军令,快马前往甄随军中,并监护之。”要说除了自己以外还有谁能制得了甄随的,大概也就裴熊了吧。
关中军政体系就此疾速运转起来。其实在此之前,裴该就担心荥阳战事有失,已命枢部做好各种预案,并且整备粮秣,随时准备挥师东进;而当裴丕遇害的消息传来后,裴嶷也在自家职权范围内,尽量提前把发兵所须物资都调集好了。故而行动非常快速,短短两日后,裴该便辞别妻儿,统率大军离开了长安城。临行前,荀灌娘抱着安娘,牵着裴俭,低声对丈夫说:“或许再见之处,当在洛阳。”
裴该却回了一句老婆听不大懂的话:“羯在,我当驻洛阳;候羯灭,自归长安。”
——————————
再说甄随急于立功,因而催促士卒,昼夜兼程前行,等到裴熊追及的时候,他都已经进驻弘农城了,并且自作主张地分兵前往陕县。陕县北临河而南依山,地势非常险要,乃是出潼关后的第一要冲,甄随本能地觉得这地方我该拿下,否则遇有缓急,很容易被人堵住了出不去。
可是再想想,陕县往东还有新安(渑池),然后是函谷关,得要出了函谷关,才能够一马平川,直向洛阳……我要不要再往前多迈几步呢终究相隔近三百里地,消息难通,说不定这会儿羯贼就已经攻克成皋,迫近洛阳了呢。若等那些官僚再派人到弘农来求援,就怕缓不济急啊。
正在犹豫,裴熊抵达,告知五校营之变事,并颁下裴该的将令。甄随不禁勃然大怒道:“大都督的兄弟,就连老爷都不敢随便杀,洛阳人竟然如此大胆么老爷这便率兵杀去,屠了洛阳城,为裴丕报仇!”
裴熊闻言大惊,心说这蛮子疯了,有人会开口说我要屠戮自家都城的吗赶紧劝阻,并且申明裴该之令,不得冲冒天子与朝廷,不得妄杀一人。
甄随斜睨道:“我便妄杀了又如何”
裴熊两眼一瞪:“将军若敢擅杀,我即奉主公之命,生缚汝去见主公。”
甄随撇嘴道:“空手搏击,我或许稍不如汝,但老爷有兵器,汝安能生缚我”
裴熊回应道:“我也有兵器,若不能生缚,那便斫了将军!”
二人四目相瞪,对峙良久,最后还是甄随先把视线给移开了,嘴里“哧”的一声:“这鲜卑奴,也不识逗……”
他难道真敢跑去洛阳大开杀戒吗先不说久经裴该洗脑的将士们会不会从命,以及军司马就跟边儿上等着记黑账呢,甄随也不傻,此乃政争,波诡云谲,不是他一介武夫轻易敢插足的。自己若然把朝廷得罪狠了,说不定大都督就真能起了杀心!
于是下令全军离开弘农县,继续兼程疾行,为大司马扫清道路。然而说是“扫清道路”,中军既东,这一路上又有谁敢拦阻关西军啊自弘农而至洛阳,小三百里地,所部仅仅四天就跑到了。
余宝闻讯,出西门相迎。甄随也不下马,直接抄起鞭子来,朝着余宝肩上就是狠狠一鞭抽下,口中斥喝道:“朝廷命汝等入洛,是专为守备西门的吗主将遇难,汝这副将便一点责任都担不起么”下令麾下将吏,分而为三,绕行洛阳北、东、南三个方向,务必在天黑之前,彻底掌控所有城门!
&nbs
第三十九章、我与贾充有三不同
荀邃揣测道:“裴盛功之死,得非申舟之过宋乎”
对于他这一问,荀组却并不感到惊骇,反倒微微颔首:“道玄于人心之诡诈,终于有所认识了……”随即苦笑道:“申舟之过宋,唯楚子能命,若裴盛功之死真是……也唯裴文约可下决断。既如此,除非卿等能够将出无可辩驳的证据来,否则事终不能解。且……
“即便卿等将出无可辩驳的证据,亦未必能够平息事端,反易致裴文约羞恚反目,于卿等更加不利。”
荀邃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当即瞠目结舌:“叔父此言……”
荀组轻轻叹息道:“此中诡谲,我也是才想明白……甄随既至,料想裴文约必不在远,于彼之归洛,实属无可阻拦之事。倘若卿等真查出了什么,实易招祸;似今唯敷衍塞责,或者反使裴文约不能重责卿等。尸位素餐,终究不是大罪啊。”
荀邃微微一哆嗦,就问:“我亦不惧裴文约起杀心……终究我荀氏天下高门,又幸叔父未曾牵扯在内,且景猷兄是彼丈人,则彼于我荀氏,终将网开一面。至不济,先命和济审讯此案,彼举止失措,大为都人所讥,则到时候推出和济去,可塞裴文约之口。只是,难道我荀氏就此俯首,甚至于要被迫远离朝堂了么”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