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赵之亡也,不在今岁,便在明岁……我倒望其今岁便亡,否则围城日久,将士饥馁之下,我等即望粗食而不可得矣。”
荀绰点一点头,便道:“今岁亡也好。我等只须谨守门户,候华人来,归降便了……终究与张敬、徐光等寒庶不同,我等乃世族大家,亲朋遍布洛阳,或能在华主面前为之缓颊,免于一死……尤其君为华主叔父,必可逃过大难。”
裴宪摇头道:“君可继作《晋后略》,有此书在,即便身死,亦能流芳千古,况乎未必死……我则不同,我与文约将出五服,向来疏远,又从未谋面,岂能因此求免……”
荀绰说再怎么疏远,终究是本族亲眷啊,你们都同一个祖宗呢——“闻令弟文冀、公演等,俱于华仕至高品,爵封郡公,其与华主,不也是疏族远支么”
裴宪苦笑道:“休说文冀、公演……彼等只会忌我,岂能救我啊前和伯齐之死,便可知其心矣!”
和伯齐就是和济,华朝肇建前不久,被荀氏叔侄踢出来当替罪羊,旋为裴嶷构陷而死,其罪状当然是指使明达,谋害了裴丕……但是和济为什么要谋害裴丕呢理由是他跟羯贼暗中有所勾结,牵线搭桥的,正是裴宪裴景思!
晋时高门,往往互为姻亲,而不会轻易搭理寒门庶流,或者哪怕只是第二等家族,所以高门之间,兜兜转转,多半总能挑出些亲眷关系来的。如晋初京陵公王浑,就曾将一女嫁给裴楷为妻,生下裴宪,又将一女嫁与和矫为妻,生下和济——所以和济跟裴宪是嫡亲的姨表兄弟!
——其实王浑还有一个女儿,嫁给了卫恒,生下那个原本历史上被看杀,这条时间线上被裴该“骂杀”的卫玠。
就理论上来说,和、裴既然有亲眷关系,那么裴嶷你下手就不该那么狠辣,即便因为情势所迫,只能杀和济以止谤,也总得给亲戚一个相对名誉的死法吧结果不但诬和济通羯,还拿他裴宪当幌子,则裴文冀、裴文约叔侄于裴楷一系根本不存在善意,由此可明矣。
西裴(裴苞、裴粹)和裴宪出自同一位祖父(裴徽),东裴(裴武、裴嶷)之祖则是裴辑,裴该的曾祖父是裴潜;则血缘既疏,向无往来,再加上裴楷—裴宪这支实在也没别的什么人了,那裴嶷、裴该等,还有多少大可能性仍旧顾念同族之情呢
裴该此前就勒令族内,把裴宪这支给除了籍了;且在裴宪想来,越是大家族,内部支系争斗越凶,已有东、西两裴在,岂能容忍再加进一支去啊。故此他才对荀绰说,你们荀氏还没除你的籍吧则你尚有活下去的可能性,我却非死不可!
二人正在商量着呢,忽听城中喧哗声大起,随即有家奴来报,说华寇进了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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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军的疲弱之态,石勒自然有所察觉,所以他才一直死扛着,既不肯降也不肯走。
其实在三台战败之后,襄国之南,再无险阻,便有臣僚劝其出狩——也就是逃跑的相对名誉些的说法啦——蘷安建议到上党去,因为有太行山为凭,相对要好守一些;徐光则建议到幽州去,地远难越,华军不可能北追不止。
然而石勒却坚拒了群臣的谏言,说:“昔洛阳破,晋主亦不肯走,难道朕反不如司马炽乎!”
群臣心说司马炽那是不肯走吗那是走不了吧……
主要石勒考虑到,倘若自己留在襄国,尚能坚诸将吏守城之心,若是主动逃亡,麾下多半会一哄而散——你瞧刘曜弃平阳而逃,身边儿还剩下几个人啊他如今究竟跑哪儿去了,我都没能打听清楚,大概是在河套附近的某个犄角旮旯里吧……
而且我能跑哪里去去上党吧,固然可倚山险而守,但也被封闭在谷地之中,再无复兴、发展的机会啦。且等到华人彻底镇定了冀、并,从东、南、西三个方向展开钳形攻势,区区上党、乐平二郡,能够将出多少兵马、食粮来,我怎么抵挡得住!
跑去幽州吧,虽说华人可能暂时无法紧逼,但慕容之势正盛啊,倘若与刘琨合力西进……我宁死于华,绝不死于鲜卑!好歹裴该、祖逖都是文明人,不至于过份地折辱于我……哪怕只是尸身。
当然也有那看得清大局,但拎不清眼下形势的家伙,竟然提出请石勒以去尊号、降封为王做条件,去跟华军和谈——其实也就是投降——当场就被石勒下令推出去正法了。
等回到后宫,石勒不禁对程后叹息道:“昔在宁平城下,我坐帐中,晋之王公大臣环拜于外,就中也有裴文约……不想十年之间,天地更换,他倒在洛阳城内安坐。然我岂肯往拜啊死,易事耳,降主之名,绝不可担!”
但随即他也垂泣道:“我纵横半生,王公也杀过了,天子也做过了,虽死又有何憾大丈夫轰轰烈烈而生,复轰轰烈烈而死,天福也!只可惜汝等亦必随我而死……”
随即连连跺脚,说:“悔昔日不杀裴该,复不听右侯之言,我死可
第三十章、毒计
蘷安辞别石勒,领兵登上城墙,四城巡视。
此际王阳护守西城,桃豹护守东城,支雄护守南城,吴豫护守北城,孔苌警护城内,李寒禁卫宫廷,而由蘷安总统四方守备。
果然他还未至城上,就听说华人按惯例又把投石车给推出来了……
最近十来天,华军不再攻城,只是遣人四处伐木、取石,在营中打造投石机,每日辰时便于某方城壁前推出数十具来,轰击不休,往往要等暮色四合,方才收去——其间也时有自损,多半都能临时再替补上。
今天这些投石机,据说出于东垒,故而蘷安便急向东城而来,同时也派人去提醒守西城的王阳,要他警惕华人行声东击西之计。
投石车自营中出来,要推至距离城壁约二百一十步的地方,因为榔槺沉重,虽然下置六轮,仍然极其迟缓。而且等运到位了,还需要卸去车轮,打桩固定,并由数支小队围绕警护,所以直等蘷安登上东城,跟桃豹见了面,第一轮石弹还没有正经砸过来。
城上守兵也都有了经验,多数手执大盾,遮护自身,并且分开两腿,略略屈膝,随时打算跑路——石弹飞行速度相对箭矢要缓慢得多,只要瞧准其落点,及时避开十步左右,一般情况下就不会受伤啦。
离城堞稍远一些,木石堆积,也有不少羯兵做好了随时搬运材料,修补城墙的准备。
蘷安抵近城堞,手搭凉棚,远远眺望,桃豹急忙提醒他:“蘷兄身份贵重,切勿冒险,要防华寇暗箭。”
祖逖此前尚有力量猛攻襄国之时,就已经大致将城壕填实,把城外羊马垣也都给扒了,故而能于夜间派遣零星精锐弓手潜至墙边,伏地不动,候天明时,自下往上,暗箭射杀守将。虽说一旦放箭,必然暴露行藏,既在城壁之下,多半是回不去了,但若真能伤到羯军重将,必可重挫其士气,这个险值得冒啊。
月余之间,陆续有六七名羯将因此中箭负伤——死的倒还没有——其中也包括了大将吴豫,被一箭正中其左臂。因此今日桃豹才提醒蘷安,要提防华人的暗箭啊。
蘷安却不以为意,摆手笑道:“区区弓手,如何能伤得了我”随即双眉微微一皱,说:“果如天王所言,华寇确有纵火烧城的意图么”
原来他看到华军的投石机都已到位了,并且几乎每具侧旁,都会放置一个火盆……但是没见有云梯或者类似的器械继出啊,这个距离可射不了火箭。难道说,投石机也可以用来纵火不成么
虽感疑惑,还是关照桃豹:“将城上可能引火之物,全都撤下,以策万全。”
话音才落,就见数十支巨大的摆臂开始运动起来……
裴该在关中已然“发明”出了配重投石机,但因为对工艺的要求比较高,于重量和射程的计算力要求也更严格,故而尚未能推广开来,祖逖但知其事,而不知其用。祖逖于军中所造的,乃是传统的人力投石机,以木为柱,上用独木做摆臂,长的一头栓着盛石弹的皮兜,短的一头系四五十条绳索,一兵一索,要同时由四五十人齐力拖拽,方可发射。所以就理论上来说,人力投石机比配重投石机精准性要差得多——再怎么听从号令,齐心合力,终究人有强弱,力有缓疾,影响到摆臂,浪费了更多的功不说,还必然造成很大的偏差。
且说摆臂一动,弹便投出,但与往日不同,今日这数十具投石机拋出来的,竟然是一团团的火球,而且相对要更精准一些,几乎有半数直向城上而来——剩下的或落在堞下,势必撞正城壁,或者越过城头,会被拋入城中。
撞正城壁的那些倒无所谓,羯兵早就做好随时修补的准备啦;蘷安只担心那些投入城中的,最远可超城壁六七十步,那就有可能砸中尚未扒光的那些房屋啊,一旦引起火来,即便施救不难,也易使守军人心动荡。
故而他关照桃豹:“城上事,君可仔细。”自己匆匆下城,去安排士卒汲水负土,做好救火的准备。
蘷安一只脚才刚迈下台阶,十数枚火球就落到了城墙之上,当即“嘭”的一声,溅射开来,崩得满地都是火星,更引发了络绎不绝的惊呼声。
桃豹初时难免吃惊,但随后便放下心来——城上可资引火之物,多半都已经撤下去了,剩下的也用毡子遮盖,就那一点点火星,真未必可以酿成烈焰。士卒之所以惊呼,只是临事慌张而已,事实上火星沾甲即灭,沾衣也不过燎个破洞而已,即便触及皮肉,亦属轻微小伤。
只是那些貌似不是石弹,因为落地时并无震动,火星四溅后,便即跳跃翻滚……若是石弹砸中土墙,绝对不会跳那么老高啊。
桃豹正欲冒险近前查看,忽见眼前那枚砲弹中冒出烟来——难道内中尚有引火之物么赶紧命令士卒担水过来浇灭,然而水尚未至,烟却愈浓,片刻之间,这一片城墙便被浓烟所笼罩,五步之内,难辨人面。
桃豹以手遮掩口鼻,但还是有烟冲入窍中——这烟貌似比平常烧柴烧炭之烟更为呛人啊,他先是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随即就觉得眼前发黑,四肢发软……
虽然从没见过这路奇怪玩意儿,终究是打老了仗的,桃豹当即反应过来——不好,此烟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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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庆历四年,官方撰成《武经总要》一书,记载了三种火药配方,其中一种就是:毒药烟球火药法——有可能是世界上最早的制式化学武器了。
具体这种毒药烟球的配方,裴该自然是不记得的,但这不妨碍他提出方向来,命徐渝、彭晓等人试验、制备。这回孙珍带来那么多药材,什么狼毒、砒霜等等,就正是用来配合火药,制造毒药烟球的。
这种毒药烟球是用树皮和干草厚厚扎成空心圆球,内塞药物,外敷油脂,临战时以火点燃,投放出去,外层烧漏后,内中火药快速燃烧,烤炙药物,自然浓烟腾起——说起来很简单,然前后试验不下三百余次,方始制成。
孙珍这回还带来了十数名工匠,部分相助改造投石车——既然投火球,则盛弹的兜囊不能再简单用皮和绳来制作了,必须加以防火处理——部分连夜赶工,制作毒药烟球。至于改人力投石车为配重投石车,那工作量未免太大了,并不值得。
只是今日风大,祖逖担心毒烟会不会随风而散,孙珍也就此请教有经验的匠人,得到的回答是:“可以使用,无妨。”匠人解释说,烟球中倘若填药太少,怕是效果
第三十一章、羯主之死
得报华军已登东城,正在过府拜访裴宪的荀绰不禁大吃一惊,就觉得手足皆软。裴宪说你还是赶紧回去吧,保护自家妻小要紧,荀绰却苦笑道:“只怕已有华兵迫近,或者赵兵趁机于街上抢掠……”
城里能够抢的,早就已经被蘷安、孔苌等为振士气,放纵士卒抢掠一空了;只剩下裴、荀这些高官的府邸,赵兵暂时还不敢惊扰。然而一旦城池将破,赵兵各寻生路之时,会不会再无顾忌呢荀绰心说这会儿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敢出你的府门,经通衢大道回自家去啊。
裴宪倒还算镇定,笑一笑说:“既如此,我两家的性命,便都仰赖彦舒了。”随即把两个儿子裴挹、裴瑴叫过来,让他们向荀绰行大礼。
裴挹、裴瑴少年俊彦,俱以文才知名,但碰到这种状况,光能吟诗作赋又济得何事啊全都面如土色,甚至于遍体筛糠。
裴宪一指荀绰道:“我与荀君原本投契,又共历患难,汝等当事荀君如父,若我在也……”
这二人原本依附王浚,王浚被杀后,其部下皆谒石勒请罪,只有裴、荀不到。石勒召二人来,呵斥道:“王浚残暴凶虐,我故讨而诛之,众人皆来请罪,唯二君不来,为与之同恶——难道就不怕死吗!”
二人从容答道:“我等世仕于晋,荷其荣禄,王浚虽然凶暴粗俗,终究是晋之藩镇重臣,我等故依从之,不敢怀有二心。倘若将军不行德义,只施威刑,则与王浚何异啊我等虽死,亦本分也——请就死。”不拜而出。
石勒见状,赶紧把二人给叫回来,拱手致谢道:“常闻二君忠义,今果如是。方才不过戏言罢了,万勿见责。”就此待以客礼。
其后石勒查抄王浚部属、亲眷的家产,都有巨量钱帛,唯裴、荀二人家中只各得书百余套,及盐、米十数斛而已。于是更重二人,当面说:“我不喜得幽州,唯喜得二君也。”又是拉拢,又是逼迫,双管齐下,终于使得裴、荀出仕。
为什么石勒已经在裴该面前栽了个大跟头,却还不肯接受教训,仍要费心招揽裴宪、荀绰,而不肯遽杀之呢因为时势不同——于宁平城杀尽晋之王公而独留裴该,纯属石勒的个人趣味;而等到杀王浚之时,他已不再四方流蹿了,有志以冀、幽为根据地,逐步扩展势力,乃至谋夺天下,那就不能不招揽裴、荀之流高门子弟啦。
即便那俩货没有装腔作势,而是一吓就跪,石勒照样会以客礼待之。
况且裴该当初孤身一人,坚决不降,其后还是为了救姑母,才暂时留在羯营,与石勒虚与委蛇的;而裴宪、荀绰,妻儿俱在蓟城,他们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难道还不怕家人枉死吗
所以说,只要这二位不跟裴该似的,一而再再而三驳石勒的面子,石勒是断然不肯下狠手的。而此二人也正如石勒所料,先假装忠悃,以期不损德望,等到石勒把面子给足了,也便顺坡下驴,就此从贼。
至今忽忽四载,裴、荀二人在羯赵政权中抱团取暖,同进共退,逐渐地也形成了一个小集团。只是这种世家集团,既不能从张宾、程遐等人手中夺取权势,复常为胡羯将吏所欺侮,他们唯一的希望,是将来教太子文学,以及中国的礼仪、典章,则太子一旦继位,才能有他们故晋世族的好日子过。
——在原本历史上,这个幻想被石虎给彻底打破了,裴挹、裴瑴,也俱为石虎所杀……
至于这条时间线上,这般空想亦成虚妄,裴宪乃不再留恋于人世——主要他估摸着自己不可能活得下去——因此将二子托付给荀绰,然后自袖中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毒药来,拋入水杯之中,略微晃晃,一饮而尽。
裴挹、裴瑴尽皆跪地大哭。荀绰也感哀恸,但他终究年岁大,经的事儿多,还不至于如二子一般张皇失措,于是急命彼等收敛乃父遗体,自己则跑去前院,命跟随来的奴仆回家报信,并去街上打探消息。
时隔不久,果报赵兵奔散,而华军入城。荀绰乃命将大门略略拉开一线,以示无备,并待华兵。
华军一部在祖涣的率领下,直取宫禁,去擒石勒,其余的多由樊雅等将率领,去夺另外三个方向的城门;唯少部分归于刘遐麾下,于城内搜杀散兵——他终究不属于祖逖的亲信班底,搜羯主、杀羯将的重任落不到他头上去,况且此前夺门,已立大功,后面的功劳肯定得让给别人了。
其麾下一支华军小队,看看迫近裴府,荀绰赶紧派奴仆上前搭话,说前面是裴公府,过两条街有荀公府,都是世家高门,愿意降华,还请将军勿要欺凌其家人啊,甚至于派兵保护,免遭乱羯所害。
队长一听说啥,姓裴的和姓荀的……这裴不会是闻喜裴,这荀不会是颍阴荀吧赶紧去报刘遐知道,并且派兵往其府上来,入门进院,却果然不敢冒犯。
刘遐闻报,自也不敢轻慢——虽然从贼,但谁知道洛阳的裴、荀对他们是什么态度啊这般世族就算落了毛也还是凤凰,哪是我这草鸡可望项背的倘若数年之前,天下尚乱,象刘遐这种武夫也未必会把高门放在眼中——起码悄悄地弄死你,有何妨碍啊——但如今社会秩序逐渐恢复,天子又姓裴,而皇后姓荀,刘正长岂敢孟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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