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有那目力好的小卒禀报说:“皆是虎贲军旗号,大旗上则云:‘虎贲左师佐上校陈’。”仰攀蹙眉道:“这又是何人了却未曾听闻过……”
其实这个“虎贲左师佐上校陈”,就是陈剑陈兴国,因为出卖了支屈六而得降华,被拨隶在冯铁麾下听用。等到克陷襄国,祖军将帅陆续被调回洛阳,陈剑也从冯铁而归,被塞去军校进习了好几个月。
旋即听说甄随要去监李矩而定上党,陈剑便向兵部恳请,说我昔从支屈六守上党,熟悉地理,且家小尚在上党,希望能够从行——就此而转属甄随。上党已近乎空郡,多有盗贼而少有羯兵,陈剑乃跟着甄随于路剿匪,往往不顾生死,冲杀在前——一则是才刚归华,自当奋战报效,以免遭旧将排斥,二是着急去找老婆孩子——就此得到了甄随的赏识。
好在冯氏母子担心陈剑回来找不到人,从此亲人之间天涯悬隔,再难相见,就一直老老实实地躲在小村儿里不敢挪窝。等到陈剑终于得与冯氏相见,夫妻二人不禁抱头痛哭一场。随即陈剑就说了,我如今已依夫人之言,降了华人,被命为上将,从此富贵荣华,与卿共享;不过为怕被人给认出来,道破往事,绝不可归故乡,我还是接你们到长安去定居吧。
长安乃天子所定都邑,将来肯定会地价大涨,寸土寸金啊,咱们得提前占块好地方去。
——陈剑考虑得倒很长远,可惜他终究位卑,就没能得着消息,天子是想要在长安城南面营建新都的,结果白在龙首原北买了几百亩地,地价一直不涨。此乃后话,暂且不论。
且说陈剑此番为甄随副将,来至剑阁之下,但甄随却嫌丢人,不肯打出自家旗号来,于是主将大纛,便只好张陈兴国的“虎贲左师佐上校陈”了,他这一等级的将领,又是降人,仰攀怎么可能听说过呢
不过甄随亦命人哨探山上,得知对面主将是“辅威将军仰”,也跟陈剑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指何人。甄随便怒,道:“氐寇不使什么李寿、李班来御我,却命一无名之辈,太也不将老爷放在眼中了!”
陈剑忙道:“甄帅并未自张旗号,氐寇不知甄帅之来,乃使下将御我而已——何必动怒啊”
甄随这才恍然,不禁笑道:“小陈汝说得是——只是从不闻世间有姓‘仰’之人,多半是个氐种了……或者西南夷种,也未可知。”
——这纯属他粗鲁无学了,仰其实是华夏古姓,一说出自虞舜时发明二十五弦瑟的仰延,一说为秦惠王公子卬之后,虽然人丁稀少,终究不是蛮夷别种。仰攀的血统,其实比他甄蛮子要中国得多。
再说仰攀远望敌势,虽然连营数里,若有数万之状,但他也是成国宿将,怎可能瞧不出来其中有诈啊。便问守卒:“昔日武考(李寿)将军在此,摧破华将高乐,不知是怎么打的汝等可备悉言明。”
守卒说当日李寿来至关上,看华人营盘虽众,餐时炊烟却稀,由此料定必为疑兵,其实不过数千人而已,于是当夜发动奇袭,高乐大溃,狼狈而走……
仰攀笑道:“今日之势,与昔时何其相似啊华人竟然不肯接受教训……”
不过为策万全,他还是耐着性子等到夕食的时候,结果点点炊烟,估算一下,竟然发现华军实际数量比预料的更少,最多一两千罢了。于是仰攀立功之心骤起,就临时再从汉德县内抽调人马,捡选精锐八百,计划于三日后的黎明时分,下山偷袭华营。
有士卒提醒说:“昔日武考将军破华,乃是夜袭……”仰攀笑着摇头道:“我如何能与武考将军相比山路险狭,进退皆难,则夤夜下阁摧敌为不便——或许我朝只有武考将军,而能有这般统御之能了。至于三日后往袭,是恐敌初至,尚怀警惕之心,彼若见我不动,乃渐懈怠,可攻也。”
他想得倒是挺美好,只要摧破当面之敌,便能如前一般,挺进沔阳,即便以我的能力,和手下这几千兵马,不能跟李寿当日相比,多半是攻不了城的,但终能威胁南郑,迫使陶侃回师救援——计若得售,此战首功在我!
总而言之,既然当面敌军不多,只是疑兵而已,那我就绝不能坐守阁上,白白地浪费了建功立业的机会。
可谁成想三日后的黎明时分,仰攀亲率八百健卒沿阁道而下,撞入华军营中,却只见旌帜而不见人——明明这数日都有炊烟由此而起啊,理论上这顶在最前面的,应该不是空营……旋即一通鼓响,伏兵四起,远远的望见一将高踞马上,手挺一丈长铁戟,甲胄辉煌,盔上还镶嵌有三颗五角金星……
那将扬声大叫道:“姓仰的蛮夷鼠辈,汝家甄随老爷在此,可敢来试老爷的铁戟么!”仰攀闻言,再细一打量那将身后新立起的大纛,只见上书“虎贲军帅护军将军甄”,不禁吓得是肝胆俱裂,当即转过身去,狼狈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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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随设谋以赚仰攀,其实也是临时起意。
他原本只是不耐烦在南郑城内养伤,同时也担心巴氐以围魏救赵之策,趁着陶侃南下,自梓潼发兵来袭汉中,所以才讨了一千兵马,跑到剑阁来威慑敌军——至于攻阁,自己已经摔过一回,把腿都给跌断了,自然不敢再起此念。
也正因为如此,甄老爷担心有损自家威名,才不肯打
第五十六章、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六十年前,魏军伐蜀,蜀大将军姜维姜伯约集会众将,悍阻钟会于剑阁,孰料邓艾偷渡阴平,复于绵竹破诸葛瞻军,遂直指成都。蜀后主刘禅用谯周之言,自缚请降,并敕姜维等俱降于魏,于是“将士咸怒,拔刀砍石”——只是没蛋用,皇帝都投降了,你们还打个什么劲儿啊。
如今几乎是故事重演,只不过华军和氐军主力都在巴西,被甄随设谋攻取了剑阁要隘而已。在李寿想来,甄随必将取梓潼而向成都,则成主危殆,且说不定还会仿效刘禅,开城出降……
这一是因为氐军主力,皆在巴西,多数在自己手里,少半在李班手里,成都的留守兵马真不算多啊;二则自己既离成都,则成主身边天然就只剩下了一个“今谯周”,也就是自家老爹李骧,李骧多半是会劝说出降,奉籍从华的,而以他的身份、地位,说话的分量,又非谯周可比;三则……敌将终究是甄随啊,凶名闻于天下,朝中留守的那些将领,真的敢跟他打吗
唯今之计,只有弃险要而还成都去救驾了,总比我跟前线死扛,隔不多日来封敕书,命我直接向陶侃投降要来得光彩一些吧。
于是李寿当即聚集兵马,放弃安汉城,突破重围,去回救成都。陶侃尚未收到消息,虽然疑惑,恐怕是计,不敢猛追,却也趁机夺占安汉城,旋命陆和北上去攻南充、西充。等到剑阁方面的捷报反复辗转,终于送到安汉的时候,二充已克,陆和且围李班于阆中了。
陶侃接到信报,不禁瞠目结舌,旋顾左右道:“此天之所以授甄将军于我朝也……”那蛮子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呢
于是再无犹疑,即率主力西进,先克广汉,复侧龙泉山而北抵绵竹,再次与李寿交锋。
且说李寿放弃安汉,西趋广汉郡,一直跑到龙泉山东麓的五城,打算逾山而急救成都,却听说甄随既取汉德,并未继续南下……李雄方抽调成都周边兵马,拼凑起四千多人来,遣将军费黑北守涪县,以御甄随。
李寿多少有点儿蒙,心说以传说中甄随的性格,没道理不肯长驱直入,而要止步于剑阁、汉德之间啊,这又是玩儿的什么花样咧但既然成都无警,他弃城而归,道理上就说不大过去啦。于是只得上疏向成主请罪,同时率兵转向绵竹,警护成都的北大门。
理论上由东北而向西南,过了梓潼,即可迈入成都平原,可守之处唯两处,一是涪水东岸的涪县,二是龙泉山北麓的绵竹。绵竹东有龙门山,西有龙泉山,两山间相隔百里,城池正在其中,李寿乃临时筑垒,与绵竹城犄角相应,以待华军之来。
龙泉山亦颇险峻,山间虽有小道,封堵不难,估计陶侃是不敢硬闯的。华军主力自东方而来,欲取成都,要么绕到山北攻绵竹,要么绕到山南攻南安——可是从五城到南安,将近四百里途程,这绕得也太远了,粮道漫长,于军不利啊。
当然啦,倘若陶侃真有本事冒险走南路,李寿也无可奈何——谁叫他把敌人放进平原里来了呢
然而陶侃既至绵竹附近,却先不急着进攻,而遣周抚抄袭涪县之后,击斩费黑,随即与甄随、陈剑会师于梓潼——这就等于彻底把北路给打通了,方便自北道运粮,道虽险而途终近。随即合兵以攻绵竹,李寿自知难守,被迫起而一搏,出城与华军在赤祖一带展开激战,不过三日,便遭败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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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剑阁已下的消息传到洛阳,裴该不禁大大舒了一口气,心说:“稳了。”
从来战无必胜之策,即便他派去汉中的是华军精锐,又有陶侃为主帅,甄随、陆和为副将,终究地势险峻,运粮也不方便,倘若迁沿日久,必将无功而返——就好比当年钟会顿兵剑阁之下,倘若没有邓艾偷渡阴平,估计司马昭这次力排众议的灭蜀之战,最终也只不过能得个汉中而已……
裴该甚至于有过考虑,是否可以先定荆北,拿下襄阳和江陵来,再在江陵大造舟船,如原本历史上桓温定蜀一般,乘战舰溯江而上,从南路兜抄成都。
不过造舟船,练水师,终非一朝一夕之功,而且即便船坚兵利,前面还有三峡难过……话说桓温那会儿,巴东究竟是在东晋手中啊,还是在成汉手中啊记不清了……多半是在东晋手中,所以他才能够如此顺利地进军,自岷江而直抵青衣。
这个题目自然也下于枢部,命郭默等人详细筹谋,作为预备方案。
然而既然得报,已取剑阁,就不必再考虑那么多啦。只要华军能够入平,则与氐人交锋,可有八成以上胜算。一方面根据后世的评价,同时周访、杨虎、陶侃等人历年与氐军相争,于上奏中也反复说明过,这巴军的素质,实在是提不起来啊。
蜀人本来就不怎么能打仗,巴人略强些也有限,所以当年刘备才能顺利攻取益州;而诸葛亮一出祁山失败,根据《汉晋春秋》记载,他自己说是“大军在祁山、箕谷,皆多于贼,而不能破贼为贼所破者,则此病不在兵少也,在一人耳……”
何所谓“在一人”不是说战将无能——箕山一路,主将可是赵云呢——而是说统帅对于士卒的训练和布勒,做得还很不够。诸葛亮接受教训后,亲自操练兵马,始能在最后两次北伐之时,打得司马懿只能坚寨固守而已。
那么如今蜀中还有诸葛亮吗陶侃等皆报,说氐兵多骁勇能战——因为主体不是蜀人,而是从略阳等地南徙的流民啊——然而旗号不全,金鼓不备,队列不齐,阵列不整,完全就不脱流民武装的素习。陶士行在荆州的时候,就常跟这类流民武装作战,当时所将同样孱弱的荆、扬之兵,都能屡屡得胜,何况他跟中原绕了一大圈儿后,复将百战之师南下呢
只要是平原交锋——包括攻打平原上的城池——华军便无败理。倘若陶士行还拿不下成都来,估计他自己都得买块豆腐去一头撞死吧。
因此剑阁既克,伐蜀之役就等于完成一半儿了,朝廷所要考虑的问题,不再是改由别道往攻成都,而是怎么趁胜底定全益,既而再下宁州。
王逊还在宁州坚守,但他终究算是晋官,而不是华臣,因为道路遥远且有阻隔,此前也未能遣使去招抚。倘若王邵伯坚决不肯从华,还去跟王敦之流勾搭,事情就比较难办了……
宁州多西南夷部,恃险自守,实在很难彻底镇定。好比在原本的历史上,唐虽雄强一时,西南却有南诏独立,南诏之后是大理,割裂于中原王朝之外,前后竟达四百年之久。
当然啦
第五十七章、兄不友而弟不恭
裴诜是裴通的长兄,二人相会于内室,所以他也就不按照朝礼称呼什么“大王”了,直接唤以“贤弟”。
隐含之意则是:来来,咱们亲哥儿俩私下里交交心,你哥我说的话,全都是为了你好,兄弟你可得听啊。
裴通拱手请问道:“阿兄云不当以王贡为相,有何理由,可肯明言么”
裴诜说当然,我今天来找你,就是为了明言的——“王贡何如人也,不必为兄冗述。从来人君择臣,首在其德,次及其才,若德不配位,才愈高而国愈乱。庆父其无才乎杀鲁闵公;崔杼其无才乎杀齐庄公。
“尤其一国之相,小节不究,而大节不能有亏。王贡昔从陶公而叛,贤弟自以为比陶公如何,可能驾驭之么王贡如鸩毒,持之可害人,然亦污手,若不慎食之,同样会死。愚兄以为,今世唯天子可驭王贡,然亦不使其入堂拜相,况乎贤弟,岂能任其为国相呢”
裴通双目低垂,默然不语。
其实这个问题正是他所担心的,此前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觉得这个险嘛,还值得冒——要不然怎么办让我孤身一人跑三韩去吗
我就算再弱势,终究背后有整个华朝做靠山呢,不信他王贡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我行篡僭之事。大不了政由王贡,祭则寡人,说不定啊,也不失为齐桓公哪。
裴诜见此前数言,貌似并未能说服裴通,便更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说道:“王贡无德,世人皆知,即朝臣中,恨彼者不在少数,若由彼随贤弟就藩,则怨谤将及于贤弟,岂可不慎啊
“且王贡肆意妄为,其恶非止一端,唯天子方任用,不肯彰显罢了,恐怕就连贤弟也未必清楚吧”
裴通双眉略略一挑,忙问:“阿兄此为何意啊所言王贡有何劣迹”
裴诜出语惊人,一字一顿地道:“贤弟以为,盛功究竟为何人所杀!”
裴通听到这句话,不禁全身都是一抖,随即双目圆睁,注视裴诜,结结巴巴地问道:“此、此事果然与王贡有涉么阿兄……阿兄可有证据”
关于裴丕之死,当日裴嶷按察此事,把罪名全都栽到了和济的头上,最终将和伯齐赐死在狱中,然而此事并不能取信于人,朝野上下,疑云重重。
当然啦,小老百姓缺乏足够的信息渠道,于此事前因后果多半一头雾水,也不在乎究竟是谁主使谋害了裴丕——多半是羯贼为恶,至于是不是通过和济下的手,那重要吗士人尤其是朝廷官员之间,则未免知道得多一点,想得也更深一层,普遍明了,那和伯齐不过是个替罪羊罢了。
然而和济究竟是为谁背了黑锅呢为了避免他们接近真相,裴嶷、裴诜乃命人散布流言,刻意把水搅混,隐隐将矛头指向了晋主司马邺,因为足够诡谲,反倒容易取信于人——政治黑幕这种东西,向来喜闻乐见啊。
不过大家伙儿也都知道,司马邺就是半拉傀儡,能量有限,多半是教唆犯而不是执行犯——他就没有谋划这般大事的本领。于是司马邺身边亲信,尤其是梁芳和朱飞,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最容易被各方所接受的疑犯备选。
就此有不少中层官吏自作聪明,四处搜集梁芳、朱飞等人的恶迹,上奏朝廷,请求严惩。在他们想来,裴丕裴盛功乃是天子同族,不幸遇害,天子岂有不想报仇的道理啊此前是忙着禅代,既不宜逼迫司马邺过甚,又不便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才被迫揪和济出来顶罪;如今尘埃落定,华已代晋,则若能给天子以借口铲除梁、朱,天子必喜。天子若喜,则上奏弹劾梁、朱的我等,不就有简在圣心之望了吗
谁想奏上,天子不置可否,即下尚书,而裴嶷实掌尚书,一概驳回。
裴嶷和裴该的想法是一样的:这票自作聪明的家伙,即便冀图悻进,你也得找个合适的时机吧。既然华朝的正统性来自于禅让,则必善待司马邺,哪有帝位坐不几年,就先拿司马邺侧近开刀的道理啊别说梁、朱等辈实与此事无涉,就算真是他们干的,也总得等到攻入建康,擒获司马睿,天下大定后再动手吧。
如今长江尚且分隔南北,你就苛待司马邺,那还怎么笼络南人之心哪何有益于四海归一
那票无能官僚,听风就是雨,根本没有自己的判断——当然啦,本就所知甚少,所以才会信谣传谣。而至于裴通,终究是裴氏一族,消息来源却要广泛得多,再加上久在中朝,所见阴谋不少,因而综合前情后续,他难免会大着胆子想到:盛功兄之死,最终得利的是天子,则此事不会是自家导演的一场戏吧就不知道出此毒计的,究竟是大兄还是王贡了……甚至于是文冀叔父预先谋划,亦不出奇……
裴嶷是东裴,对于弄死一个西裴子侄,换了天子受禅的良机,他必然没什么心理负担。大兄虽然同出西裴,但我们这一支最年长的终究是裴丕的亲兄裴轸,且阿爷宝爱裴轸兄弟,貌似更在他几个亲儿子之上……以自己对大兄的了解,弄死裴丕以弱裴轸兄弟之势,这事儿未必干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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