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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施定柔

    在网上搜索了一圈后,闵慧发现,在东北的一个边境城市的确有一个“永全市儿童福利院”。现在已经消失了。由于行政区划变更、机构改革、旧城改造、加上几次搬迁、它被并到邻市的另外一家福利院中——海元市龙回区第二儿童福利院。从江州坐高铁需要十五个小时才能到达,中间还要在北京转车。

    当天下午她就上了火车。

    心情急迫,因为今天就是七月六号,离信里辛旗约定的见面时间只差一天了。

    在火车上,闵慧打开日记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日记里记载着一位名叫“苏田”的女孩从七岁到二十二岁之间的生活。看似厚厚一本,内容并不详细。首先是条目长短不

    一,平均下来每篇字数在两百字左右。其次是更新毫无规律:最密集的记录发生在七岁到十二岁之间,但也不是每天都有。一周两次是最勤快的状态,懒的时候连续三个月一字不写。十二岁以后篇幅骤减,最多的一年也不到十条,甚至出现过连续几年完全空白的情况。

    闵慧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这本日记好像专门是为了那个名叫“辛旗”的男孩而写的,几乎每一条都会提到他。辛旗离开后,苏田写作的兴致亦随之丧失,越到后面越是语焉不详、散漫无章。

    看完全部日记后,闵慧得出以下推论:

    一,苏田就是李春苗。春草小时候曾在永全市




05-韩老师
    如果见到辛旗是苏田的最后心愿,闵慧觉得不能让她的在天之灵有这个遗憾。

    特别是这趟死亡之旅就发生在她即将见到辛旗的路上——

    要不是为了救自己一命,久别的两个人已经重逢,辛旗会履行承诺,苏田的命运将会改变,等待她的不再是贫穷困苦、颠沛流离,一切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到手的幸福就这么飞了。

    闵慧反复思考,出岔子的究竟是哪个环节

    第一,自己不该一时心软,答应了与苏田同房。

    第二,想死也得挑个好日子。雷声那么大,惊醒了自己,自然也打醒了苏田,出门的时候动静就不能小一点吗

    第三,既然都看见苏田跟到桥边了,就该立即放弃行动而不是转身跳河。就算真的不想活也不差这一天两天是不

    第四,到了水里,她们很快也分开了,这个时候她还是可以去死,把珍贵的救生圈让出来,而不是一直独占……

    想来想去,一个更可怕的真相浮了出来:

    苏田之所以会死,是因为那个时候的自己突然间又不想死了。

    她越这么想,就越无法平静,更无法原谅自己:她夺走的不仅仅是一个无辜的生命,还有一段美好的爱情、一个幸福的人生以及另一个人的期盼。

    时间已过,闵慧这边毫无头绪,次日只得坐车来到海元市。

    她在一个僻静的街角找到了龙回区第二福利院,一位秘书接待了她。在电脑上查了一下后说,两家福利院的确合并到了一起,但主要合并的是孤残儿童,不是老师。

    “为什么”闵慧失望地问道。

    “因为那是一个很小的福利院,只有十三名正式编制,其余都是合同工或者临时工。永全和海元虽然挨着,毕竟是两个城市。合并的时候,大部分员工表示不愿意离开本市,调走的调走,辞职的辞职,跟着孩子们一起过来的只有三位老师,目前仍然在福利院工作的只剩下了一位韩老师。”

    苏田在日记里提到过好几位老师,但没有一位姓韩。尽管如此,也不能白来一趟,两人于是在一间接待室里见了面。

    韩老师看上去五十多岁,短发,高个,戴一幅黑框眼镜,态度很温和。闵慧说明来意后,她立即点头:“有印象、有印象。当年我在康复室工作,主要负责肢残儿童的康复训练,苏田、辛旗都不算残疾,到了学龄就去了对口的小学上学。有段时间是我负责接送,也经常带他们做课外活动,跟他们还是挺熟的。福利院就这么大,孩子就这么多,大家天天见面,基本情况都知道。”

    “韩老师,”闵慧问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苏田是怎么来到福利院的”

    “打拐行动解救出来的,来的时候三岁多。那次行动解救了一批被拐女童,只有两个孩子找到了亲生父母。其它的就都留在了永全市福利院。苏田刚来的时候,有一年多一句话不说,我们还以为是聋哑人呢,送到医院检查,医生说孩子的听力是正常的,大概是被吓到了。后来她渐渐开始说话,告诉我们她是和弟弟一起被拐的,但很快就和弟弟分开了。问弟弟叫什么名字她不知道,父母的名字也不知道……我记得福利院还特地去找了当年参加打拐的刑警,看能不能查一下弟弟的下落。刑警说,解救出来的都是女孩,没有男孩。可能之前就已经卖掉了。打电话问正在服刑的主犯,他死活不承认有这回事。”

    “辛旗呢也是被拐儿童”闵慧问道。

    “他不是。他是被遗弃的。出生后没多久被人放在火车站候车大厅的椅子上,身上包着一块布,里面有张纸条,写着‘请好心人收养’之类的几个字。”

    “可是……”闵慧忍不住插口,“辛旗这个名字又是谁给取的呢”

    “当时负责把他送到福利院的民警姓辛,那个火车站在棋盘街上,就给他取名叫辛旗。苏田的名字也是这么来的,解救她的民警姓苏,为什么叫苏田,大概是老师们翻字典给取的吧。”

    原来是这样。

    韩老师接着又说:“辛旗刚送来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很奇怪。他是个特别漂亮的婴儿,全身上下一点儿毛病没有,又是个男孩,为什么不要呢然后这孩子就开始哭了,我的天,一哭起来全身发蓝,嘴唇发紫,赶紧送到医院体检,原来是有先天性心脏病,很严重,需要马上手术。那时候能做开心手术的医院全中国都没几个,送到北京,正巧有个外国专家,就给做了。听说特别危险,几个月大的婴儿,开胸锯骨的……医生说孩子太小,只能做暂时的修复,长大以后还需要继续手术,不然的话活不过十五岁。”

    关于辛旗的病情,苏田的记载十分粗略,只提到过他几次住院。很显然,怕孩子担心,老师们并没有告诉他太多的病情。

    闵慧将细节一一记在脑中,继续问道:“苏田在日记里提到说,辛旗的视力不好”

    “嗯,高度近视,也是先天的。多少度不记得了,总之眼镜厚得跟瓶底似地,很重,又贵,他又淘气,同学们也喜欢捉弄他,眼镜老是摔坏……他自己也说,三米之外男女不分,五米之外,人畜不分。”韩老师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不过他运气挺好的,十三岁那年被一对美国夫妇收养,去了美国。那边医学发达,他的病现在应该都治好了吧”

    “有可能。”闵慧不禁感慨两个孩子命运的天差地别,“苏田呢她是怎么回到老家的”

    “说是老家里有个亲戚在外地打工,不知怎么就听说了那次打拐行动,一算时间正好对上,再看孩子当时的照片,觉得很像,他们也报过警,就带着孩子的妈妈,拿着资料、照片找过来了。到这边一比对,别说脸了,就连衣服都是一模一样的。苏田当时可高兴了,就跟着妈妈回去了。当时我们还挺担心的——”

    “嗯”

    “她家在特别远的山区,生活条件很差。她和她弟是在集市里被拐的。可怜的妈妈被人贩子下了药,吃了碗面就睡着了,醒过来后两个孩子都不见了。夫妻俩发动全村人到处找也没找着,报警后又找了几个月也没结果,她妈的情绪就崩溃了,精神也开始不正常了,情况越来越严重,也没钱治病。她爸把妻子托付给亲戚照料,决定出去打工,顺便找孩子,哪知道打工没到一年就在工地上遇到事故去世了。”

    “那她妈妈过来接她的时候,精神正常吗”

    “怎么说呢,不大正常,但能交流。说话有点语无轮次,见到女儿特别激动,脑子也清醒了好多,母女俩抱头痛哭。她亲戚说她妈身体不好,在家里也没人照料,整天蓬头垢面跟个叫花子似的,苏田一听,就特别着急地想回家照顾妈妈。我们本来想劝劝她,在这里再留一段时间,把这学期的课上完再走。毕竟那边穷乡僻壤的,回去了就没办法上学了。但她坚决要走,老家那边也还有些亲戚可以照应,我们就同意了。”

    “所以是辛旗先离开的,之后苏田也走了”

    “前后相差不到三个月吧。这两孩子关系可好了,平日里总在一起玩,砰不离砣,砣不离砰,就像一对小夫妻似的。两人相差不到一岁,辛旗大一些,因为生病的原因,晚一年上学,正好跟苏田一个班。苏田从小就是个热心肠,老师们就说,苏田你照顾一下辛旗,他视力不好,看不清黑板,你帮他做个笔记。这苏田就把老师的话当成了圣旨,自己变成了辛旗的小跟班。”

    “所以他们从小就是好朋友”

    “也吵架。这辛旗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心脏病,性子急,脾气暴,耐性差,因为眼睛不好经常被同学捉弄,变得超级爱发火,超级爱打架,大家也不敢太惹他,万一心脏病发作了呢,那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嘛苏田呢,正好相反,比较乖,别看年纪小,气量可不小,不论辛旗怎么跟她急,都不计较,最多是不理他。这辛旗要是发火了,也就苏田能劝住他,老师们都不行。”

    闵慧想象着辛旗小时候的样子,一定是个小霸王吧。于是说:“那他的学习成绩是不是很不好啊”

    “一般般吧。人很聪明,一学就会,记忆力惊人。特别会下棋,那年代表他的小学去省城参加全省中小学生象棋锦标赛,我们也没找人辅导,看他喜欢就帮他报了名,本意是让他去玩玩的,没想到他拿了个全省冠军回来,把大家吓了一跳。依我看,这孩子就是个贪玩,上课不好好听讲,不然的话,将来肯定有大出息。”

    “苏田呢她有些什么爱好”

    “喜欢体育,游泳、跑步、跳远……样样都爱。没事就爱待在操场上玩。有一阵子特别爱打乒乓球,总嚷嚷着要进军奥运会。辛旗只好陪她打,眼神又不好,一场球下来,尽看见苏田满地找球——”

    “噗——”闵慧忍不住笑了,想像着这对青梅竹马当年的种种趣事,“那福利院这边,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联系到辛旗吗”

    “没办法。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韩老师摇头,“辛旗走后再也没回来过,想想看,一个心脏病男孩,高度近视,到

    一个陌生的国家,语言不通,文化差别又那么大……他的日子应该很难过吧,需要适应很久吧等他适应过来了,这边福利院也解散了。”

    “可是,”闵慧说,“收养他的人办手续的时候应当留下自己的地址和电话呀。”

    “那时候的福利院人少事多、管理混乱,谈不上有什么专业的档案整理。几次搬迁之后,很多资料都弄丢了,以前也有人想来查档案,根本找不着。再说这地址电话什么的,是人家的**,需要保密的,就算有,也不会经易拿给你。”

    上课的铃声响了,韩老师看了看表:“还有问题吗我下面有堂课。”

    闵慧连忙说:“最后一个问题,韩老师,您知道辛旗和苏田第一次吃冰淇淋的地方在哪吗我只知道在一个桥边。福利院的孩子们一般会在哪里吃冰淇淋”

    韩老师皱眉想了想,说:“虽然这些孩子都是孤儿,吃冰淇淋的机会还是挺多的。只要有大的活动,看电影啊、春游啊、慰问表演啊、逢年过节啊,都有可能吃到冰淇淋。”

    “应当是在他们年纪很小的时候。”

    “十几、二十年前的话,机会可能少一点,一年也总有几次吧。谁知道第一次在哪吃的谁会记得这些事”

    闵慧从笔记本里撕下一张纸,写上自己的手机号递给她:“谢谢您告诉我这些,如果您还想起了什么,特别是关于冰淇淋的,给我电话。”



06-辛旗
    转过身去,闵慧惊讶地看到一张脸,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三步,从头到脚地打量面前的这个人。

    她瞬间明白了为什么苏田会天天跟着辛旗,会完全没脾气而且愿意一直等着他。

    辛旗长得太好看了。

    闵慧不是颜控,对漂亮的男人比较防范,但也不得不承认辛旗有一张令人难忘的脸。五官和谐地凑在一起,经看,却没有任何一样突出到使人分心的地步。高高的眉骨、深邃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弓形的嘴唇。脸小,所以不是那种很霸气很拉风的好看,是那种很自然很cute的好看。个头适中,一米八左右,身量修长,肩宽体瘦,穿一件微微泛黄的白t,和闵慧一样,上面印着水井盖上的半圆,下身是黑色牛仔裤,穿一双黑底白勾的耐克鞋。

    清爽、干净、年轻,充满朝气。

    “你长高了。”他伸开双臂,“过来,抱一下。”

    闵慧大脑飞速旋转,脚却没动:“那个——”

    她是带着侥幸的心情来到到的勇安桥,没想到真的遇到了辛旗,心中毫无准备。很显然,辛旗把自己误认成了苏田,闵慧正要更正,一双结实的胳膊圈了过来,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

    她下意识地挣了一下,因为两人靠得实在太近了,近到彼此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山风从谷间吹来,在他们的头顶环绕,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大病初愈,她感到整个石桥都在晃动。几个路人从身边走过,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倒是不远处有个吃冰棒的小女孩,好奇地看着他们,吃吃地笑了。

    闵慧的手上还拿着那个吃到一半的冰淇淋,迟疑了几秒之后,终于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背。等他听到苏田的死讯,自己反正也要这样拥抱一下表示安慰,就当这件事情提前了……

    她甚至有种感觉,此时此刻,苏田正在天上看着他们。

    辛旗一直没说话,只是将脸紧紧地压在她的头顶上,似乎沉浸在回忆之中。

    趁这当儿,闵慧在心中打起了草稿:

    ——“辛旗,我要告诉你一件不幸的事……我不是苏田,苏田已经去世了。”

    不,不能说去世,她只是失踪了。也不能说得这么直接,太过简单粗暴,万一他受不了心脏病发作了呢

    ——“辛旗,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我不是苏田,苏田今天没来。事情是这样的,她为了救我跳进河里,被大水冲走了。目前为止还没找到。别着急,你要相信苏田的水性,她可能游到别的地方上岸,受了伤,一时半会儿没法回家……”

    不行,说过于乐观,希望越大失望更多。他一定会发了疯似地到处找苏田,就像那些丢失了孩子的父母,下半辈子的生活都毁了。

    ——“辛旗,听我说,我不是苏田,苏田失踪了,警方正在努力寻找中。她是为了救我被大水冲走的。请把找她的任务交给我,有任何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向你汇报……”

    也不行,过于平淡,过于就事论事,好像这事没她什么责任。

    ——“辛旗,我不是苏田,你的苏田已经不在了。都是我的错,我可以把自己当成苏田赔给你吗”

    嗯,很英勇,够仗义,问题是,人家要你不

    ……

    闵慧的脑子越想越乱,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你在发抖。”他说,“很冷”

    她心慌意乱地点点头。

    “那就让我这样搂着你,一直搂到暖和过来为止。”

    “……”

    他身上有股柑橘的味道,不知是香水还是沐浴露,淡淡的,酸酸的,仿佛来到了一片果树林。t恤很薄,她的脸很热,隔着肌肤可以听见他砰砰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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