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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帝业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拙眼

    这显然就是皇帝早有准备,即使皇帝人不在晋阳,但几位手握重兵的京畿副都督们还有内阁的阁臣们依旧在勉力的维持晋阳的秩序,既有大义名分,又有绝对的实力,就算有人对于皇帝的处断心生不满,也是无力回天了。此时,聪明人都已经看出这场变革,皇帝已经是心如铁石,无可更改了……但束手等着被解权的是极少数,还有大部分人看不清形势,如同一只只蚍蜉,抱团汇聚在一起,指望能够撼动大树……

    今上即位之后,北齐的君权再度攀升到了顶峰,政治、吏治皆清明,就连六镇军头们,也没有力量汇聚在一起和皇帝叫板了。回望着去年到至今的种种,仿佛一场幻梦,天下人仿佛置身于一方无形的棋盘之上,朝中诸公、边疆群将,都是一枚枚往来驰逐的棋子,厮杀、缠斗,最后扭转胜利的天平,无数人被扶起、无数人被舍弃,无数的势被瓦解,又有无数的势逐渐抬头,这些势慢慢汇聚,成为一股不可抵挡的压顶之势!而这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之间,这个高明的下棋之人,正是今上……

    如今,又到了新一轮的角逐……

    内阁理事的政事堂内,满满当当都是文臣的璞头在晃动,不知道有多少官员在等着或者求见,准确来说,并不是求见,倒像是上门责问……许许多多的属官抱着公文匆匆忙忙往来于阁间,低着头,衣角带风,一刻也不敢停留,不然怕着群如狼似虎的人将他们撕碎了!放在以前,这帮子官员纵然不高声谈笑,也会低声寒暄,熙熙攘攘有如集市,可是此刻在政事堂内肃穆无比,人们屏气凝神,只有无穷的愤怒和绝望在弥漫……

    阁门被推开,一身官袍,气度雍容的郑宇捏着胡子,笑眯眯的踏出来,先声夺人:“哈哈,诸位实在对不住,阁间公务实在太过繁忙,让诸位久等了……”他抬手清众人入座,马上有仆役窜出来,端出茶汤供人饮用,“诸位请慢用……”

    热气腾腾,葱姜的香气塞满鼻腔,**的气息刮着肚肠,浑身上下都渐渐暖和起来,不过诸位官员都是食不甘味,也没有多少心思在上面,其中一位为首的朝官刚刚端起,热汤还未沾唇,便深深叹了一口气,重重放下,哼声道:“……尚书何必跟我等将要失势之人客气,到底要如何发落我等,明说便是,何必惺惺作态,让大家都不爽利……!”

    “就是,若真是看重于我等,为何我等在这大厅之中站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喝上一口热茶内阁事务虽然繁重,但各位……总不至于连见我等一面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吧”一人紧随其后,对郑宇发难,一时间引起众人连声附和,群情汹汹,伴在郑宇左右的几个属官脸色惨败,惊慌的望着眼前这一幕,他们都还年轻,从未见过这般阵仗,唯恐这些人一个情绪控制不住,他们便会丧命……

    郑宇到底是稳重,面对众人气势汹汹的责问,仍然四平八稳的端坐在榻上,浑然没有将眼前危机当成一回事,抿了一口茶汤,轻轻搁下,方才和颜悦色道:

    “诸位莫要着急,此是我内阁负责不假,但根源不在我们这里,此是右相的主意,陛下颁旨,要裁剪机构,我能拦得住吗……再说了,你们纵有千般委屈,也不该聚众在宫前……你们有什么诉求,可以一一写在奏本上,上报陛下,请圣意裁决……呵呵,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凡事,不得都有一个章程不是”

    “可陛下现今不再晋阳,大雪封城,我们就算是想要将奏本呈给陛下也无法上达天听不是陛下诏命有云,一切事宜,悉听众位上官安排,我等就在这里,讨要一个说法就是,那远在邺城的右相……还有诸位阁内上官……究竟意欲何为”一个官员起身出列,拱手盯着郑宇,还有他身后的阁门,眼睛仿佛要冒出火来,这就是在逼迫内阁要一个说法了……

    郑宇面色陡然凌厉起来,茶盏重重地砸在案上,冷哼一声:“……我早就说过,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一切事宜,自有内阁调理处置,一切按照章程来办,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胁迫上官!”他又是一掌砸在案上,“难不成,陛下要办什么事情,还要看你等脸色不成叉出去!”

    郑宇的一通喝骂突如其来,数十个甲士从官署之外涌入,当真就将来人拖了出去,大厅内落针可闻,人人都呆在了那里,就算是还有些说辞的,也都纷纷哑了火。都说郑老头脾气大,可谁见到他他都是乐呵呵的,如今总算是见识到了他的一点虎脾气,郑宇见火候差不多了,恢复了脸色,道:

    “内阁章程,裁撤下来的那些部门,并不是所有人都没有出路,吏部连年考评中等之上的,可以酌情安排到其他部门……诸位都是官场里的老人了,自己在任期间考评到底如何,大家心里也清楚,我就不多说了……反正,这个具体的怎么安排,陛下暂时不管,我们说了也不算,一切还要禀报到邺城,问一问右相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了喝了这盏茶,就散了罢……!”

    郑宇起身立起来,留下几个属官,到了后堂去,这个风波就算事暂时过去了,郑宇命人拿了干毛巾过来,慢慢擦干刚才摔茶盏时溅在衣襟上的一点茶汤,祖珽同样是四平八稳地端坐着,一眼瞟过来,呵地笑了一声:“你个老头倒是有手段,一番推诿过去,竟就推到了赵彦深身上……”

    郑宇没好气地道:“那又该怎么办让他们就这么在门口堵着,还办不办差了

    再说,这件事确实是陛下安排给右相的,我们确实没有插手,这总是实话吧”

    “唉呀,这一天天的,老夫原本指望大过节的安生一阵子,转眼就又接到了如此烫手的事,早晚得累死……”祖珽语气里不阴不阳的,皇帝捅了马蜂窝,自己带着一干王爷们躲到吕梁山里练兵去了,却留下这么一些人留在晋阳城里挨骂顶炮火,陛下这事情做的委实不够厚道……

    阁臣们上上下下可以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参与谋划过这件事,但是满朝文武都不信呀!

    “接下来该怎么办你唬住了他们一时,等他们反应过来,马上又要找事情给咱们做了,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郑宇横了他一眼,道:“陛下总是有后招的吧这事从头到尾都是陛下一言而决,以陛下之英睿,老夫不信陛下没有想好如何收尾,我们暂时做好本分的事就够了,其余也没有时间精力多管……

    等那帮家伙将一切可以走的门路都走完,反应过来,怎么也得等三天以后了,到了那个时候,再说吧。”

    祖珽细思之下,觉得挺对,也就不再多说了,就是脑子里老是反反复复的揣测……

    陛下的后招……到底是什么呢

    …………

    晋阳,太宰府今日是门庭若市,不少的人前来疏通关系,打前站。段太宰在北齐朝中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超然,他在陛下面前说话绝对管用,就算是陛下不在朝中,满朝文武官员谁不要卖太宰几分面子

    可是段太宰却命人关上了大门,说是病了,谁都不见,谁的礼物也不准收。段韶的几个儿子出去周旋了一番之后,去后堂见正老神神在在打拳的父亲,段韶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那里有病了的样子,段深刚想进来,被段韶吼了一句,“有事等我打完再说!一点屁大点的事也来搅老夫安生……”

    等到一圈打完之后,段韶收拳,深吸,吐纳,良久之后方才坐下,“他们求上门来了”段韶彻底把大头公务交给了高延宗,也就是旁观掌着大局,再加上陛下也在晋阳,晋阳军务再乱也乱不到那里去,整日里乐得休养生息,诸事不管,气色也就渐渐起来了。

    “父亲,这些都是一些十几年的交情了,他们求上门来,难不成就一直不见”段深是驸马,目前来看最有前途,将来是要袭爵的,弟弟们不好说话,他这个做兄长的要表态。

    段韶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想帮你拿什么帮你怎么帮呀陛下乾纲独断的事情,已经是箭在弦上了,你看不明白吗陛下这一招招下来,根本就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分明就是要尽快将事情办掉,你一没有大义名分,二没有圣眷撑腰,为了这些将势尽之人搭上自己的前途……

    ……愚蠢!”




第一百八十八章
    段家三代显赫,段荣追随高欢起事,段韶邙山大战救驾有功,简拔为晋阳大都督,段韶数子,长子段懿为驸马都尉,尚颍川公主,为行台右扑射、兖州刺史,次子段深,受父功庇护,封为姑臧县公,先尚永昌公主,但永昌公主未婚而卒,又尚东安公主,为侍中、源州大中正、大将军,其余几子段德举,段德衡、段德堪、段德操、段德浚等皆有功名荫封在身,名副其实的钟鸣鼎食之家。

    在北齐,恐怕就是皇族都未必有段家的煊赫,但段韶一向持家低调,严格约束子弟,家风比起其余勋门算是清正,且段韶一向对高家忠心不二,因而地位尊隆至此。段家能够走到今日,全凭段韶一人撑下。

    在北齐武平二年一月十三这一天,正厅之上,不断有段家亲戚子弟往来奔走,段韶一身葛布单衣,在家仆的服侍下,在胡床上眯着眼半躺半坐,底下跪满了段家子弟,良久之后,段韶方才道:“……这件事,我们都碰不得!谁都不许插手!”

    “德猷、德深,你们既然说不听,少不得老夫要动用家法了……你们的官爵,都是靠段家祖辈战功荫封得来,段家立足于朝堂,靠的无非就是立身持正,忠心耿耿……陛下是个什么意思,不要问,不要揣测,照办便是……”

    长子段德猷抬起头来,不甘道:“父亲,那孩儿那殿中尚书的职位难不成就这么没了这职权可是……”

    “——这些都是事!”段韶对于长子已经有些心灰意懒了,段懿阵战上的本事不行,作为文官,提笔安天下的本事也是缺缺,几位先帝看在他的面上,才对段懿颇为招抚,一路攀上了高位,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识时务的急流勇退,反而要跟着人一起争权夺位,这不是犯傻吗于是他沉沉叹了一口气,

    “反正你多年以来也只是摸鱼,正经事务并不见你办了多少,殿中尚书权位虽显赫,但与我段家而言不过就是虚衔罢了,等这件事了了之后,老夫就腆着这张老脸,求陛下给你个清贵职位,如此总可以了吧……”

    见段懿面上还有挣扎的神色,段韶方才怒喝道:

    “……不然你还想怎地!要不老夫现在就写折子,把平原王的爵位传袭给你,这下你总满意了吧”

    “父亲,大哥不是这个意思……”

    段深刚刚要为大哥辩解,便被段韶一统喝到:“跪着!……老夫还没有叫你们起来!”

    段深无奈,只得接着下跪,段韶凌厉的目光扫视着一众子侄,对段深道:

    “你也别想做这个出头椽子,就算你说话再有理,老夫都不会答应,想要自己做主,除非老夫死了!”

    段深性格颇为温和,为人温文儒雅、气度凤仪皆是不凡,为段韶所重,而今日向来不爱沾这些事的他却为俗事奔走,段韶一眼就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怕是那些人急眼了,动用了一切关系要将后门走通……

    段家子孙纷纷低头,不敢再言语,段韶知道他们为何而恐慌,他们怕今上这一步步的动作,将来有一人六坊勋臣的尊容显赫会一去不复返……简直是荒唐,不知道是听谁撺掇的……

    眼下这朝局看似四平八稳,却是万万入不得的!

    这些人都是自家子侄,该提点还是要提点几句,段韶叹气道:

    “今时不同往日了,你们总能分到一两个爵位傍身,如果想要接着走下去,就得要踏实一点……我言尽于此,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纷纷出了正厅,留下段韶一个人呆坐着,若有所思。段深回望一眼,苦笑着对大哥说:

    “回去告诉二叔他们,这条道行不通,让他别打注意了,咱们就更爱莫能助了……”

    段懿一张脸简直变成了苦瓜,两条眉毛有气无力地耷拉下来,面色带着三分沉痛、七分不舍,“……唉,二弟我不比你呀,在朝中得用,我能走通的也就是咱爹这里……这官位被裁下来,又暂时没有其他合适的位置腾挪出来,天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复起……我也是一个男人,早就自立门户了,纵然将来有个王爵傍身,也能分到一些祖产,可这……这得等父亲百年之后……,顶门立户的男子有那个是真的无所作为的”

    “父亲不肯帮忙,二叔自己都劣迹斑斑,眼下自身难保,三叔只有一个县男的散爵,帮不了,姑父在枢密院,虽然也是内阁出身,但这怎么改他说了也不算……现在这边都是祖珽那些人做主,没有多大交情,哎呦,简直是愁死我了……”段懿拍着脑袋连连叫苦。

    段深眉毛紧紧地皱了起来,良久方才说道:“我与吏部侍郎裴弘大还算有些交情,他也是阁臣,眼下又是得用之时,我去听听他怎么说,你也不要跟个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裴弘大他恶了郑宇,又不跟祖珽站在一边,这两个说不定就是日后的相爷,裴世矩纵然功高,可这前途能有多光明,却也是未必,他能帮上什么忙”

    段深翻了个白眼,道:“裴弘大素有才能,得陛下器重,只要陛下不恶了他,就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未来会如何,我不敢说,眼下他一定帮得上忙……”

    “难不成他能帮我复起”段懿顿时高兴起来。

    段深噎了一下,说道:“不能……,不过向他打听打听风向总是可以的,那几位……包括陛下的意思是什么,往后缺员官员怎么安排……这些总是可以透露一点点的吧……此次裁撤,很多世家子弟也受到牵连,阁臣们谁家没有一两个子弟在里面我就不信,他们的嘴巴对着自家人也能这么严实,一切暂时有我,你就不必操心了……”

    正说话间,一行人往这边过来了,来人是一男一女,那男子中等身材,唇上蓄着胡须,穿着圆领红色襕衫,踩着软靴,带着璞头,腰间缠着一条青玉带,看上去气度不凡。女的颜色淑丽,虽然已经是黄花半老,但自有一股岁月磨砺的味道在里面。看到他们过来,那女子轻笑着开口:“德猷、德深……”

    “姑姑、姑父安好!!”段家诸子弟纷纷行礼,那女子脸上堆满了慈爱的笑意,伸手去扶他们,“哎呀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自家人就不兴这一套了……”

    这被段家子侄称为姑姑的,自然就是段韶的妹,段氏,段氏曾经是高洋的昭仪,高洋死后再嫁,她身边的这个男人便是她现在的夫婿,唐邕。

    唐邕也是一脸和蔼,左右看看,道:“今日碰巧,你们倒是都到齐了,有些诗书传家的礼仪风范了……”

    段懿、段深只得惭愧笑笑,段深道:“姑父、姑母是来寻父亲的吧,父亲就在正厅,我领着你们去……”

    “欸,不必,”唐邕摆摆手阻止了他,“看你们的神色,怕是有事情要办,你们自去办好了,我和你们家来往那么多次了,路我还是认得的,你们自去……”

    段深等人退下之后,唐邕和段氏也到了正厅,段韶听得下人呼唤,抬头笑道:“妹带着妹夫回来啦!”当即着人上茶,三人坐在榻上一边喝茶一边谈天,谈到儿孙辈时,段韶叹气,说起方才子侄们走门路之事。

    “……现在他们嘴上不说,心底肯定对老夫一肚子的怨气,可老夫能害自家的子侄吗不让他们插手,是为他们好……这事上,肯定还少不了老二一份,我就是在陛下面前再得脸,也架不住这个老二一而再再而三的捅娄子呀!德深心软,德猷又素来没有主见,被人一撺掇……唉……”段韶摇头,“再英明的人,碰上家务事,他也得头大!”

    “嗨,谁家长辈不替儿孙操心的,等他们大了,顶门立户了,自然也就知道你的幸苦了,”唐邕抿了一口茶水,道:“眼下朝局暗流汹涌,诸公自以为聚集起来跟陛下相抗,是势均力敌的局面……他们都看错了,今时早已不同往日,陛下是铁了心要好好整顿一番朝堂地方。从前咱们这些勋臣,还可以依仗军功在陛下面前争上一争,可现在诸王服软、诸侯退让,连最难对付的宗室都拦不住陛下……陛下又有十万禁军、百保鲜卑在手,讲真的,别说他们不敢反,就是反了也翻不出多大的浪来……

    陛下这一招招的,必是筹谋已久,在动手前谁又看出陛下的意图来了

    眼下陛下一手捏着军队,一手掌着朝局,一手维持着地方,稳住脚步,徐徐整理,不出三四年就可告功成,这眼下……正是关键时候,拦着陛下的,别说是一般臣子,就算是功勋卓著的勋门世家,陛下也未必不会举起屠刀!”

    唐邕望着这青灰色、乌沉沉的天景,若有所指道:“这天啊,早就变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心忧儿孙
    “是啊,变天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可笑那些人,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嘴唇嗫嚅着,风雪从远处飒然而落,暮色逐渐压低天空,段韶抬头看去时,正堂斜角翘起的檐角正苦苦支撑着重重压下的阴云,叫人片刻不得喘息。

    “……很多人一路过来高官厚爵的,早就都忘了,并不是我们让高皇帝成就了帝业,而是高皇帝带着我们从边荒杀出,才占住了这江山……如果不是高皇帝,我们现在还在六镇吃沙子,不过才十几年罢了,怎么会都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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