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河未冷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酒徒
“你可是早稻田大学的高材生!”张品芜低头与他的前额抵了抵,迅速测出他的体温还在正常范围,“怎么会被梦吓成这般模样”
“这跟早稻田大学有什么关系!”潘毓贵忽然暴怒,随即,迅速意识到自己失态。主动放缓了语气,冲着被吓得呆呆不知所措的张品芜柔声补充,“人
第五章 与子同仇 (三)
第五章 与子同仇 三
“哗啦!”一只来自大不列颠的皇家专供白瓷茶杯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两名勤务兵匆匆忙忙跑进指挥部,用苕帚将碎瓷片扫进簸萁。另外两名勤务兵拿来抹布,蹲在地上奋力擦拭水渍。
“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擦什么擦,擦干净了最后也便宜了小鬼子!”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河北省政府主席,河北保安司令,兼国民革命军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大步冲上来,像被激怒的狮子般,冲着勤务兵们拳打脚踢。
指挥部的西洋拼花玻璃窗,被震得嗡嗡作响。来自意大利和水晶吊灯和来自日本的楠木屏风,也被他的咆哮声,震得摇摇晃晃。然而,此时此刻,平素讲究格调的宋哲元,却像换了灵魂一般,对满屋子的奢侈品视而不见。愤怒地挥舞着拳头,仿佛不小心掉进了一个看不见的牢笼之内,一定要不惜任何代价将其撞碎,砸烂,然后才能虎入深山!
勤务兵们不敢反抗,站起身,缓缓退向门口。宋哲元追了几步,临到门口,却主动停住了双脚。掉头,迅速走向自己的办公桌,喘息声宛若铁匠在拉风箱。
牢笼肯定是存在的,自打多年前他决定率领西北军余部,接受张学良的任命,整编为东北边防军第三军那时起,就打下了第一根桩。随后,拥蒋,,铁腕镇压一二九运动,协助中央取缔抗日同盟军,割让察东六县,拒绝华北自治的同时拒绝中央军北进,积极备战的同时向日寇委屈求全,一步步妙棋或者臭棋走下来,他将二十九军从一支残军经营到了国内首屈一指的精锐,同时,也将自己身边那些无形的桩子越打越多,直到现在沦为“囚徒”。
期间,虽然也有两度长城抗战,一次龙门拒敌,打出了二十九军的赫赫声名,也将无形的牢笼撞断了数根桩柱。但是,很快,桩柱就被许多人齐心协力补了起来,留给他的出口越来越窄,高度也越来越低。
三个多月前,有人试图将最后一根木桩也砸紧,彻底将他装在“牢笼”中,送上日寇和汉奸的战车,他才霍然惊醒。然而,一切好像都为时已晚。他,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如果坚持不肯接受日本人的扶持,脱离中央自治,就会成为侵华日军和伪满洲队的第一打击目标。而如果他率部奋起反抗,中央军却会从身后趁虚而入,让他的二十九军从此成为无本之木,无根之萍。
老蒋对待非嫡系部队的手段,他非常清楚。失去的根基的二十几万东北军,最后落个什么下场,也是他亲眼所见。甚至张学良将军十年后刑满,会得到什么样的结局,他一样能猜出个不离十。所以,他只能继续一边跟日本人虚与委蛇,一边跟蒋介石的中央讨价还价。哪怕明知道这样做,到最后很可能被挤得粉身碎骨。注1
“轩公,好消息,好消息。第一百一十旅将日军击败,拿下了整个长辛店,正在向南苑靠拢。从团河行宫突围出来的弟兄们,也被何基沣派人接了出去,正在八宝山附近休整!”手足无措的勤务兵们,被推了个东倒西歪,二十九军副军长冯治安挥舞着一份电报,直接冲到了宋哲元面前。注2
“是么,拿来我看!”宋哲元的脸上的疯狂表情,迅速消退,眼神也瞬间恢复了几分清明。
自打下令全线反击以来,这是他得到的第一份好消息。麾下其他各部,不是依旧联络不上,就是被日军逼得节节败退。而据他事先所掌握的情报,此刻驻扎在平津地区的全部日军,加起来也不到三万人。并且集中了大部分力量在围攻南苑,分散驻守在其他战略要地的,基本上是三四百到一两千!
“天津的李文田,也率领手下的一个半旅,向日军发起了进攻。”迅速将电报交给宋哲元,冯治安继续大声汇报,仿佛唯恐自己的声音,不能被对方听见,“据他刚刚打来的电报,已经拿下了天津火车站,将日军压到了海光寺附近。如果不出意外,最迟明天一早,就能将天津城内的小鬼子全都赶出城区!”
宋哲元的眼神又是一亮,随即大声向冯治安吩咐,“发电报,替我向何基沣和李文田两个发电报,二人和他们麾下的所有参战弟兄,都记大功一次。这个月的军饷按五倍发放,无论阵亡的,还是活着的,宋某绝不亏欠!”
“是!”冯治安欣慰地将身体站直,端端正正地向对方行了个军礼,然后大步流星离去。
草拟并拍发电报,肯定不需要副军长亲自去执行。但是,二十九军副军长冯治安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委屈和不快。相反,他很高兴,能看到自己的老上司宋哲元又振作起了几分精神。
第五章 与子同仇 (四)
第五章 与子同仇 四
“小心!”冯治安一个箭步窜上前,将宋哲元护在了身下,同时从腰间抽出了一支盒子炮。
凭经验判断,他确信枪声来自马牌撸子t和德国快慢机。而子弹既然已经打碎了总指挥部的玻璃,则说明交战双方的位置,距离宋哲元已经非常近。在这种情况下,除了拼死保护军长宋哲元的安全之外,他这个副军长已经别无选择。注:快慢机,盒子炮的一种,性能经过改良,1931年投产。
“保护长官!”
“保护长官!”
“长官小心!”
……
正在门口待命的两名警卫员和四名勤务兵,也纷纷叫喊着抽出了武器,或者用身体堵住屋门,或者冒着被子弹击中的危险冲向窗口。
刺客近在咫尺,而军部警卫团的大部分人马,却驻扎在院子外。一旦警卫团的弟兄来不及赶至,他们,就必须成为两位军长的最后屏障。
非常幸运的是,预料中的最危险情况没有发生。交火很快就结束了,甚至还没等警卫部队赶到,射击声就嘎然而止。
“怎么回事谁在胡乱开枪难道小鬼子已经打到了怀仁堂里来了!”宋哲元怒不可遏,一把推开用身体替自己挡子弹的冯治安,大步走向屋门口。
“是我,轩公不要紧张。是我,刚才在机要室附近,忽然看到一个日本特务,就开枪结果了他!”北平市市长、北平城防总指挥军长,二十九军副军长秦德纯拎着一把正在冒烟的快慢机,快步走入院子。先将手中武器交给了门口严阵以待的警卫,然后抬手向宋哲元将军敬礼,“事发突然,来不及请示,还请轩公见谅!”
“既然是日本特务,当然人人可以诛之!绍文你不必客气!”明知道对方说的未必是真话,宋哲元却默契地抬手还了个礼,同时笑着回应。
“小鬼子,欺人太甚!”秦德纯放下手,继续大步流星朝屋子里走,“但是,咱们二十九军的弟兄,也不是吃素的。天津那边,已经将小鬼子打得节节败退。长辛店那边,也狠狠给了小鬼子一个教训。接下来只要守住阵地,平津这边,咱们还是大有可为!”
“的确!”宋哲元笑着点头,随即转身返回屋内,顺手,就关上了屋门。
当总指挥部只剩下他、冯治安和秦德纯三个的时候,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就变得无比凝重。不待另外二人发问,副军长秦德纯就压低了声音,快速解释:“我刚才带人血洗了机要室,自己也差点死在那里。轩公,赶紧,赶紧想办法改变所有部署,否则,否则,就来不及了!”
“怎么回事你在机要室里头到底发现了什么”以前哪怕是讨蒋失败,被逼得走投无路之时,宋哲元都没见到秦德纯如此慌张过。顿时心脏就是一抽,赶紧也压低了声音,快速追问。
“机要室,还有军部通讯营,从上到下,被日本人蛀成了筛子!”秦德纯双拳紧握,痛心疾首,“我一直奇怪,为何电报,电话,都跟南苑那边联系不上,只能靠着派人冒死传递书信!结果仔细一查,什么全部通讯断绝,根本没那么回事!南苑发过来的所有电报,都被昨夜和今天当值的几个关键人物藏了起来!其他地方发回来的电报,他们也只挑着给了你一小部分!”
“啊——”宋哲元的脸色,顿时变得比雪还白,眼前金星乱冒。
如果机要室和通讯营真的都像秦德纯口中所描述的那样,自打“七七事变”以来,二十九军的一举一动,对日本人那边来说,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军部发出的每一份电报,每一道命令,甚至每打出的一个电话,其内容,恐怕都会很快就传到香月清司的
第五章 与子同仇 (五)
第五章 与子同仇 五
“胡说,你胡说,赵总指挥和佟军长明明刚才还在这儿!”李若水从湿漉漉的地面上跳了起来,一把揪住了周建良的脖领子,用力摇晃。“你,你肯定不是亲眼看到的。你肯定上了内奸的当!”
他不敢指责周建良是内奸,因为后者跟他从凌晨起,一直并肩战斗到现在。然而,他却无论如何不肯,也不敢相信,周建良说的话是事实。
总指挥赵登禹和副军长佟麟阁双双战死这怎么可能!赵将军刚刚带领大伙使了一招金蝉脱壳,从南苑的排污渠里成功脱离险境。而佟将军,则带领仅剩的百余名骑兵,杀了牟田口廉也一个措手不及,直接从日寇的正面溃围而出!注1
就在一个小时之前,两位将军才带着弟兄们在这里胜利会师;就在三十分钟之前,两位将军还将队伍中的老兵们组织在一起,准备狠狠给周围偷偷朝大伙打冷枪的特务和汉奸们一个教训。就在一刻钟之前,两位将军还讲他和冯大器叫了过去,委任他们为正副队长,带领五十几名身手最出色的学兵,临时组成了一支收容队,专门负责收容保护跟上来的医生、文职、女兵和轻重伤号;就在五分钟之前,袁无隅还奉两位将军的之命,专程跑到收容队里来告诉大伙,暂时藏到青纱帐里休息一下,侦查排正在努力探索大红门一带是否有敌军……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一阵疯狂的机枪扫射声,替周建良做出了解释。周围的玉米一排排倒下,空气中迅速泛起了浓郁的血腥味道。
两名正在掰玉米的女兵被子弹当场打倒,死不瞑目。其余的收容队成员纷纷伏低身体,抓起武器,试图向突然出现的敌军发起反击。然而,还没等他们用步枪瞄准目标,一排炮弹砸了过来,将青纱帐炸得七零八落。
“团长,小心!”李若水的头脑迅速恢复冷静,松开周建良的脖领子,改去拉地方的手腕,“这边,这边有一道明渠!可以充当战壕!”注2,明渠,人工修建的灌溉设施,通常都隆起于地表
“这边,这边!”学兵柳方锋,也踉跄着冲山前,紧紧拖住周建良的另外一只胳膊,“团长,该怎么做,您只管下命令!”
两位将军殉国了,周建良就又成了学生们所认识的最高长官。大伙在突围之前,曾经于此人的指挥下,跟小鬼子周旋了七八个小时,对此人的勇气、胆略,还有本领,都佩服至极。如今,两位主帅都不在了,大伙急需,也愿意由此人出来充当主心骨。
他在军事训练团中,一直以力气大而闻名。然而,这次又加上了一个李若水,却依旧没能拉动周建良分毫。
滚滚硝烟中,周建良伸开胳膊,一下一个,将李若水和柳方锋二人拍翻在地。随即,他自己也快速蹲了下去,疯子般按住李若水的胸口,眼睛死死紧盯着后者的眼睛,大声咆哮:“你瞎张罗什么什么时候轮到你给老子下命令了!老子过来找你,是告诉你,前路不通,再往城里走等于找死!赶紧带着带着你的收容队,往南走。能走多远走多远!”
“南边,去哪”李若水无法适应对方态度的变化,瞪圆了眼睛,大声追问。
“轰隆!”一颗炮弹在近距离爆炸,玉米杆被气浪推得冲天而起,化作一片青色的幕布,将他、周建良和柳方锋三人盖了个结结实实。
硝烟未散,周建良已经从玉米秸秆下,探出了脑袋。随即一把拉出了李若水,继续大声咆哮,“固安,保定,邯郸,就是不能再回城里。小鬼子堵在了大红门那儿,至少有一个联队!”
“我不认识路,他们也未必服我!”猛然感觉到对方好像是在托孤,李若水红着眼睛摇头。“团长,你可以带着
第五章 与子同仇 (六)
第五章 与子同仇 六
“团……”李若水伸出手去想要阻拦,却没有拦住,胳膊直直地僵在了半空当中。
周建良会死,独自一人,在枪林弹雨当中抢回两位将军的尸骸,根本没任何可能!一瞬间,直觉清晰地告诉了他答案。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没有勇气追上去,阻挡对方的脚步。
战场上,谁都不能保证自己永远活着!
前一瞬间还生龙活虎,下一个瞬间,也许就会血荐轩辕。
一颗流弹,一块弹片,或者一团气浪,都能轻而易举地将人放倒于地。在冰冷或者滚烫的现代弹药面前,生命脆弱得宛若黑夜里的萤火。
从凌晨到下午,亲眼目睹了数以百计的袍泽倒下,死亡,对他来说已经不再成为恐惧。真正令他感觉恐惧的是,死得毫无价值。
而为知己者去死,为了抢回殉国将军的尸体去死,显然好过死于逃命途中的一颗流弹。从这点上来说,他根本没有阻止周建良的理由。甚至,他心中还隐隐感觉到一点羡慕,羡慕对方走得毅然决然,无忧无惧。
因为,这年头,无愧无疚地活下去,肯定比死还难!而周建良,显然是累到了极点,所以把困难的任务丢给了他,自己选择了相对容易的一件。
周建良刚才来找他,是来诀别,同时也是来托孤。
随着缔造者佟麟阁将军的牺牲,军士训练团和学兵营硕果仅存的一百多名弟兄,就彻底成了孤儿!
尽可能地将这群孤儿带出去,尽可能地保证二十九军的薪火传承,不会断绝,在周建良向他举手行礼的那一瞬间,就成了他肩头重担。尽管,尽管他也是“孤儿”之一,尽管,尽管他这辈子所有军事训练的时间,全部加在一起也不到半年!
“轰隆!”一颗炮弹在不远处爆炸,玉米秸当空飞舞,火光和浓烟,遮断了他不舍的视线。
抬手抹掉了脸上的血与泪,李若水弯腰,从地上拉起了已经哭软了的柳方峰,“别哭了,有那劲头,不如跟我去救人!”
“去,去哪救救,救谁”柳方峰楞了楞,哽咽着低声询问。
对啊!去哪救,救谁李若水抬起头,举目四忘。原本密密麻麻的青纱帐,已经被炮弹和子弹,犁得百孔千疮。
四处都有同伴们在来回跑动,从青纱帐变稀疏的位置,跑向相对密集的所在。四处都有惨叫声和呼救声响起,受了伤的袍泽们,仿佛待宰的羔羊般,发出生命中最后的悲鸣。
“去找你的人,还有你媳妇,带上他们,往南走,能走多远走多远!”忽然间,周建良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仿佛近在耳畔,又仿佛远在天外。
“咱们俩一左一右,分头跑,把能看到的人,全召集起来,往南走!”心里顿时就有了主意,李若水推了刘方峰一把,大声吩咐,“快,快去,能召集多少就召集多少。告诉他们,周团长命令大伙,往南突围!”
“是!”早已忘记了思考的刘方峰立刻找到了主心骨,答应一声,转身就走。李若水朝着此人背影点了下头,转身,弯腰,沿着相反方向撒腿狂奔。
玉米秸被他野蛮地撞倒,一排接着一排。已经到了收获季节却无人敢下田收割的玉米,橡石头般从秸秆上掉下来,四下乱滚。自幼受过良好教育的他,此刻却丝毫不懂得体恤农民的辛苦,橡一头暴怒的黑熊般,横冲直撞。
三名军士训练团的袍泽,迅速出现在他视线之内。其中一人他很熟悉,姓杨,绰号小混,算是他的半个北平老乡。另外两张面孔,却颇为陌生。李若水一个箭步窜过去,弯腰扯住杨小混的衣领,“别蹲在这儿等死,小鬼子肯定会搜过来。赶紧走,往南,周团长命令大伙往南!”
“去哪”杨小混声音沙哑,脸上,胳膊上,到处都是被玉米叶子割开的血口子,双手,却死死握着一把早晨捡来的三八大盖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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