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刀剑

    楚萧扣上了外套的扣子，拧开水瓶喝了一口水。

    他从床铺上下拿出一双黑色的长袜，越过长长的脚跟，拉到脚踝上。

    脚巅踩进了地上的鞋里，柔和地把整只脚滑了进去，他躬身系上了两双鞋的鞋带，一对漂亮的蝴蝶结。

    楚萧再次打开了水瓶，这次他直接呼呼地喝了一半瓶。

    他起身了，走在这条走廊上。

    经过了大半天的折腾，现在人们在床铺上睡得是多么的安稳。其实他也不知道今天早上竟然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一直都在那高台上。

    他折返回了自己的铺前，从枕头边拿起一只表，轻轻戴在了右手腕上。

    表上没有时针，没有分针，更没有秒针，里面仅有一个栩栩如生的太阳，星辉相随，它在缓缓旋转，宛如正在倒转的日月星辰。

    表框里的镜盘倒映他的瞳孔，只有他能读得懂。

    四点半。

    对于英格尔这个人，他不会全信。这个人看上去年龄不大，但他一点儿都不把他当小孩看。

    不知为何，那个人仅仅第一次见他，却对他隐有敌意。

    但他可以确信，自从他说出林雪以后，他后面的话应该都不会是假的。

    因为他的眼睛从那一刻起，第一次出现了变化。

    但他并不好奇那是为什么。

    他是一个极其自律的人，哪怕是他很想知道，但是只要那一刻不属于他，他绝不会逾越半步。

    就像这列车的最后终点一样。

    那是他已经无法掌控了的。

    当他可以掌控之时，他才会把一切都掌握在手心里。

    白色瓷砖砌成的台上。

    袅袅的烟火缓缓浮向天空，火焰里发出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

    炽红色的焰火里面有玛拉，有父亲，有儿子，有那个饿死的人，甚至还有那个被子弹击穿脑袋的人。他们的身躯被烧成了灰黑色的炭，炭灰被风轻轻一吹就会飘起来，沙漠里的歌谣说风将会带着的骨髓和灵魂回归故里。

    他们的脸庞在火焰了忽明忽暗，火花倏地涌了上去，他们的眼眶在火里塌陷。

    其实林雪有点不敢看，站在英格尔的身旁，一会儿闭眼，一会儿又强撑着睁眼，玛拉长长的黑发都被烧尽了。

    倒是英格尔，一直紧紧地盯着，脸上看不出有一点害怕。

    “他们会飘回他们的家乡吗”林雪低低地问了一句。

    英格尔的表情实在是太严肃了，就像和被燃烧的死者感同身受一样。

    他点了点头，过了许久吐出了两个字，“会的。”

    “回归故里。”他说。

    林雪忽然想到了什么，“那他们会飘到那个世界吗”

    “那个世界”

    “就那个和阳城一样的那个世界。”林雪补充说。

    “当然。”英格尔笑了笑，“他们会到的。”

    “一定。”他缓缓说。

    热风扑面而来，火焰蓬勃燃烧。

    林雪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袖，合上眼默默祷告。

    无论是玛拉，父子，还是那个饿死的人，那个中枪的人，愿他们的灵魂都能够飘回到他们的家乡。如果他们想去新世界看一看，风会捎上他们，跨过广袤无垠的大漠，一直飘到那个地方。

    热风鼓动着她的衣衫。她缓缓睁开了眼睛，余光里却是一片空白，耳旁的另外那个呼吸声不见了，整个高台上现在只站着她一个人。

    英格尔又走了，又一声不吭的，连火焰都还没有烧尽。

    她很想现在马上走下去找他，可又觉得这样就走了是对逝者的不敬。

    林雪低下头，刚把冲动压到了心底，冲动又如同沙眼里的喷泉一涌而起。

    可她有一种预感，如果她现在不去找他，她就永远找不到他了。

    她仿佛突然又看到了他的眼睛，就在她的眼前，就在火焰上。

    深黑而不见底，宛如黑洞一般要把人的心神全部吸进去。

    滚滚的火焰在风浪里翻腾，刺啦刺啦地响着。林雪望着他的“眼睛”，似乎有一泼水浇到了她的头上，她渐渐沉浸到了其中，冷静了下来。

    她不由地感到了一种悲伤，就藏在那双眼睛里最深的地方。

    楚箫刚刚看过表，英格尔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几点了。”英格尔问了问，口吻很随意。

    “五点半。”

    “只有一个小时了。”他直接坐到了楚萧的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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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沙漠里的寒洞
    火焰倏地燃尽了，热风猛地刮来，把所有的炭黑都吹到了空气里，白黑色的粉尘宛如天女散花一般被撒下来。

    与之同时消失的，还有林雪看到的那一双眼睛。

    她被黑洞吸走的意识汹涌地回来了，神经间的电流籁籁地传导，忍不住倒退一步。

    她还感到茫然，连上下左右都分不清了。

    胸口里似乎空空的。

    突然她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整个脑袋瞬间地清醒了，她宛如被电流击醒，站得笔直。

    她必须马上去找英格尔。

    她怎么心里隐隐已经觉得来不及了。

    忽然之间，天昏地暗。

    太阳，还在燃烧的太阳消失了。

    一片片白色的瓷砖却油然而生一股森冷的气息，像淋漓的白骨，硬生生地镶嵌在黑暗里。

    林雪登时感到惧意。

    轻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她的身后。

    “是你。”林雪一扭头，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

    楚萧把她的表情通通地收在了眼里，无声地笑了笑，他清楚她想看到的人。他心里也第一次有了一种异样，从来没有一个女子能在他走近时露出失望的眼神，一般她们都崇拜或着迷地望着他，他虽然不太喜欢那样的目光，但渐渐也习惯了，今天他却还有点不习惯了。

    “他们已经被火化了吗”楚萧问。

    “不好意思了，我要先下去了。”林雪匆匆地点头，丢下一句，就要往下走。

    “你不用下去了。”楚萧说。

    “你说什么”林雪一惊。

    “这是他让我给你的。”楚萧伸手把英格尔给他的那封信递过去，他也不知道里面的内容。

    林雪满脸疑惑，接过信拆开，一扫而过。

    她忽地怔住，“不，我不信，我要去找他。”说着，她已经往下踏出了一步。

    楚萧站在她身后，无声地叹口气，手腕轻轻抬起。

    登时，一个颀长的身影环抱着一个人在黑暗的阴影里纵身跃下，而那条如黑蛇般的影子还在一直往前奔泄，说不清卷起了多少的沙子，直坠遥远的彼端。

    “黑蛇”的一面透明玻璃上，有个人把额头抵到了冰冷的窗户上，头发凌乱，双眼似乎发神似的盯着外边，又好像在用眼睛一直找寻着什么东西一样。

    漆黑的浪里。

    她安安静静地躺在怀里，风扬起了她额头上的短发，露出了干净而苍白的脸庞，眼睫毛颤抖。

    所有的“谜”都被带走了，带到了“未来”。

    十年前，那一列车上没有英格尔，没有林雪，也没有楚萧，但它也开到过这里，车厢里的人扬起的刀瞬间失去了光，而刀下是人，是白骨，是已经死去了的人。人们在失去食物后，竟然靠生食人而填满肚子。

    最后的一日，只剩一个人站在车厢的甲板上，站在吱呀作响的门前。他的身旁是七零八落的尸体，肉身不再完整的尸体。他正咀嚼着嘴巴，牙齿很用力地咬着。

    大漠的夜，冰冷刺骨。

    在夜里长久的行走，是每一个沙漠人的噩梦，冻风会把他们的每一寸皮肤毫无保留的摧毁。

    林雪刚刚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件被铺开的深绿衣服上，她撑着地坐了起来。

    眼前的火焰刺啦刺啦地响着。

    楚萧静静地坐在前面的一块岩石上，只穿了一件背心，挺立的背影看上去坚硬和硬朗，焰光在他身上涂了层温暖的色彩。

    看上去他并不怕冷。

    他身前是穴口，穴口外是呼呼作响的寒风。

    林雪屏住呼吸，环顾了四周。她在一个洞穴里，灰暗潮冷，中间有一把火缓缓燃烧，红亮以及一丝丝的暖意罩住了整个穴洞。

    洞穴的每一个角落，她看了一遍又一遍。

    除了她，就只有他，没有他，没有月光。

    她感到好陌生，陌生的背影，陌生的洞穴，就连不太平坦的岩地都是陌生的。



22、大漠的夜
    林雪握住那颗石头，唯有它才能证明那不是一场梦。那个人真真切切出现过，那些事真真切切发生过。

    她不禁问自己。

    她来自哪里她的家在哪里她又要去哪里

    楚萧独自坐在火焰边，伸手烤火，但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背影。

    火焰越烧越旺，热气不停地从其中涌出。

    他看着她走远了，大声喝了喝，“外面冷，进来坐。”

    林雪听到了声音，脚步停了一瞬，可下一步却直接向前一跨，变走为跑，她要逃出这里。

    楚萧扑灭了火焰，套上衣服，拎起背包往外走。

    林雪拼命的狂奔，也不敢回头看一下。

    无际的黑色旷野，渺小的人影奔行着，穿行在月光中，每落脚一次，沙子飞溅。

    她第一次跑那么快，仿佛后面有狮子在追她一样，嘴巴不停喘气，双手不停摆动，跑到从脚底开始到膝盖都开始发麻。心脏骤起骤落，血管疯狂收缩，一次次超负荷的供血，支撑着她爆发出远超她身体机能的力量。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想跑出这儿。

    小腿和大腿开始变沉，亢奋的神经逐渐冷却，林雪觉得她是不是有些脱水了，怎么眼前变得越来越晃，沙子在地上滚动，月光在空气里起伏波动。

    头昏。

    一下子血液供不上来，四肢五骸报复似的加倍劳累，瞬间乏力，她心口一阵悸痛，脚步猛地一顿。

    她想已经跑的够久了吧，有点无力地扭头往后看。

    可楚萧就在她后一步，紧随着她。她跑得浑身都没有一点力气了，而他似乎一点都不累，对他来说，好像这点运动量连热身都不算。

    林雪感到绝望。

    “跑也跑够了。”楚萧说，“冷静点了吗”

    林雪脸色苍白，连着大咳了几声。

    楚萧走上去，刚伸手要去锤她的背，可林雪侧身躲了过去，低低而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像一只刺猬。

    “我们先回洞里，晚上很冷。”

    “不。”林雪吐出一个字，满脸戒备地看着他，“我不去那里。”

    “那你想去哪儿”

    “我不知道。”林雪说，“我要回家，对，我要回家。”

    “你不想去那个地方了吗”楚萧忽地问。

    林雪低着头，沉默了很久，“他说你是那个世界的人，是真的吗”

    楚萧轻轻地挑眉，点头。

    跑步带来的热量慢慢消退了，一阵冷到深入骨髓的风吹来，刺人眉睫，冷的林雪直打哆嗦。

    楚萧见状连忙脱下身上的外套，拎着衣服快步走到她背后。

    “我不用。”林雪转身往后退了一步，摇摇头，“你快穿上。”静了一瞬，她又补了一句，“别感冒了。”

    楚萧看着林雪，带着微妙的笑，“如果不想穿我的，这包里有你自己的衣服。”说着，他把手中的背包递了过去。

    林雪冻得鲜红的鼻子轻轻抽了一下，又想到英格尔的脸，他为什么特意要要说晚上穿的衣服。

    她小心翼翼地拉开了包链，抱它在胸前，从里面扯出来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后，低下头走上前还了回去。

    她缩着肩膀把黑羽绒服裹上来。宽大的羽绒服把她瘦小的躯体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来一张素白的脸蛋。失去了白衬衣的衬托后，她那张脸在黑暗的夜晚还显得有些阴寒可怕，就像黑夜里漂浮的一张白色面具。

    但的确是暖和了不少，林雪的脸庞上很快恢复了一抹血色。

    楚萧也重新套上外套，双手牵住往胸口拉紧，扣上了纽扣。

    林雪也只能打拢到他的胸口，怔怔地看着他穿好了衣服，才发现那件衣服上的褶皱很少，忽然她心想会不会它上面原本是没有褶皱的，那点褶皱都是因为她刚刚睡在上面时才弄出来的。

    她不由自主地低头看向了他的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