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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清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三章 决死的冲锋
    仗打到这个份上,再想翻盘,那是千难万难了,然而就算行险,也要找一条可行的路子。正面冲击步兵方阵,且不说洋兵三排线列战术的巨大杀伤力,单说阿姆斯特朗重炮的火力与步兵刺刀密集层叠的组合,就足以让骑兵一筹莫展。

    不冲他们的方阵,如何拖住法军?这一回,胜保不能再小看关卓凡了,皱眉问道。

    自然是要找准对方的弱点。关卓凡并不是军事专家,但八里桥这一战,在后世已经被史家研究得非常透彻,法军的布阵,过于托大,有显见的弱点。

    弱点是他们两处炮阵中,靠北的那一处。为了攻击方便,这处炮阵设置得靠近战线,要依靠步兵的火力和机动的骑兵来保卫。

    关卓凡知道,英法联军为了这一次战争的胜利,一共从世界各地调集了三支精锐骑兵参战。英国的近卫龙骑兵已经向北移动,准备去包抄僧格林沁的主力,而另一支强大的骑兵团——法国在非洲殖民地组建的西帕希骑兵团,这个时候应该还正在赶来战场的路上。现在只要把对面的锡克骑兵引开,让法军的炮兵阵地失去翼护,那么清军也许有侥幸得手的可能。

    请大人派一支偏师,把锡克骑兵引出来,向南走。关卓凡抬手指给胜保看,大队则直接冲法军左侧的那处炮阵,不管是穿阵而过还是绕阵而过,总之只要逼得向八里桥运动的洋兵回援,给僧王重整阵线的工夫,到时候无论是打是撤,功劳都要算在大人的身上。

    这是最后的机会,全看胜保能不能听得进去了。

    胜保紧张地考虑着,终于缓缓点了点头,转头向他的副将德明说道:老德,你带五百骑,往雷家洼再冲一次,只要跟那些黑甲骑兵一碰,就转向南面,把他们带开——记住,无论如何,不许回归本阵!

    成,交给我了!德明领了军令,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凶狠地望着前方,举起了手中的马刀,向前一挥:第一标第一佐,跟我冲!

    五百名骑兵,沿着苏成额第一次冲锋完全相同的路线驰去,做出又一次突击的样子。毫不意外的,锡克骑兵团也再一次发动,向前迎击。眼见得两彪骑兵轻轻一触,清军便向南走,锡克骑兵也毫不犹豫地咬住,要击溃这一股清军。

    这一下,大家都知道,真正的全军冲锋就要开始了。

    关三,跟关卓凡一起被松绑的那六个人,都列马阵前,聚在一起,其中一个络腮胡子的军官,低声说道,一直以为你没胆子,没想到你小子这么有种!今天不管死剩下谁,哥几个都承你的情!

    关卓凡点了点头——他既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叫什么,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人家认得自己,自己却不认得人家,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他略略打量了一下自己现在的身体,是个颀长的身形,然而剽悍有力。

    克帅,胜保身边的另一位参领,忽然指着远处的八里桥,低声说道,你看,是僧王。

    关卓凡不由自主地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的八里桥头,那些经过数次冲锋,死伤惨重的蒙古骑士,再次顽强的阵列成一线,当中立着一匹高大的战马,马上的将领,双手擎起一面巨大的黄旗,在漫天的炮火和硝烟之中,左右摆动,仍然在向对面的英军,表示挑战之意。

    原来这就是那位剽悍的蒙古铁帽子王,关卓凡心中一动,想起了博物馆中的那截旗杆。而僧格林沁这个英勇的举动,对胜保和他的京营,亦算是一个很大的激励。

    兄弟们,咱们再冲一阵,把法国鬼子的炮阵冲垮他!建功立业,就在今日,要用洋鬼子的血,祭奠死去的英灵!胜保执刀大呼,中军的七人当先,给我杀!

    杀——!骑兵们以山呼海啸的吼叫做出回应。关卓凡咬着牙,把心一横,双腿一夹马腹,冲出了阵列,与其他六匹马一起,当先向对面的法军阵地冲去,身后则是三千多名狂暴的京营骑兵。七个从鬼头刀下捡回一条性命的人,没有退路,心中都是同样的念头:不死,就享福!

    法军的炮响起来了,榴霰弹声声炸响,从关卓凡身后,不断传来人和马的悲鸣。再向前冲了几十步,从两侧的步兵方阵中,传出了密集的排枪声,他身边的几匹马,开始一匹接一匹的忽然摔倒。

    战场是个很奇怪的地方,人被逼到死地,反而会把平日里挂心生死的念头抛去。关卓凡被一股莫名狂热的情绪裹挟着,右手挥舞战刀,左手控缰,俯身向前飞驰,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冲进去,冲进去砍死这帮狗日的!

    他的计策成功了!无论是正在追击副将德明的锡克骑兵,还是正去兜截僧王后路的近卫龙骑兵,此刻都已经慌忙调头,试图拦截,可是到底不能转瞬即至,变作落在急驰的清军后面,只能衔尾急追。两侧的法军步兵,也急忙移动,试图弥补阵型上的这个缺陷。

    哪里还来得及?京营骑兵,死抗着来自两翼的枪火,亦不理会身后追来的洋骑兵,就从这个小小的缺口之中,终于迫近了法军设有十四门大炮的炮阵,彷如大海潮生,势不可当,转眼便淹没了炮阵。

    炮阵之上的法军,乱成了一片,炮长火门手弹药手四散奔逃,或是于炮架之下藏匿躲避,或是拿起步枪,装药射击,作负隅顽抗,却往往只发得一枪,便被汹涌而来的骑兵砍翻在地。

    关卓凡飞驰在最前面,将刀在空中挥出闪亮的刀花,心中充满了奇特的自得和难以言喻的痛快之情——哥牛逼大了!

    现在剩余的两千骑兵,完全在追随他这匹黄骠马,因此他没有停下来砍杀,否则这一队骑兵,立刻会陷入法军的重围,有覆亡之虞。于是,在法军炮兵的惨呼声中,整支马队透阵而过,从东面穿出,绕了一个大圈子,向本方的阵线飞驰而回。关卓凡深知,法军每门十二磅的重炮,需要八名炮手的配置。现在炮阵上这近两百名法军,伤亡过半是一定的,这处炮阵,已经等于完全瘫痪。

    这一次突袭,干净漂亮之极。身后另一侧的法军炮阵,从慌乱中清醒过来,开始对这支骑兵做报复性射击。眼见得本阵已经遥遥在望,关卓凡真的想哈哈大笑,对不时炸开的炮弹,完全不放在心里。

    就在这时,一颗炮弹在他的右前方炸响,关卓凡连人带马被爆炸的气浪掀翻在空中,眼前一黑,再一次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关卓凡才悠悠醒转。睁眼一看,夜色沉沉,当空一轮皓月,把自己身在的空地照得甚为明亮。白天战斗中所遗弃的兵刃旗帜,人尸马尸,都凌乱地散布在他的周围。对阵的两军,却已无影无踪,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

    他站起身,借着月色把自己审量了一番,看上去没受什么外伤,这才放下了一条心,知道自己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想起自己早上还在博物馆抱怨着天气,现在却几度从生死一线之间走了过来,不禁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本来就是隔世嘛。关卓凡苦笑了起来。从史实中八里桥之战记载的日期来看,今天应该是清朝咸丰十年的八月,距离自己穿越之前,何止百年。

    他开始佩服起自己的洒脱——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他不知道的是,穿越后忽然遇到的这种生死血火的考验,让他的心态,在极短的时间内得到了巨大的磨炼,掩盖住了穿越后那种难以承受的心理绝望感。

    真是难以置信,自己居然是被雷劈死的

    有没有可能再穿回去呢?关卓凡用眼光搜寻着,终于在不远处的地上,捡到了自己那把雪亮的战刀。他想象着,在某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自己象标枪一样伫立在某山绝顶,将这把刀高高举起,指向苍穹,直至一道强劲的闪电劈下,击中刀身

    多半会被烧成一根焦炭吧,他摇了摇头。被雷劈这种事,经历一次就好,万万不可再装逼了。

    想起另一个世界上,自己的父母朋友同学,他的心里不免还是一阵烦乱。然而不管怎么样,总不能说抹脖子上吊,不活了吧?

    那么,就好好的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吧。

    这个决心一下,忽然觉得浑身轻松起来。他找到自己那匹倒毙的黄骠马,从马鞍后的行囊中掏出水袋和干粮,靠坐在马身之上,一边吃,一边静静思索自己眼下的处境。

    现在这个时代,几乎是中国最黑暗最混乱的时代。盘踞中原两百余年的满洲朝廷,已开始日薄西山,洪秀全的太平天国,建都金陵之后,也已经迅速堕落沉沦,而来自西方那些可怕的强敌,则正在以坚船利炮,敲开这块东方大陆的国门。

    这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可是,自己这一个小小的穿越者,在这样的局面之下,又能有一番什么样的作为呢?

    自己所穿越的这个家伙,多半是个胆小如鼠的窝囊废,在被绑起来要杀头的时候,不是吓晕就是吓死了,所以自己才会穿越到他的身体上。这家伙刀马上的功夫,似乎还过得去,作为原来身体记忆的一部分,被自己继承下来了。

    至于胜保所说的那句话——虽然你是我的族亲,则不知道这个族亲要远到哪里去了。旗人喜欢攀亲,藤蔓纠缠,八竿子打不着的两家人,也能叽里拐弯地攀到一起去。再考虑到自己的身份,估计胜保怎么也不至于主动来和自己攀亲,多半是自己家里不知怎么巴结到胜保府里去的。

    瓜尔佳氏?有意思,有意思说起来,这个身份,岂不就是一层最好的保护色?

    这么边吃边想,不一会便觉饱足。抹了一把嘴,站起来,看看天上的月亮,又看看远处八里桥的影子,辨明了方向,把刀收进刀鞘,行囊甩在肩上,向北行去。没走几步,心中忽然一凛:我带走了这把刀,它便再也不能出现在后世的八里桥博物馆里了。

    我会改变历史。

    那又怎么样?关卓凡暗笑自己为一把刀大惊小怪,紧了紧行囊的带子,不再迟疑,继续向前赶路。

    先要去弄清楚,我是谁。



第四章 离魂症(二更)
    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胜保的大营。

    今天战斗的结局,他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在一场有代差的战争中,清军最终的败退大概是难以避免的。所不同的是,因为那一次成功的突袭,大概不至于全军覆没。

    他知道,清军兵败之后,胜保本人会退居定福庄,要在那里整军,收容败兵流卒。定福庄在八里桥的西北二十余里处,关卓凡估摸着自己走了不到两个小时,便见到了庄外的军帐。

    他之所以要急着赶赴这里,是因为急于要找回自己的身份。

    到现在为止,他只知道自己是京营中的一名低级武官,职位是九品的外委翎长,其他的,便一概不知。而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是无法在这个世界上存活的,他要找到他的同袍,想办法弄清楚,自己究竟是谁,家住哪里,家里还有哪些人。另有一件听上去很古怪但却必须打听清楚的事,是自己的年龄。

    到了营边,他便把今天跪在地上侯斩时,监斩官最后一次所喊的几个名字,报给了哨兵——阿尔哈图,蔡尔佳,图们。这些是与他一起冲锋的人,不知道有没有活下来的。

    败军之中,各种部队的番号繁杂,因此找人反而成了正当的理由。关卓凡的运气好,很快哨兵就带着一个人来接他了。

    关三!出来的是那个络腮胡子的武官,略略一蹲,一把抱住了关卓凡的腰。

    抱腰礼是旗人好朋友之间的一种礼节,一般是由年少者向年长者行礼。关卓凡见这个络腮胡子明显比自己的年纪大,行这个礼,当然是因为感谢今天他一嗓子喊出不服来,救下了众人性命的缘故。

    先到我的帐子里去坐,我已经让人去叫老蔡了!络腮胡子携了他的手,一路把他带进了大营中的一间帐篷。帐子里却已经坐了一个人,五短身材,极是健壮,见到关卓凡,眼中放出惊喜的光来,站起身,居然就地给他请了一个安:小关,多谢你!

    这就比抱腰礼更重了,见得感激之情尤重。关卓凡正要还礼,却被两个人拉住了。

    你这就甭客气了,我跟老阿这两条命,都是你小关赏下来的。

    这个是蔡尔佳,络腮胡子的是阿尔哈图。关卓凡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两人,问道别的人

    阿尔哈图的目光黯淡下来,摇了摇头:一起冲的七个,活着的就剩我和老蔡,本来以为你也回不来了

    别说这个了,都是天数!老蔡挥了挥手,对关卓凡笑道:你今天是威风极了,老阿也不差,他亲手砍了一个洋兵。

    有这样的事?恭喜阿大哥!关卓凡心想,原来阵亡的敌军中,有一名是被老阿杀的。

    要紧的是抢了首级回来,这可是个稀罕物儿!老蔡兴致勃勃地说,大帅说了,要保老阿一个骁骑校,这以后在骁骑营中,可不就是咱们的正经上司了么?说罢哈哈大笑。

    关卓凡心说,原来咱们是骁骑营的。骁骑校是正六品,跟绿营里的千总大致是一个级别,若是实职,那也很值钱了。

    阿尔哈图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摆手拦住话头:可不许再说这些没意思的话。来来,咱们喝酒!说罢,从铺后掏摸出两个大的油纸包,一个葫芦,得意地笑道:老祥记的酱牛肚,卤羊肉,不坏吧?酒是在街上的大酒缸打的烧刀子,将就喝。

    三个人在帐中喝酒吃肉,不觉都有了些酒意。

    兄弟,阿尔哈图感慨地说,我们原来都看错你了,没想到你是深藏不露啊。

    阿大哥,这话我当不起,关卓凡笑道,今天也就是一时侥幸罢了。

    老阿说的没错。老蔡接上了话头,小关,我一直说你人挺好,就是太过胆小窝囊,有时候么嘿嘿,有时候还有点草包,谁料想今天见了真章儿!你跟胜大人回话,那份神气哟,我当时跪在地上想,这小子八成是疯了吧,谁知道胜大人还真吃你这套!

    关卓凡一直有个疑问,见说到这,便乘机问道:两位大哥这么豪壮的人,怎么今天也犯了临阵返逃的军律,弄得要杀头呢?

    我跟老蔡是吃了同一个亏。阿尔哈图苦笑一声,摇着头说,我们这十几匹马,是生马。头一次冲锋的时候,对面鬼子刚射了大火箭过来,这些畜生就炸了,四处乱跑。往前跑的没事,往左右跑的也没事,偏偏我们两个被一直驮到大帅跟前去了,勒都勒不住!你说,不杀我们杀谁?没地儿说理去啊。

    原来如此,关卓凡听得笑了起来。

    对了,营里的乌佐领,刚才还来问过你。阿尔哈图忽然想起来一件要紧的事,大帅是应承了你的,只要不死,给你一个翎长的实缺,我明天就带你找乌佐领办去。

    这个关卓凡沉吟了片刻,还是说道:这个缺,我不打算要了。

    什么?!老蔡惊呼一声,你小子八成是又疯了吧?

    清朝自平洪杨的军兴以来,连年征战,以军功被保举的人极多,加上清朝有捐官的劣制,导致名器滥觞,品秩就变得不那么值钱,一个官的位子,倒有三个人等着去坐。曾有大将的亲兵,积功保至三品大员,然而无官可授,只得还是继续当他的亲兵。这些事在后世,是被当做笑话来说的,但同时也说明,实缺才是最让人眼红心热的东西,因此老蔡有这样的反应,毫不奇怪。

    但关卓凡也有自己的考虑。兵凶战危,高收益带来高风险,即使是七品实缺,过的毕竟是刀头舔血的日子,不见得次次都能像今天一样死里逃生。既然是打算好好地在这个时代活下去,他还是想替自己寻一条别的路,先求一个稳当,安定下来再说。

    可是这些话,是没有办法跟蔡阿两人明说的。关卓凡想了想,觉得正好把自己编造的一个理由,向两人提出来。

    不瞒两位大哥说,他叹了一口气,做出一副迷惘的表情,小弟现在,除了看见两位大哥,还能记得起来,今天之前的事,却什么都忘了。

    蔡阿二人,目瞪口呆地听着关卓凡把自己失忆的经过讲了一遍,他是如何中了法国鬼子的一发炮弹,如何靠了黄骠马的遮挡才大难不死,如何晕厥于地整天不醒,如何步行半夜才打探到大营的所在,如何见到两位大哥便象见到了亲人诸般种种。说起来,除了失忆两个字外,其他的倒是句句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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