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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清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青玉狮子

    好在自己还有一项技能,是肯定可以在这个时代谋到一碗饭吃的。但是这个技能要不要用,什么时候用,他还没有想好。不过不急,反正还有后手——关卓凡知道,既然自己是旗人,那么按例是每个月都有一份钱粮可领的。嫂子是孀居,每月也应当有一份抚恤钱可领。两份加起来,供养五口人的吃喝,大约还是够的。

    然而转念一想,自己也觉得可笑,这不就是混吃等死么?

    既然一时拿不定主意,干脆先不去想了,自己包裹里还有阿尔哈图送的一锭银子,回头拿给嫂子,先花上一阵。刚才看了黄历,今天是八月初八,离英法联军进城,还有二十天,不妨慢慢地琢磨。脑子一松,身体上的倦意就浮现,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没睡多久,朦胧之中似乎听到院子里有人争吵,心里一动,跳下炕来,把门打开一线,向外望去。

    正在大声说话的是个店老板模样的中年人,身宽体胖,中气十足。

    关家嫂子,不是我信不过你,可这眼看就八月半了,你家欠的六笔米钱,怎么也该还了吧?我们也是小本经营,一年三节,欠债还钱,不管在哪儿,都是这个道理不是?

    是是是,一向承您杨老板的情,没有不还的道理。这不是说先还上一半嘛,还有一半,请您再展上半个月,等九月的例钱关下来了,就给您送去。他嫂子在低声下气的求着情。

    杨老板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大声说:关白氏,我看你是个寡妇,让着你,你倒跟我装起可怜来了。向站在旁边,正拎着一块肉发呆的小福一指,肉是什么价?米是什么价?没钱还债,倒有钱吃肉?

    关白氏,自然是姓白,在姓氏前冠了夫姓。白氏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被堵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把头一扬,说道:行,我家两个月吃这一回肉,让您抓住理了。您宽限一天,我明天去卖了卖了

    卖个屁!杨老板阴阳怪气地说:你们家还有什么可卖的?除非是你把自己卖到话没说完,脸色忽然变了,刚才趾高气扬的他,此刻却变得有些讷讷的,身子也往下矮了矮。白氏正被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见他忽然这样,不由顺着他的眼光回首望去,只见一名青年武官,穿一身簇新的犀牛补服,红穗凉帽上缀着素金顶子,脚踩一双快靴,大踏步地走了过来,二话不说,叉开五指,一掌扇在杨老板脸上。

    卓凡,你这是白氏看着关卓凡这一身官服,又惊又喜,又怕他手重把杨老板打坏了,连忙把他往回扯。

    杨老板只道白氏一个寡妇可欺,再加上中秋节收账天经地义,因此话捡难听的说,怎么也要逼她把钱还了,哪里想得到这一闹,闹出个七品武官来。自己的话说得太阴损,理亏在先,被关卓凡这一掌打得跌在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弓着身子在一旁捂着脸,不敢吱声。

    你不要狗眼看人低!关卓凡涨红了脸,指着杨老板说,还是给自己留几分余地的好。不就是钱么?图伯,给他!说罢,把银子往图伯手里一放。

    图伯觉得手一沉,拿起细看,只见一根银筋直通到顶,正是二十两的足纹京锭,顿时腰直胆壮,托着银子,凑到杨老板跟前,说道:杨老板,您瞅瞅,我家少爷这银子不假吧?一共欠您九百四十文制钱,折成银子,六钱二分!这是二十两,您受累,给找找吧。

    杨老板却不敢接了——几百文铜板的事,弄出这么大一锭银子来,哪里找的开?不敢看关卓凡,支吾半晌,只得苦着脸道:这一点钱,值得甚么,等到年下一块算好了关家嫂子,我是猪油蒙了心,您大人大量,想来也不会计较我。三少爷回来了,这真是大喜,大喜

    一边口称大喜,一边扯了伙计,哈着腰退出去了。




第七章 秀色可餐的嫂子
    晚上这顿饭,便分外不同。白氏亲自下厨炒了好几个菜,又让图伯打了酒回来,冷落多时的四合院,变得热闹起来。往日里,图伯和小福都是与白氏一起在桌上吃饭,但今日多了关卓凡往桌边一坐,他们便说什么也不肯坐上来了,在旁边匆匆吃完,却又不愿走,挨挨蹭蹭地站在厅门口,看不够似的瞅着关卓凡那身官服。

    图伯,关卓凡笑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唉,图伯忽然掉下泪来,自从老爷不在了,咱们家就再也没看见过这身衣裳了。

    唔关卓凡哑然。看来还是阿尔哈图替自己想得周到,这身七品的官皮,虽然是武职,却也能管不少用处。听图伯的口气,自己的老爹生前也是个官,只是大不到哪去罢了。

    姐——小芸吃完了自己碗里的一份饭菜,盯着桌上,轻轻扯着白氏的衣袖,我还要吃肉

    别闹,不是吃了吗?白氏哄着小芸,乖乖出去玩,明天姐给你买麻糖吃。

    嫂子,你这是干什么!关卓凡慌忙把小芸揽过来,用筷子夹了两块最大的肉,放在她的小碗里,慢慢吃,吃完了三哥再给你夹。

    白氏眼圈一红,把脸侧了过去。

    嫂子,关卓凡看着小芸狼吞虎咽的样子,鼻子也有些发酸,家里这么难?

    白氏把心情平复下来,慢慢地说:这几个月跟洋人打仗,京里人心浮动,什么都贵了,四十文钱还买不上一升米。我的抚恤银本来是每月一两,现在跟别人家的钱粮一样,都是减额发放,大家都骂肃大人,说他黑心眼子。

    这个挨骂的肃大人,说的自然是肃顺。他为咸丰皇帝所宠信,是实际上的首辅,也就是宰相的身份。关卓凡读清史的时候,对肃顺还是佩服的,他敢于克扣旗人的钱粮,拿去支应前方打仗的兵士,这在关卓凡看来,原是正办。旗人不耕不作,凭什么每月白拿一份银子呢?然而现在设身处地,看着家里的惨状,听白氏这么一说,对肃顺不由得也有些痛恨起来,心中感慨:果然是屁股决定脑袋啊。

    他想了想,又问白氏:不是还有我的那份儿吗?他知道按照清时的规矩,他算马甲,每月应该有三两的例牌银子才对。加上军中的饷银,家里怎么也不至于难成这个样子啊。

    你白氏奇怪地看着他,默然不语,忽然展颜一笑,嗨,怎么净说这个,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多吃点。说罢,提起酒壶,替他把空了的酒杯倒满。

    关卓凡知道自己问岔了。看来他的那份钱粮,加上每月的军饷,多半都是被自己信手挥霍了,不曾有一分交到白氏手里。心下惭愧,寻思半晌,说道:嫂子,那二十两银子,你收起来,给小芸换身衣裳穿。今后的日子,不用再担心,一切有我。

    白氏看着自己这个叔子,觉得他跟从前完全不一样,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心中安慰极了,但还是摇了摇头,说:那不成,银子你还是自己带上。穷家富路,你在外面,难保有用钱的时候对了,你什么时候走?

    我不走了。

    不走了?白氏仿佛不敢相信,颤声问道:你不走了?

    不走了。关卓凡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伸个懒腰,笑着说道:我来养活这个家。

    这些天,白氏脸上都是喜洋洋的,连着图伯和小福,说话和做事的精气神和原来都不一样了。家里多了关卓凡,还是个官身,让这个家重新有了一个精神上的依靠,有了希望和奔头,不再只是苦哈哈地熬日子。连城外的战火,也都不那么放在心上了。

    关卓凡却老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只有三餐的时候才出来。每次小芸想找他去玩,都被白氏一把扯回来。

    别去打扰你三哥!她总是这样警告自己的小妹,他在做文章。

    说他在做文章,那是抬举关卓凡了。事实上,关卓凡是在做一样很接近于写文章的事——他在学写字。

    这段时间,他旁敲侧击的,又多弄清楚了一些家里的事情。老爹算是个五品京堂,在光禄寺任个闲职,四年前去世了。大哥叫关卓英,凭朝廷的恩荫,有了个监生的身份,然而身体一直不好,又染上了一桩恶习:抽鸦片,两年多前也去世了。白氏嫁过来不到三个月就孀居,没过多久,娘家的人又尽数死在太平军手里,只有一个幼妹被邻人带着逃了出来。

    至于关卓凡的本身,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曾经读过一阵书,没读出什么名堂,后来还是靠了几年前家里跟胜保夫人攀上的瓜蔓亲,认了胜保做四叔,才在骁骑营里补上了一个名字。他的那门亲事,是他还小的时候,老爹跟一位好友,都察院一位姓冉的都事之间,半真半假的玩笑之言,后来那位冉都事外放贵阳府的通判,跟着便是洪杨乱起,音讯全无了,当不得真的。

    关卓凡现在要做的,是把自己学过的文化知识捡起来,尤其是写字,这对他的未来,甚有关系。

    作为一个历史系的研究生,他对古文和繁体字并不陌生,和断句都没有丝毫问题,甚至还能作上几首五绝和七律,大家常夸他淫得一手好湿。然而当他操起毛笔的时候,问题就来了。写字的动作,属于身体记忆,倒是纯熟得很,没有滞碍,但是写出来的繁体字,却往往缺笔短划,似是而非。这是简体字改革的训练成果,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发狠下苦功夫,一定要把这关过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到了八月二十六,关卓凡算了算日子,一大早就把家里人都喊到正厅里来。

    三天以后,洋兵会进城。他看着大家,有几样事,要交待一声。

    这一下晴天霹雳,图伯和小福都吓得目瞪口呆,倒是白氏还镇静些,她知道关卓凡既然这么说,一定已经有了打算,因此只是点了点头,静静地等着他交待事情。出奇的是,没有人问他怎么会如此肯定,仿佛大家都认为,三少爷知道这件事,是天经地义的。

    关卓凡有点小郁闷,他原来准备好的一套掐指一算之类的说辞,竟然没用上。他看了看白氏,她依然娴静的样子让他很佩服,心想:我这个如花似玉的嫂子,还真是有点道道。清了清嗓子,一件一件地交待。

    家里要备齐一个月的米面青菜。这是第一件。

    三天以后,不许再出门,实在有事要出去,只许图伯一个人去。这是第二件。他看看小福,又加一句:你要是敢出去看新鲜,当心洋鬼子把你抓去做压寨夫人。

    小福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图伯给我弄几块木头回来,他拿手比划了尺寸,再买点白色的桐漆。这是第三件。

    还有,我今天说的话,任谁也不许说出去。不然他脸色郑重地叮嘱,在空中虚劈一掌,这可是杀头的罪!

    等到图伯和小福都去了,他转向白氏,要说句特别的话。

    额嫂子,他斟酌着用词,到时候,你这身衣裳换换,还有你的脸他做了个擦脸的动作。

    白氏一脸的不明白,疑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关卓凡急了,实话脱口而出:你生得太好看,当心洋鬼子就地拿你当了压寨夫人!

    白氏的脸腾的一下羞得通红,垂下头,双手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襟,一语不发。

    关卓凡知道她听明白了,看她的样子,心中好笑:你把衣服揪那么紧干什么,又不是我要拿你当压寨夫人

    唔压寨夫人?

    他看着面前秀色可餐的嫂子,心里忽然觉得一阵燥热。



第八章 别碰我家的女人(二更)
    米买回来了,面买回来了,豆干,腌菜,卤或熏的各种肉,都买回来了,把小厨房堆得满满。白氏和图伯小福,脸上的神色一天比一天紧张,只有小芸,仍然漫不在乎的嘻闹。

    关卓凡却一直在对付那几块木头,又锯又刨,又是涂漆,忙了两天,终于勉勉强强地做成了一个简单而又奇怪的东西。

    三少爷做的是什么?白氏不认得,偷偷问图伯。图伯摇摇头,他活了几十年,还从来没见过这玩意儿。

    第三天,关卓凡便招呼图伯,两个人一起把这玩意儿挂到了小院子正对大门的墙上。

    那是一个白色的十字架。

    白氏终于忍不住了,看着十字架,怯怯地问:卓凡,这是干什么用的啊?

    关卓凡叹了口气:辟邪。

    到了八月二十九这一天,从清早开始,关卓凡的心情便一点一点的变坏。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躺在炕上,用被子蒙住了头。然而这种掩耳盗铃的方式并不能让他与外界隔绝开来,当英法联军攻城的炮声响起来时,他还是清楚的听见了。

    法军攻城北,英军攻城南,僧格林沁在德胜门还要打一小仗,不过这已经无关大局了。我的首都注定要在今天下午,沦陷在外国兵的手里。而五天之后

    五天之后,他们就要放火烧园子了。

    圆明园。

    整整一天,关卓凡都觉得心头烦闷。吃午饭的时候,白氏在门外轻轻喊了他两次,他只装作没听见。到了晚上,枪炮声稀落下去了,只是偶尔才能听到一两声冷枪。他心情平复了些,走出屋子,跟大家一起吃了晚饭。

    我教你们一个手势,他向大家比划了一个十字架的手势,额头,胸口,左肩,右肩,要是遇见洋兵,或者可以救急。

    大家都诚惶诚恐地跟着他学,动作认真而滑稽。

    他看了看白氏。她已经换过了一身粗布衣裳,脸上也擦了灶灰,额头上一块,左脸一块,右脸一块,每一块都是圆圆的,涂抹得很均匀——我说姐姐,你是在擦胭脂么?

    老天,让这帮鬼子赶快滚蛋吧——白天那种烦闷的心情又回到身上。他回到自己房中,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天已经黑了,没过多久,忽然听见隔壁院子传来一阵打门的声音,接着便是大人的惊呼声和孩子的哭声,还夹杂着听不懂的怒喝声。

    他坐起身来,心里一紧:英国鬼子来抢东西了。过了一会,听见噗通一声,仿佛院子里有重物落地的声音。竖起耳朵再听,却又听不见什么了。刚刚松了一口气,却听见对面传来一声女人的低呼,跟着像是被捂住了嘴,声音攸的中断了。

    白氏!

    关卓凡只觉浑身的热血忽地涌上了头,抽出马刀,飞也似的冲出房间,跑到东厢白氏的房门口,一脚踹开了虚掩的门。在幽幽的烛光下,赫然见到一名红衣白裤的英国兵把白氏逼在炕角,一只手捂着她的嘴,一只手试图撕扯她的衣服。看见有人闯进来,英国兵慌忙跳起身来,伸手去抓倚靠在炕边,上了刺刀的步枪。

    脸上是一部大胡子,头上缠着厚厚的白布。

    我草你妈的印度阿三!关卓凡一刀挥出,就在印度兵刚刚抓起步枪的时候,锋利的马刀将他的右手齐碗斩断,哐啷一声,步枪连着一只黝黑的手,掉落在地上。印度兵惨叫一声,仰面跌倒在地。

    老子送佛送到西!关卓凡扑上去,跨坐在印度兵身上,倒转马刀,刀尖向下,朝印度兵的胸口扎了下去,恶狠狠地低声骂道:法克!

    印度兵用左手勉力托住关卓凡握刀的右手,眼睛乱眨,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里听到这句熟悉的国骂,用不熟练的英语慌乱地哀求道:no法克,no法克

    法克!关卓凡手上加力。

    no法克,no法克

    噗!一把剪刀,狠狠扎进了印度兵的脖子,他左手一软,顿时被马刀透胸而入,刺穿了的心脏,哼也没哼,身子一挺,死了。

    关卓凡喘了口气,惊奇地回头望去,只见白氏手里握着还在滴血的剪刀,胸膛起伏,浑身颤抖地望着死去的印度兵。

    我就说这个嫂子有些道道,果然没看错——他猜得到,白氏手里的剪刀,必是放在枕头底下,以备不时之需的。他站起身,轻声说了句:嫂子,没事了。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接过剪刀扔在地上,这才敢试探着扶住她的肩膀。白氏的身子抖得愈发厉害,忽然扑在他的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虽然看她衣衫还是整整齐齐,应该没吃什么亏,但怕就怕她想不开。关卓凡连忙紧紧抱住她,拍着她的后背,温声说道:没事了,咱什么亏也没吃,就要了他的狗命。嫂子,你可不许想不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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