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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清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青玉狮子

    臣尽力。

    你救了照祥,我该谢谢你。

    臣不敢当。

    就仿如是第一次召见廷臣,年轻生涩的懿贵妃,明明已经在心中把要说的话想过了百十遍,但做起来,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话说到这里就卡住了,不知该怎么继续下去。

    关卓凡一口一个臣,也仿佛是在皇帝面前进行奏对,同样拘谨得很,远不如在其他人哪怕是在恭王面前,说话那样顺畅自如。

    君臣之间,出现了尴尬的沉默。照规矩来说,这样的情形,也就意味着到了臣子该退下的时刻了,但关卓凡明知懿贵妃夤夜召自己前来,决不能只为了说这几句话。他还不至于自恋到以为那天懿贵妃看了自己一眼,今天就召自己来伺寝,心想当然是有大事,但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猜不到。可是虽然猜不到,但总是宫内出了什么要命的变故,否则她不会走这样的险棋。

    请懿贵妃保重凤体。关卓凡索性挑一个话头,也顾不得逾规不逾规了,阿哥年纪还小,总要靠娘来照应。

    话说得恰到好处。懿贵妃一直靠自己独撑局面,心力交瘁,现在忽然得了这一句语带双关的问候,半是触动心境,半是顺势造作,希望能激发他的敌忾之心,于是哽咽一声,泫然而泣:你哪里知道,我们娘俩,受人欺负啊

    关卓凡俯伏在地,不敢看她,亦没有接茬。他知道以懿贵妃的性格,断然不会是单单向他诉苦情的,一定还有后话。

    我看得出,你是个有良心的。懿贵妃拭着泪,说道,我且问你,假如有什么事,你是帮大阿哥,还是帮别人?

    这是早就想好的话,拿儿子替自己装个幌子,说起来才能理直气壮。

    请懿贵妃明示,但有所命,臣愿效死力。这是暗示她,不必再兜圈子,想让自己做什么,可以直说。

    关卓凡的态度,让懿贵妃很满意,于是把最想说的话,问了出来:我既然召你来,也就没打算瞒着你。皇上的病,危在旦夕,只怕就在这两天了。大事一出,这里若是有人胆敢犯上作乱,加害大阿哥,则又如何?

    关卓凡楞了。加害大阿哥,是绝不会有的事,要说加害你懿贵妃,史上也没听说有过记载,最关键的是,咸丰根本还没有到死期嘛。懿贵妃的这一问,从何而来?

    再转念一想,忽然醒悟——这是作弊的绝好机会!她不知被什么消息所误导,以为身处险境,到了间不容发的地步,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地召自己进见。此时表忠心,就算把牛皮吹到天上去,也是惠而不费,完全零风险,何乐而不为?

    回懿贵妃的话,臣的马队,就在左近。若是肃顺敢对懿贵妃无礼,臣杀肃顺。若是军机上竟敢党附作乱,臣杀军机全班。

    这一番话,奇峰兀起,石破天惊,不仅说得斩钉截铁,而且毫不含糊地把肃顺的名字公然点了出来。懿贵妃目瞪口呆之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所望的只是三分,他却给了十二分!

    关卓凡,懿贵妃又惊又喜,你怎么知道,要作乱的是肃顺?

    肃顺跋扈已非一日,不臣之心,尽人皆知。关卓凡低声说。

    话说到这个份上,懿贵妃决定,该有所表示了。

    你这样赤胆忠心,我原该重重赏你才对!可是不怕你笑话,我现在穷得很,没有什么钱给你。她坦率地说,你这份功劳,将来我让大阿哥谢你。

    说完这句话,伸出手来一展,只见右掌中托着一个精致的金刚镯子。

    这只镯子赏你了,算是一个见证。

    这就见得出懿贵妃心思细密的地方了——等阿哥长大,那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了,空口无凭,怎么能叫人信服?拿这样一件东西作为信物,弄得煞有介事,才好让人死心塌地。

    然而她毕竟没有真正掌过权,对帝王心术中,要与臣下保持适当距离这一条,还不甚了了——距离产生权威感,而一旦突破了这个距离,则容易使臣下生出不敬的念头来。所谓近则狎,这固然说的是小人,可问题在于,关卓凡本也不是什么端方君子。

    她让关卓凡跪在身边,幽香撩人,本已犯了一个错,现在将手一伸,皓腕如玉,整支雪白耀眼的小臂,都落在关卓凡的眼里,立刻让他起了别样心思——那一晚,把玩摩挲了良久的鼻烟壶上,那个被他幻想成懿贵妃的白嫩裸女,便不由自主地浮现了出来,仰面朝天,不着寸缕。

    关卓凡的心猛地剧烈跳动起来,呆呆地望着这个近在咫尺的绝世御姐,**像潮水一般,一波接一波地袭来,心中却似有一个声音,正在绝望地警告自己:不做死就不会死!

    懿贵妃见他愣愣的,不知在想些什么,于是浅浅一笑:怎么啦?不敢拿么?

    关卓凡咬了咬牙:敢!伸出手,一把握住了这一只柔荑。

    镯子落在了厚厚的地毡上。

    懿贵妃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站起身来,向后一挣,低声叱道:你做什么?!

    关卓凡也站起来,不仅没有放开她的手,干脆扑过去,连她的腰也一并搂住。

    一道轻微的裂帛之声,便是关卓凡的回答。此刻他的脑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作死也未必会死!

    宫帐外远处的太监宫女,虽不能听见帐中的声音,但懿贵妃只要呼喝一声,是立即可以涌过来的。然而帐中人的语音,却始终细不可闻,只有附耳在帐上,才可以约略听得明白。

    你你作死哎呀一向倔强的懿贵妃,声音忽然变得慌乱而软弱。

    一阵悉悉索索的挣扎,接着是关卓凡喘息的声音:臣罪该万死

    你你放开你大胆!哎唷

    帐中至此便再无声息。漫天星光之下,遍野花海之中,微风掠过,懿贵妃的宫帐,似乎随着风儿的吹拂,轻轻摇动起来,良久未止。

    第二天的一整天,关卓凡的人都变得有些木然,不仅没有去围场外面巡视督查,甚至几乎就没有迈出自己的军帐。

    这样的情形,图林见所未见,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爷,您还好吧?他探头探脑地在帐口问道。

    关卓凡端坐在帐内,只是挥了挥手,让图林走开。

    特么的,我我怎么把皇上的女人给睡了?

    还是懿贵妃。

    这一回赌得大了。

    现在如果有侍卫来拿自己,那就万事皆休,什么图谋天下,重写春秋,便都化作黄粱一梦,等待自己的下场,只有杀头。

    然而他似乎并没觉得有多后悔,反而把最后的时间,用来回味昨夜的那一次风流。

    那种滋味,还真是特别

    关卓凡摇摇头,苦笑着想:如果能重来一次的话,自己大概还是会忍不住,做相同的选择吧?

    他却不知道,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懿贵妃身上。一早从皇后那里传来的消息是,皇帝的烧已经退了,明日便可以起驾回宫。因此这一次的危机,暂时可以解除,她全副的心思便纠缠在了昨夜帐中的一幕。

    到底是他用强,抑或是我自己愿意的?

    要分辨得清楚,真是难。用强或许是有,然而自己始终没有高呼一声,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这个关卓凡,真的是色胆包天,居然敢在后妃的宫帐里面,不管不顾,就这么把自己的衣裳剥了去不怕抄家灭门么?

    想到自己竟然被一个五品的小小武官压在地毡之上,不停交欢,懿贵妃的心里,辨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这种事儿还能分品级的么?她自失的一笑,呆呆地看着帐外的花海。

    那种滋味

    只有二十六岁,正当盛年的她,已经许久未承雨露。

    明天就要回宫了。

    懿贵妃的脸上,一会红,一会白,心中天人交战,挣扎到暮色苍茫的时分,终于轻轻叹了口气,招呼安德海过来。

    小安子,你你再去传关卓凡来一趟,我还有话要说。




第六十一章 天崩地坼
    咸丰皇帝的病势,牵动朝局,然而起起伏伏的,始终不能有明确的好转。到了六月初九的万寿这一天,病中的皇帝,为了平复日甚一日的流言,却又不得不强撑病体,试图把整套的礼仪完成下来。

    为皇帝贺寿的王公亲贵,还有一部分福晋和受过诰封的命妇,六月初便都已到达热河。恭亲王照旧不在其列,不让他来的理由依然是京师重地,须得恭王主持,不可有一日或离。

    这天早上,皇帝先拜过供奉的列祖列宗画像,才到明德大殿,在丹陛之乐的奏鸣声中,接受群臣三跪九叩山呼万岁的大礼。天时已经热得很了,而这样的场合,不论皇帝还是官员,一重重的袍褂穿起,丝毫马虎不得,因此都是汗湿重衣。大臣们倒还好,但虚弱的皇帝,便有些支撑不住的感觉了。

    支撑不住也要撑!这是自己的好日子,一举一动,都是众目睽睽,万心所系,可别闹出什么事故来。在这样的信念鼓舞之下,皇帝勉强成了礼,接着还有一道赐宴听戏的环节,是需要完成的。宴跟戏,都是设在敬诚殿内,戏台下摆了三十几张大桌子,奉旨听戏的后妃加上王公大臣,总有二百号人。

    开场先演贺寿的大戏,鼓乐喧天,热闹非凡,戏台上的各种机关,也都全部开启,一时天女散花,一时鱼跃龙门,把台下的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外面的班子,固然可以有顶尖的好角,但是若论场面宏大,机关精巧,就万万无法与皇家相比了。

    难受的只有皇帝一个人,只觉得两耳轰鸣,烦躁异常,心口似乎闷得透不过气来。好歹撑着把开场大戏看完,等到开始演他亲自点的一出武戏《三岔口,萎靡不振的皇帝才略略振作了一点。

    他实在是爱看戏,台上的几位名角,也都拿出十二分本事来伺候,渐入佳境之下,皇帝一时把病痛抛在了脑后。直到扮任堂惠的武生小麒麟一个跟斗从丈许高的台子上翻了下来,落地无声,皇帝刚开口赞了一声好!,便身子一歪,倒在御座之上,昏了过去。

    敬城殿内顿时大乱,十几个太监立刻围住了皇帝,后面的肃顺,景寿,醇王等几个,以天子近侍的职分,一涌而前,连声不迭地叫着传太医。后妃们自然是花容失色,不敢擅离座位的大臣们,个个也都是引颈张望,几个戏子,更是早已吓得跪在了台上。

    只有曹毓英一个,把关卓凡的那一句话想起来了——皇上的病,沉疴纠缠,已经极难入手,现在的精神健旺,只不过是虚好看。等到过了小暑,天时一变,只怕就要转危。

    言犹在耳,思之不免遽然心惊:小暑可不是已经过了么

    在万寿这样的大日子病倒,是一件很忌讳的事情,不吉利。皇帝的病,来势凶猛,到了第三天,不仅发展到水米不能进,而且陷入了谵妄。

    谵妄,就是说胡话,是极坏的征兆。一时之间,行宫内人心惶惶,都有即将大祸临头的感觉。懿贵妃每天一起来,便到中宫与皇后和大阿哥待在一起,既是彼此安慰,也是等着烟波致爽殿最新的消息。首领太监已来过几回,除了汇报皇帝的病情,还特意交代,请大阿哥不要走远了。

    到了下午,便有太监飞奔来传,着皇后和懿贵妃带同大阿哥进见。两个女人又惊又喜,心想:难道皇上醒了?

    皇帝真的醒了,待她们赶到烟波致爽殿,见肃顺景寿和醇王正跪在地上,咸丰半躺半靠在御榻之上,虽然病体支离,双眼之中,却还有一丝神采。见到她们进来,咸丰眼光转动,一个个看过去,最后定在了大阿哥身上,眼光之中,有些慈爱,有些不舍,有些伤感,亦有些沉重。

    我不成了,奕譞,叫人来吧,咸丰用微弱的声音说,军机,宗令,诸王!

    知道皇帝病危的亲贵和军机大臣,早已侯在殿外不远处的丹陛之下,寸步不敢或离。此时见到面无人色的醇王,飞奔而来,将旨意一传,都知道大事不好,一个个提袍扶冠,顾不得什么身份气度,气喘吁吁地跑进了殿中,依次跪了一地。照道理,皇后和懿贵妃是该当回避的,可是皇帝还有极重要的事情要交待,因此也就不能不破一次例了。

    大阿哥载淳,天生纯孝,咸丰又看了一眼刚满六岁的儿子,着封为太子!

    懵然无知的大阿哥,由皇后教导着,给阿玛磕了头,算是谢恩。

    我那方‘御赏’的印,给皇后。话音一落,便有身旁的太监,捧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送到梨花带雨的皇后手里。盒子是打开的,中间置着一枚玉印,上头刻着阳文的御赏二字。

    咸丰又将目光转向懿贵妃,看了半晌,轻轻叹一口气,说道:拿‘同道堂’的印,赏给懿贵妃。

    这两枚印鉴,大不寻常。懿贵妃跪在地上,以双手接过,捧着这枚以阴文刻着同道堂三字的玉印,浑身颤抖——三年冷宫,到了皇帝弥留之际,终获谅解!一时酸甜苦辣都上心头,便要放声大哭。被跪在她身前的皇后转身连扯了两把,才好歹忍住了,伏在地上呜咽不已。

    载垣,端华,肃顺咸丰抖抖索索地从枕侧摸出一张纸来,吃力地举到眼前念着,景寿,穆荫,杜翰,匡源,焦佑瀛,一共念了八个人的名字,放下纸,将眼光望了过来,朕,待你们如何?

    众人都知道,写在纸上的名字,要不就是肃顺所拟,要不就是皇上与肃顺商量所定。怡亲王载垣听了,忙道:皇上待奴才们恩重如山!请皇上安心调养,待龙体康愈

    住住着!没功夫说这些。咸丰知道,这已是自己回光返照,神智清明的最后时刻,吃力地喝止了载垣,喘了一会,才又道:太子,就交给你们了。

    这就是在托孤了!殿中所有人,都是热泪满脸,被点名的八个顾命大臣,更是泣不成声,只能连连磕头。咸丰无力地摆摆手,说:写旨来看。,立刻便有小太监搬来案几笔墨,由杜翰写成谕旨,双手捧读。

    立皇长子载淳为皇太子,着派载垣端华景寿肃顺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尽心辅弼,赞襄一切政务,特谕!

    发!咸丰点点头,只说了这一个字,轻轻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良久,咸丰仍然没有新的表示。跪在一旁的太医院院使李秋生,忽然站起来,给皇帝掐了脉,又抖抖地用手去试他的鼻息,终于一跺脚,软到在地,哭道:皇上归天了!

    跪在地上的皇后,轻哼一声,晕了过去。殿中的诸臣,放声嚎啕,哭声震天,犹如一圈涟漪,从烟波致爽殿向外扩散开去,直至整个行宫之内,哀声一片。

    第二天,皇上驾崩的消息,便传遍了热河的禁军。各营都是摘樱子,起素幡,为皇帝举哀,关卓凡的马队也不例外,军官兵士,在一片凄惶之中,尽有痛哭到不能自已的。

    随着这一天时间的推移,更多的消息不断传来。

    皇太子载淳枢前即位,成为六岁的皇帝。

    顾命八大臣面奉圣旨,辅弼幼主,赞襄一切政务。

    皇后晋位太后,称母后皇太后,恭号慈安。

    懿贵妃封太后,称圣母皇太后,恭号慈禧。

    这一天,关卓凡这个假旗人没有眼泪可流,因此也就不出帐子,一个人独坐沉思。

    一个时代结束了,他想,另一个时代就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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