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清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青玉狮子
干,关卓凡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没关系,你可以说英文。关卓凡尽力维持着面上的微笑,微微摇晃着手中的酒杯,用英语说道,叫我‘逸轩’就好了。
难怪他来做上海知县!金能亨恍然大悟,脸上的惊奇很快便转化为热情洋溢的笑容。用英语对话,轻松多了,话也就顿时流利起来:你能说英语,真是太好了。逸轩逸轩ok,我叫做edard–cunningha,你可以叫我埃迪。
埃迪是昵称,而逸轩,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昵称,都算是亲近的表示。
关卓凡的脑中,对金能亨没有什么记忆,于是很专心地听着他的话,讲述自己如何来到上海,如何从广州租下了这艘曾经全新的威廉麦特号,如何甘冒奇险,朔江而上,把一船货物运到了武昌,终于开辟了这条申汉线,如何把旗昌轮船公司发展到今天有三条船的规模。
逸轩,我还兼着一个名誉的美国副领事,在租界内,有一定的影响力。金能亨的表述,恰如其分,既点出了自己的地位,又不至于过分夸大自己,如果有什么我能够帮忙的地方,请让我知道。
好极了。关卓凡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我确信,我们之间不仅会有着真正的友谊,而且还会有很好的合作机会。
合作机会这四个字,是金能亨最愿意听到的。按照他对中国官场的一贯理解,他非常认真地向关卓凡表示,在未来任何可能的合作当中,他都会充分考虑到逸轩的利益。
这位埃迪,还真是知情识趣——关卓凡一边笑着点头,一边想。事实上,在他的计划里,确实也需要一位美国人,不过这是后话,要等到了上海,摸摸这个家伙的底细,再做决定。
这顿晚餐,宾主都很尽兴。金能亨很客气地把关卓凡送回甲板上第二层的头等舱内,才告辞而去。等他走了,关卓凡却又出了舱门,下到甲板之下的统舱,在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背着手看丁世杰和各位军官给兵士们点卯。
老总,这洋人的怀表,还真是好用。点卯已毕,丁世杰用衣襟把手中的怀表又擦了擦,才小心地收了起来。这次一同开拔的军官,七品以上,每人都收到关卓凡所送的一块洋表。战场之上,时间就是生命,因此虽然很花了一笔钱,但关卓凡并不心痛。
伊克桑和丁先达,都学着丁世杰的样,把怀表收了起来。张勇关心的却不是这个,凑近了关卓凡,神秘兮兮地问道:老总,洋人请你吃什么好东西了?船上的伙食,虽不能说多差,但翻来覆去的都是那几样,他已经吃得腻了。
嗯先吃了几片青菜,然后是一块鱼,再就是一块点心。关卓凡沉吟着,把沙拉,主菜和甜点,一个一个报了出来。
还有呢?张勇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继续追问。
还有?关卓凡双手一摊,没了。
没了?!张勇瞪大了眼睛,手按刀柄,霍地站起来,破口大骂:我操他娘的洋鬼子,竟敢看不起我们关老总!
洋鬼子的饭,叫做番菜,各人吃各人的,本来就是这个样儿,关卓凡啼笑皆非,这个金能亨,人还不错,你发那么大脾气做什么。
哦,哦,张勇知道自己是露了怯,坐下身子,犹自小声嘟囔着:我操他娘的洋鬼子,对自己也这么狠。
船到江宁的时候,是薄暮时分。这里是太平天国的天京,泊靠在两岸的太平军水军舰船,重重樯帆,清晰可见,时而亦有大舢板划江而过。从这里往下,大多是被太平军控制的水道,为了不被发觉火轮上乘客的身份,船上的气氛紧张起来,禁舱令再一次实行,除了几位五品以上的军官,可以便装在甲板上观望,其余的官兵,白天都不许出舱。
先达,你请过来。关卓凡站在船首右侧,沉声把丁先达叫到了身边。
老总。丁先达毕恭毕敬地来到关卓凡身侧。他虽然是五品官,但毕竟是新进马队的人,平日里说话不多,在关卓凡的面前,更不敢象张勇他们那样随便。
我看长毛的水军,阵容也鼎盛得很,关卓凡一边张望,一边问道,两边的水军,你都待过,依你看来,如果湘军的水军进攻江宁,胜负如何?
回老总的话,标下以为,长毛的水军必败无疑。丁先达仍是一副恭恭敬敬的口吻。
先达,你不用这样拘谨,有什么就说什么。关卓凡笑道,入了营,咱们就是一样的兄弟,我拿你当好朋友看待。你也不必自称标下,说到底,我只是他又想说我只是七品的知县,但情知说也没用,说烂了嘴,他们也没一个人肯认真听的——自请降为七品,结果带来这样仪制上的麻烦,倒是自己始料未及的。于是挥了挥手,示意丁先达说话。
是,卑职有几点浅见,请老总指教。丁先达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从军之后,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因此说起话来,并不粗鲁,其一,长毛水军喜欢用大船,而且不分战船与辎重船,连军用和民用也不分,不仅笨重,而且臃肿;湘军的船,轻快灵活,不论是火攻还是炮战,都占上风。
嗯,有道理。其二呢?关卓凡对水军一窍不通,一边看着两岸太平军的船,一边对照着丁先达的话,听得津津有味。
其二,彭雪帅是用兵的好手,他的一营水军只有六百人,打起仗来,每营各担其事,分工明白。长毛的水军,一个军就是上万人,靠一个军帅,哪里统管得过来,何况上面还有总制,将军,监军,人人都能说话,因此打起仗来,靠的就是一拥而上,没什么战法,输得糊里糊涂,就算赢,也是赢得糊里糊涂。
彭雪帅,指的是湘军水师统领,那位书生笑率战船来的彭玉麟了。关卓凡点点头,鼓励丁先达继续说下去。
其三,长毛水军的船虽然多,装备却不行,都是土炮抬枪,水军中的人,又大多都不能习枪炮之法。湘军水师的炮,都是曾大人从广东买回来的洋庄,打起来又准又狠,长毛的水军,难以抵挡。
洋庄是什么?
就是用旧的西洋大炮。
西洋大炮好,这个我倒知道,关卓凡心想,当初八里桥的那一炮,若不是靠了黄骠马一挡,自己今天怕是没机会在这里指点江山了。
其四,湘军水师虽然也受曾大人的节制,但自主行动之权很大。而长毛的水军只是陆师的附庸,处处受制,就算有一身本领,也施展不开,因此卑职敢说,长毛的水军必败。说到这里,丁先达脸上居然有一丝痛惜的神色,停顿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轻声加了一句:老总,水师是可以独立成军的。
丁先达有这样的见识,颇出关卓凡的意料。他心中一动,看了丁先达一眼,沉吟道:以你看来,假若英美的舰队,进入内河,与彭雪帅的湘军水师交手,那胜负又如何?
卑职卑职不敢说。丁先达嚅嗫道。
出你口,入我耳,说说无妨。
丁先达垂下头去,片刻才小声说道:不用舰队,只要两艘炮舰,从上海到武昌,足可以横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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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诺言 (二更)
顺江直下的两艘洋船,一路并没有受到太平军的阻碍,过了常熟,前方的水道便告安全,众人悬了多日的心,也才放下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太平军的心理,真是很奇怪,关卓凡心想。他们任由这两只美国船在长江上来往,不敢动其分毫,在陆地上却又敢于冒着跟洋人决裂的风险,进攻上海。这样看来,多半是洋人的炮舰,给他们造成的印象太深刻,而在陆地上,这样的畏惧感便小了许多。
太平军打上海,已经有过一次。
那是在咸丰十年,也就是去年的事,李秀成攻克苏州以后,稍加修整,便分兵向四围攻掠,其中就有一支近万人的偏师,攻向上海,连陷青浦,松江,终于开始围攻上海县城。
在朝廷方面,若说上海无兵,也不完全确实——江南提督本标右营的营兵,驻扎在松江一带的,有数千人之多,由一位名叫李恒嵩的参将率领。李恒嵩还算是能打也敢打的人,无奈手下的部队欠饷日久,士气疲软,根本挡不住粤匪的锋锐,一败再败,终于溃退到南翔一带,把上海城的正面让了出来。而最终能够守住上海城,靠的是从租界内倾巢而出的数百名洋兵,和一个美国人所组织的五百多名洋枪队。
这个美国人,叫做华尔,只有二十九岁,黑发碧眼,算是一个传奇人物。他一生最爱两件事,航行与军事,曾经在尼加拉瓜替政府训练士兵,也曾经在克里米亚替法国人带过雇佣兵,远航的足迹,更是遍及各大洲。他对东方,尤其是对中国,情有独钟,先后在两艘舰船上担任过大副的职位,一艘叫东方号,另一艘干脆叫孔夫子号。从十五岁开始,几次来到中国,终于在上海落了脚。
等到太平军向上海进发,他预感到清军的无用,于是说动城内的官绅出钱,由他组织了五百多个闲散的洋水手洋兵痞洋无赖,配以洋枪,算做一支军队,不但发给薪水,而且承诺以战利品赏赐。
在这样优厚的条件下,洋枪队初期作战颇为勇猛,趁太平军不备,华尔率队出城作战,竟然被他把松江城夺了回来。抢到了不少战利品不说,上海的官绅更是狂喜,大赏白银三万两,两样总计,华尔一人便分得了近六万美元的财货。
可惜好景不长,洋枪队兵员素质参差不齐,乌合之众的本质很快便暴露出来了。接下来在青浦的两战,大败亏输,残余的两百人再次退入了上海城。而华尔本人,为火绳枪的一颗流弹击中,从左下颚打入,又从右脸穿出,使他连话都不能讲出来,满脸鲜血,其状甚为恐怖,若不是他的两位副手,福瑞斯特和白齐文拼死相救,他几乎就要死在太平军的手中。
而等到太平军开始攻城,租界内的各国领事,没有办法再坐视不理,于是将租界内所有的洋兵派了出来,计有六百多人,跟剩下的洋枪队,以及部分清兵一起守城。激烈的攻防打了三天,这回轮到太平军损兵折将,受创惨重,加上侧翼又被李恒嵩袭扰,这支太平军的偏师终于支持不住,撤围而去。
颇为讽刺的是,正当洋兵与清兵联手,在上海与太平军打得你死我活之时,关卓凡所在的清军,却也恰恰正与英法联军在八里桥打得你死我活。这样的怪事,在世界战争史上,也算是罕见得很了。
上海总算是守住了,但靠的是洋兵的力量。庆幸之余,士绅们对洋枪队的态度,转趋失望,除了送一笔旅费给华尔,让他到欧洲治伤之外,剩下的,便不管不问,洋枪队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然而那一次,到底只是太平军的一支偏师,力量不强。而这一回,倘若李秀成挟新克杭州的兵威,再攻上海,那么以上海现时的防务,是不是还能抵挡得住,就只有望天打卦了。因此上海人对轩军的期待,可想而知。
就在这一片殷殷的热望之中,威廉麦特号轮船,终于在十一月初二这一天,驶进了黄浦江。
在港口接船的官绅之中,以李恒嵩的官阶最高,是正三品的参将,但真正权力最大的,却是正四品的上海道吴煦,因此主角自然要由他来唱,李恒嵩则与候补道杨坊松江知府贾益谦离任上海知县金雨林一起,知趣地缩在了后面。
出乎他们的意料,先下船的并不是关卓凡,而是四品都司奉旨统带这一支军队的丁世杰。在他之后,则是六百多名马队的官兵,顺着两条踏板鱼贯而下。这六百人,都有身为京营天兵的自傲,头一回外出打仗,要挣面子,因此个个刀甲鲜明,精神昂扬,步履整齐有力,完全看不出一丝旅途劳顿之色。
这样的军容,自然令到码头上的官绅们喜不自胜,以吴煦为首,很客气地与丁世杰和张勇见过了礼。兵士们则由军官带到旁边的一块空地上,喊着号子集合整队,肃穆无声,阵列一旁。
这个时候,才见到关卓凡出了甲板,一身青衣小帽,带着一副墨晶眼镜,颤颤悠悠地从踏板上走了下来,身后跟着长随张顺,替他拎着一个大皮箱。
这位红动京华的御前侍卫,就带了这么点东西来上海?在场的官员,都有不能相信的感觉。而他的这一身装扮,颇有洋场的做派,并不象别的京官那样保守古旧,让这些得风气之先的上海官绅,在心里先存下了一份好感。至于箱子里都有些什么,别的不知道,至少装着一件黄马褂,那是确定无疑的。
从仪制上来说,该让丁世杰们先下船,这是关卓凡在路上就已经想定了的事,而这一身装扮,也是刻意为之,表示我关卓凡和你们上海的诸位老大,绝对可以和光同尘。
然而做此官,行此礼,下属参见上官的那一道程序,总免不了。等走到吴煦的面前,关卓凡便将袍子的前摆一撩,利索地请了一个总安。
关卓凡参见各位大人!
这个礼,必不可废,可是该如何应对他这一个礼,也让这帮上海的地方官员伤透了脑筋。从道理上来说,一个到上海来上任的知县,他们是根本不必迎接的,至多由县衙来一个主簿,足够了。可是关卓凡的身份却又不同——虽然丁世杰是名义上的统带,但人人都知道,关卓凡才是这支军队实际上的主脑,而且御前侍卫四个字,念兹在兹,谁也不敢真把他作为一个七品知县来看待。
于是包括吴煦以内的各位官员,仿佛遭了什么惊吓一般,都纷纷避开了他这一礼,表示不敢受,然后抱拳长揖,作为还礼。
逸轩!吴煦把关卓凡扶起来,笑容满面,亲热地说,你的大名,我已经仰慕多时了,这一回蒙了皇上恩准,放你出京,这才有缘在上海见到你。
不敢当。下官初到上海,一切还要请吴大人多多提点。
好说,好说。吴煦把客气话说完,这才说正事,轩军的马匹,是在闵行下的船,已由贾知府派人,妥善送到七宝。营房也早已经备妥,只等丁都司他们入营了。你的公馆,是我和老金替你打理的,不要嫌寒酸。一会儿先送你歇息了,晚上我做东,替你洗尘。
吴煦是广东人,一口官话说得却很流利。他在官场混迹多年,官做得极为老到,这一番话,滴水不漏,体贴入微,连关卓凡听了,亦有暖洋洋的感觉。对于轩军这个称呼,关卓凡也已经考虑过,这固然不合于仪制,但既然是惯例,自己亦不必处处在仪制上纠缠,不然以文害义,反而会耽误了正事。
多谢吴大人!关卓凡的口气,还是很谦逊,说到公馆下官还是住在县衙吧,何况还要接印。
不忙,不忙,你多歇一天,接印的事,可以后天再办。老金调的是松江府,左右不过是几步路的事,也不急在一时。
原任上海知县金雨林,调去做松江府的同知,从品秩上来说,算是升了官。
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关卓凡做了一个揖,表示领受了这一份盛情。
见完了官,还要再向站在几步以外的那群士绅,表达致敬和谢意。还没等走过去,眼光一扫,就赫然见到利宾也站在人群里面,正激动地看着自己。
少则半载,多则一年。关卓凡记起当初在紫春阁中的话,向利宾微微颌首。
利先生,我关卓凡没有失信于你,终于到上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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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接风宴
接风洗尘的宴席,设在道署的花厅之中,作陪的除了在码头接船的几位官员,还有三位士绅,一位是上海钱业公会的理事,一位是上海丝业公会的理事,一位是怡和洋行的买办。三人之中,有两人是捐班道台的身份,另一人是捐班知府,因此通座算下来,倒是以关卓凡的七品知县,品秩最低。
最低归最低,却是主客。丁世杰和张勇,不敢抢关卓凡的话头,而且洋场上的事情,一窍不通,在这样的场合也怕露怯,于是除了应付敬酒的人之外,话并不多。然而这样的表现,看在上海官绅的眼里,翻增敬意:一是两人酒量豪迈,杯到酒干,面不改色;二是显得沉稳矜持,果然有大将风范!
桌上的话题,自然要由吴煦和关卓凡来挑选。从京中的趣事,扯到洋场的繁华,终于谈到了平洪杨的大局。
逸轩,你本是二品的总兵,又从京中来,大局自是最为清楚。依你看来,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局面?
平洪杨只是早晚的事情,关卓凡笃定地说,安庆一破,江宁再无重镇屏障,自古以来,对顺江而下的军队,金陵都是无法抵挡,何况这一回还是曾大人的百战精兵。六朝古都,恐怕也只好‘一片降幡出石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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