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再起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张维卿
潮州税赋已经是入不敷出了,收复潮州过程中从那些土寇仓库中获取的收入,那些存放在南澳岛上的粮食总有一天会用完,而海贸上他们也更加倾向于收购利润更大的商品,而非粮食。正因为如此,郑成功早前才会极力进攻永宁卫城和崇武千户所,为的无非还是那口中食罢了。
早前陈凯就说过,这些百姓得不到妥善利用,就只会成为负担。现如今,经过了半年的发酵,问题开始明朗化,叶翼云转而倾向于分地屯田,而郑成功在接到请示的公文后,也不得不做出了必要的深思。
杨参军,国姓爷请您把最近一年的库存出入账册拿去。
下官遵命。
户官杨英接到命令,便从存档的记录中找寻到了库存收支的账册,带着账册便来到了郑成功的公事房。
细细的翻过记录,去年潮州以及诏安县的夏秋两税,中左所和金门的库存,大星所永宁卫城崇武千户所城以及磁灶地区的获取,这些无不记录在了账册的收入一栏。相对的,大军日常消耗的军粮军饷本色,官吏的俸禄,勤王一路上的损耗,厦门之战的抚恤,尤其是那十一万百姓的日常所需,同样是沉甸甸的压在了支出的位置,份外的乍眼。
支出大于收入,这是最让他难以忍受的,因为再厚的家底儿也早晚有吃完的一天。他不是败家子儿,他甚至就没想过守成,于郑成功而言,他的人生,郑氏集团的未来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驱除鞑虏,而这无疑不是需要更加巨额的收入才能支撑起来的。
不得不说,分地屯田,是一项最为实际解决问题的方法。广州百姓的就业率粮食的收支不平衡,这些都是可以直接逆转过来的。但问题在于陈凯早前似乎提过一句,说是万勿给广州百姓分地,当时太过忙碌与招募兵员的事情,他就没顾得过来问及,现在反倒是成了问题。
杨参军,依你之见,如今这粮食损耗的问题该如何解决?
回国姓的话,下官以为,分地屯田,乃是治标治本的上策。其次,收复失地,控制更多的府县来提高粮食收入。再次嘛,则是以海贸补充
郑氏集团的财计主要是郑泰负责的,郑泰另一方面还要负责海贸,其余的工作就要分担给其他的参军了。如杨英,负责的是军事行动过程中粮草的收集使用。奈何这般的工作范畴,杨英也同样是倾向于分地屯田,这就不由得郑成功不进一步的深而思之了。
长此以往,实在不是个办法,看来只能分地屯田了。
第十五章 楸枰三局(一)
粤东闽南的明军控制区,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化在不断的产生。这些变化,有的是源于陈凯的暂时离开,有的则是积郁已久的问题开始逐渐暴露出来。这些问题,都并非是什么小事情。只是此时此刻,于陈凯,却并非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出了鄱阳湖的湖口,便是长江。乘船水流而下,直至南京,这段长达九百里地的路程看似遥远,日夜航行,单凭长江水的流速,其实际上不过是以日来计算行程罢了,不复早前的旬月。
陈凯在江西一路匆匆忙忙,但实际上也耽搁了不少的时间,再加上闽北的行程,如今倒是近乎于一日千里,以至于他甚至萌生出了下船到沿岸府县转上一转的念头来。
奈何,念头也仅仅是停留在念头上面,最终也没能成行。至于原因,倒也简单,此行到了这个地步,后面还有不短的路要走,而且接下来的行程中再也没有了今时今日的这般神速的可能,况且他还准备在年底之前赶回福建,就更是要抓紧一切时间了。
船,迅速的抵近南京。既然是赶时间,陈凯强压着进去逛上一逛的打算,便让行船继续顺流而下。
南京下游四百余里地就是苏州府,明时南直隶最为富庶的苏松常镇四府之一,而苏州,在明时更是天下第一的富庶之地,真正意义上的远东时尚之都,苏意苏样名闻天下,长久的引领着时尚潮流,其在明时的地位丝毫不让后世的魔都。
陈凯一行至福山浦进入苏州府内陆,南下直抵常熟县。这里是陈凯此行的目的地,因为他要来此见一个很重要的人物。
到了常熟,这里不似闽南粤东,也不似广州江西,已经感受不到太多战争的气氛了。弘光朝清军南下,大规模交锋最靠近此地的战线也远在杭州的钱塘江畔,而且那还是鲁监国朝初立时的陈年旧事。
中小规模的抗清起义,此起彼伏,从未断绝,甚至就连现在,苏松常镇的乡间湖泊也多有义军往来,但是由于规模和声势都不大,能够造成的影响力微乎其微。只是沿途两岸的人口并不似陈凯想象中的那般密集,尤其是芦苇从中偶尔会暴露出的累累白骨,却依旧在默默地诉说着清军南下时的疯狂屠戮。
暂且下了船,邝露进城转了一圈,寻得一熟识,很快就确定了他们要找的那个人到底在哪。
出了常熟县城的小东门,直入白茆港三十里,那里有一处芙蓉山庄,主家原本姓顾,后来这处山庄转到了一与顾氏有亲的钱姓人家手中。
山庄的一处,植有江浙极其罕见的红豆树的树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与一个三十出头的美貌少妇对坐于此。老者手里拿着本古旧的书册,正在细细品读,而那少妇则轻抚琴弦,只是那琴声,却似乎微有些杂乱,不似平日里的那般优美动听。
河东君,你的心,乱了。
听到此处,老者放下书册,谈谈的对那少妇道了一句,而后者面上亦如老者所见的那般,忧色微露,实在不是个抚琴的心境。
牧斋,我在想,马进宝到底
话未过半,老者先是一惊,抬手止住了少妇的忧虑,随即四下看去,待确定了周遭无人,方才松了口大气。
此事,事关重大,还需谨慎,谨慎。
少妇口中的马进宝,是为今浙江金华总兵,管金衢严处四府绿营,在浙江绿营之中,仅次于提督田雄的大帅。老者与马进宝有旧,多次前往金华与其会面,凭着老者的身份,面自是见得,更是要被奉为上宾,奈何这一次次的暗示,似乎那厮总是在装傻充愣,从未有个实锤落下,着实让人心中免不得产生些急躁。
我见他是动心了,但始终不肯坦明立场,多半还是想继续骑墙的吧。
说到此处,老者不由得一叹。对于此人,他是下了大功夫的,原本以为逞三寸不烂,便可说服其起兵反正,在江浙地方造起新的声势来,可直到今时今日却依旧是未见实际的成效,若说他心中没有沮丧,却也并不尽然。
就在这个功夫,这处别业的管家从远处匆匆走来,见了老者,说是外间有一儒生求见,看相貌气质,不似寻常人等。
这时候还会有谁来见?
疑问在老者和少妇的脑海中生成,前者接过了拜帖,一眼看去,仅仅是那字迹已足以让人赞叹不已。待细看了内容,老者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南海邝露?
老者的神色有些异样,少妇凑到近前,看过了拜帖,对于这个名字全无任何印象,随即抬起头看向老者。
请他进来吧。
挥退了管家,老者面上的异样更甚,仔细想了想,却依旧是没有想到什么门道来,便与那少妇说道:南海是在广州,老夫依稀记得,此人是何吾驺的门人,在广东才名颇著,渐有大家气象。只是上次听人说及,尚且是在朝中任职,似乎是中书舍人。如今朝廷危如累卵,他却特特的跑来寻我,实是一桩怪事。
话虽如此,但来者即客,老者近年来日夜结客,运筹部勒,与江浙很多读书人都有着更加紧密的往来。此刻既然这个广东才子专程求见,他自也没有不见的道理。更何况,他也很想了解一下广东,尤其是朝廷那边的情况如何,也好为下一步的运筹做准备。
换了衣裳,客人已经在大堂内等候。来者有三人,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读书人,一个较其要更为年轻的儒生,还有个和尚。这样的组合虽说是怪了些,但是放在眼下的时局,尤其是在于清廷那个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狗屁恶法面前,倒也并非是什么新鲜事。
邝露身份特殊,老者早早的挥退了下人,此刻大堂之内,唯有老者与这三个客人而已。老者读过邝露的文章,观其文而可知其气质如何,此刻一眼看去,便猜出了那个洒脱的中年读书人是为邝露,二者见礼,互道寒暄,倒也没有多说,随即邝露便向老者介绍起了同来的二人。
那个和尚,据邝露介绍其法号名为道宗,是福建长林寺的住持法师,倒并非是什么士人。老者未曾听说过这么个人物,就连那个寺庙也是第一次耳闻,仅仅是道了一句久仰,客气一下便再不多说些什么,因为他很明确的注意到,此行三人,邝露年岁最长,但并非是为首之人,唯有那个年轻些的儒生才是真正说了算的。
这位?
老者说来,看向邝露,后者便要介绍。岂料那年轻儒生摇了摇头,自顾自的走上前来,向那老者拱手言道:下官,威远侯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局事,福建按察使司参议,漳泉分巡道兼漳州府知府陈凯,见过牧翁
牧翁是对老者的敬称,因为其人的号是为牧斋。至于姓名和表字,倒也更加如雷贯耳,无论是后世,还是今朝,表字受之的江南文宗钱谦益的大名还是很有些影响力的。若是实在连这个名字都不知道的话,却也不怕,其人的绰号——水太凉和头皮痒应该是没有人不知道的了。
第十六章 楸枰三局(二)
髡辫头皮痒,殉国水太凉。
修书劝好友,礼部钱侍郎。
钱谦益十五岁做《留侯论,为时人惊叹,一生文采风流,乃是当时著名的学者诗坛领袖,被誉为江左三大家之一。其人留下过无数传世的诗篇,但是最为人所熟知的却是两句乍看上去无甚华美词藻修饰的名言,一句是为水太凉,另一句则是为头皮痒甚。
这两句话,前者是为清军逼近南京城,其人有意效仿屈原投水,结果小妾柳如是投水自尽,他却摸了摸湖水,道了句水太凉就回家去了;而后者,则是清军进入南京城后,宣布剃发易服,众意汹汹之际,其人只是道了一句头皮痒甚,就带头把头发剃了。等到钱谦益剃了发,还专门写信劝说好友剃发降清,不可谓不尽心竭力,但是入了清廷,却只落个礼部侍郎的官职,须知道他在明廷时尚且是礼部尚书,经此事,这位开启了明末清初诗风新纪元的文坛领袖就彻底成为了一个笑话。
这个笑话,在如今的文坛还是有着不小的影响力的,而且其人竟还是郑成功的老师。联想起郑成功是如何对待郑芝龙降清的,陈凯也不由得骂上一句逆子劣徒,随后为中国有此逆子劣徒而拊掌相赞。
然而,陈凯此行来见钱谦益,并非是因为这位水太凉先生与郑成功是有师生之谊的,更不是他想打听清楚到底郑成功当年在南京时有没有像电影里那样勾搭过柳如是私奔,更不会无聊到来看看钱谦益和邝露对诗到底哪个能更胜一筹。实在是因为,透过历史的迷雾,陈凯可以比旁人更有预见性的得知,这个被当时无数人唾骂和耻笑的老者,除了是个笑话以外,其隐藏身份其实际上是江浙抗清人士,尤其是那些潜伏者们的总后台,江浙抗清运动很多事情其背后的真正主谋正是这个当年带头剃发,甚至还要给朋友写信劝说的老不羞!
陈,陈凯?
早有准备,陈凯第一次见到这个矛盾的名人,还没觉得什么。但是他的名字一旦出口,钱谦益却当即就是脸色一变,呃呃然,半晌连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良久之后,陈凯三人以为钱谦益应该是已经缓过劲儿来了,岂料这个老者竟对陈凯的身份表示出了质疑的态度。
虽然南直隶与闽南远隔数千里之遥,但是这里是经济文化中心,钱谦益更有许多各式各样的途径能够知晓到一些寻常人无法企及的情报。对于陈凯,他是知道的,甚至比距离福建更近的揭重熙等人知道得还要详细。
说来,陈凯的官职是地方官,他是郑成功不可或缺的谋主,出道不过四载,已然做下了太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在清廷的官场上,几乎一旦提到福建和广东的战局,就不可避免的想到此人,在他们口中的出场率一点儿也不比郑成功来得少,甚至更胜一筹。
这般人物,按道理来说确实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就常理而言,如果郑成功有事要与钱谦益勾连,自也会派遣他人前来,绝不应该是如陈凯这般的人物。此时此刻,一旦想到这些,钱谦益就不由得开始怀疑邝露是不是已经降清了,而此番则是清廷内部对他近期的频繁活动产生了怀疑,所以设计了这么一个圈套来试探于他。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钱谦益如此,邝露自然明白,当即便是眉头一皱。奈何陈凯却没心没肺的笑了笑,随即示意邝露和道宗退后几步,他凑到了钱谦益的身旁,附耳道来,只是随着陈凯的娓娓道来,钱谦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待到他把话说完时,已经是颇有些怒不可遏了。
奈何,陈凯名声在外,一个敢与武将近身肉搏的文官,估摸着也该是卢象升那般的人物。莫说是现在这把年纪了,就算是年轻时钱谦益自问也不是陈凯的对手。更何况,陈凯所说的那些,思来想去,却也只得幽幽的提了句他当年给郑成功起的号,落下一声叹息,便不再质疑陈凯的身份,而是将他们三人请到了内里的一处幽深僻静的小院。
自大堂穿廊过径,一路走下去,待到小院,却是别有洞天,可见这山庄是长于此道之人精心布局而成的。
钱谦益把他们请到此处,必是轻易不会为人打扰的隐秘所在。恰此时,此前陪在钱谦益身旁的那个少妇也早已在此等候,见了陈凯一行,敛身行礼,且不说姿容身段,举止落落大方,全无半分扭捏,就绝非是寻常妇人的作态。
这是内子。
这位是大木的幕僚,定国公的女婿,前些时日为夫曾提及过的那位在广州拯救数十万百姓的陈凯陈参军。
常听外子提及,说陈参军有春秋古风。今日一见,果是如此。
不敢,倒是那海内如今传战斗,田横墓下益堪愁。河东君之风采,在下当年南下投奔王师之时,就曾有耳闻,可谓是仰慕已久。今番得见,亦是得偿所愿矣。
这是柳如是的诗,陈凯信口道来,那少妇乃是本尊,自是眼前一亮,随即又是一礼,谢过了陈凯的夸赞。
说来,柳如是如今不过三十出头,风姿绰约,举手投足之间,全无半点烟花女子的矫揉造作,有的更多的还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豪侠气节,不说什么才色兼备之类的话来,单单是这份气质,便足以让陈凯三人心弦一颤。
一一见过了礼,柳如是没有继续在此攀谈下去,而是告了个罪便出了房门,在小院的石桌处轻抚琴弦。对此,陈凯等人自是明白,柳如是此举乃是在外把风,显然是早已清楚了他们所要谈及的必是那等于清廷而言大逆不道之事。
竟成此来,可是受了大木的委托?
是,也不是。今番贸然来访,在下倒是想与牧翁商讨一下驱除鞑虏,恢复汉家天下的大事!
相谈良久,钱谦益借着事关重大,便安排了陈凯三人在此暂且住下。对此,陈凯倒也不急,很是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架势。而邝露和道宗二人,似乎也并不太担心钱谦益的选择,反倒是对陈凯如何向钱谦益证明其身份一事,更有些兴趣来。
哦,不过是国姓当年在南京时的一些旧事,只是这些事情,呵呵,会让这位钱谦益老先生不太爽利罢了。
第十七章 楸枰三局(三)
离开了这处小院,钱谦益和柳如是回到书房,后者出言问及,前者竟是一脸的忧色,难以纾解。
这陈竟成,怕是已经知道了为夫近几年在做的事情,只是尚未点破罢了。倒是那邝露和道宗和尚,却显然是尚且被瞒在鼓里。
自弘光元年降清,钱谦益在清廷做了五个月的闲人,倒是在其后的两年里,前后两度被清廷打入大牢,若非柳如是上下打点,花费了二十万两白银才总算是把钱谦益给捞了出来,免了刑罚之苦以及老死狱中的悲惨。
从大牢里得脱了性命,原本还对抗清一事态度暧昧的钱谦益在柳如是的激励下,态度大为转变。
早在前年,永历三年,那时候陈凯尚在施琅的掣肘之下襄助郑成功恢复潮州全境,进而进取闽南地方,钱谦益已经开始联络东南抗清人士,并且通过桂林留守瞿式耜上疏永历帝,以楸秤三局作比喻,痛陈天下形势,列举当务之急著要著全著,报告江南清军将领动态及可能争取反正的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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