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再起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张维卿
广东腹地,并非是狼群游猎的草原也不似如今已经沦为虎域的四川盆地,这里遇到豺狼虎豹的几率不大,但是世道险恶,人心难测,谁知道山林之中有没有做无本买卖的强人。
汉子顾及着安全,语出质疑之声。对此,老人却是摇了摇头,转而对其低声言道:如果,那边的渡口有本县的官吏把着,咱们过不去是一回事,就怕还要将咱们遣送回去,乃至是被拉去服徭役,那才是老夫最担忧的事情。
高明县是去年明清两军频繁交锋的所在,军队过境,不管哪一方,无论是为了以免资敌,还是为了增强自身实力,对于本地民生的破坏都是最不少见的。好容易熬过了大战,此间据说是划分给了西宁王李定国用以养兵,消息灵通的百姓们多是松了口气,因为据说李定国的大军是对百姓秋毫不犯的。结果哪知道,本以为能够借此过上几天好日子,李定国居然又将高明县交给了文官管理,而那些文官也没有如同历朝历代的惯例那般针对遭受兵灾的地区进行减免税赋,这无疑是在雪上加霜。
去年打成了那个样子,到了今年年初才算是一个了结。春耕的前期准备不足,外加上种子不多,今年夏收的收成本就不好。若是不收税了,日子还能撑下去,林子里的野菜,乃至是熬煮些草根树皮的总能挨到秋收,把这日子延续下去。
可是,现在还要收税,官吏的盘剥奸商的低买高卖,这些已经压得他们难以喘气了。更别说是有传闻显示,据说肇庆府的连总督放下话了,要把去年的秋税一起收了,因为按照明朝的制度,秋税征收的截止日期正是今年的二月!
这样下去是只有饿死一条路了,逃荒就成了唯一的办法。其实,这半年下来,高明县,乃至是西面的新兴县也有不少百姓路经此间,往广州方向逃荒。因为商旅往来,消息流通,据说当年义救广州城的陈抚军,那位素来以仁义著称的青天大老爷在广州府的地面儿上力行免税,要恢复民生,很多百姓就是听了这个消息才选择往广州逃荒的。
早前,逃荒的方向多是那处去年鏖战的主战场新会县,听说那里的百姓基本上都死绝了,当地官吏为了刺激恢复生产都是直接分了田地的。这样的好事情,绝大多数百姓是不信的,但是那里既然人少,想来抛荒的田土也会更多些,百姓们自然是趋之若鹜。
不过,他们的这一遭却并非是奔着新会县去的,因为前些天有人在镇上散布消息,说是顺德县那边招募种桑养蚕的蚕农,以及机坊的工人,给的工钱都不算少。他们在乡下都是有祖辈传下来的田土的,迁到别的地方种地,就要留在那里,舍不得自家的田土,不如出去打段时间的短工,等高明县那边的政策宽松了下来再回去种地。
土地,不光是对于农耕民族最为重要的生产资料那么简单,有和没有,或者说种地和打工之间,对于这些百姓而言便是有产者和无产者的区别!
无论是什么年代,只要是一个认同私有制的时代,有产者总比无产者会多一份资源和底气。能够成为有产者,或者能够保有有产者的身份,绝大多数人就不会将自身置于一个无产者的地位。因为,谁也不喜欢那等命运操于人手的感觉,哪怕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几个人有能力选择。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借短期的无产来规避严苛的政策,待政策宽松再行回归有产者的行列,逃荒自古而今多是如此。区别,无非在于是**裸的丛林法则,还是奉行现行秩序的劳动致富,这也正是会否闹出流民裹挟战乱之类词汇的缘由。
这些年,他们是受够了战乱的侵扰,绝计不想再过那样朝不保夕的日子。可若是一直走下去,到了荷城那里被官吏抓住了,遣送回了老家,到时候恐怕不光是税赋那么简单了,徭役随之而来不说,他们在这样农忙的日子里逃荒,所耽误的时间直接就会导致秋日里的颗粒无收。到时候土地保不住不说,怕是还要卖儿鬻女,才能把税赋承担下来。而余者,则依旧要面临着饿死的可能。
老者如是说来,那汉子亦是面露难色。前途渺茫,而且其他逃荒百姓多有沿着仓步水而行的,天知道这条路线会不会早已暴露了。这里面需要他们顾及的事情很多,毕竟是事关族人命运的。然而,没等他们想出个两全之策来,仓步水下游的方向,一辆驴车,跟着一队商铺伙计打扮的汉子便赶了过来,直接便找到了带队的老人来。
老丈,可是去广州逃荒的?
这位掌柜的,家里吃不上饭了,实在没法办法的。
那倒不怕,老丈跟着我们走,咱们是顺德县龙江镇丝织工坊的,东家都是广州城的良善商贾,不怕告诉您,就连陈抚军家里也是投了银子的,去咱们那里做工,有吃有喝还有工钱拿。
没有跑去冒险,好事先砸在了头上,老人和那汉子似乎有些不太相信,然而那带队的伙计却一口咬定他们效力的龙江镇丝织工坊是陈凯的惠民良方,知道高明县不减免税赋,因而给百姓们准备了一条生路。除此之外,他们更是已经买通了荷城那边的官吏,并有船载他们渡过西江,连做工的合同都不用签。
对此,老人和汉子依旧显得很是犹豫,结果那伙计干脆直接告诉他们,若是没有他们出面,即便是到了荷城那里,也会被本地的官吏遣送回去。有了这么一句威胁,老人和那汉子反倒是不敢再多做犹疑,只得暂且应下了前往龙江县做工的事情来。
不便行动的老人被扶上了驴车,队伍缓缓而行,果不其然没到天黑就赶到了荷城那里。渡口有船早已准备好了,当着本县官吏的面儿,他们战战兢兢的上了船,随后任由渡船将他们运过了西江。
西江对岸就是龙江镇的区域,早有人准备好了对他们的安置。这个家族的百姓与一些前几日从新兴县逃来的百姓一起进驻了一个当地百姓基本死绝了的村子,村子周遭的桑树林,以及那些田土,就将会是他们的工作地点。
不是说机坊里也招人吗?
机坊的工人的工钱要比种地来得更多,这些都是他们在船上时就已经问清楚的了。负责安置的伙计还在忙着登记他们的身份信息,顾不上回答这些,倒是比他们早到几日的一个新兴县的百姓接过了话茬儿。
据说是要招的,不过不会太多,也可能暂时不需要那么多人吧。
话,说了几乎等同于没说,模棱两可的一看就是也不知道详情的。不过,这个说话的汉子倒是显得很是乐观,语带轻松,拍了拍那个随老人一同来的汉子的胳膊,大大咧咧的说道:在这里种地,总比被那些兵爷们抓去当辅兵,累死在军屯里面强吧!
第五十章 渐变(五)
军户的身份到了明末比丐帮还是有些优势的,但是寻常民户不到一定份上是绝计不会选择成为军户的,甚至就连女儿都不愿意嫁给嫁给军户。因为,军户几乎就是暗无天日的集合,不过是一群被卫所军官压榨的农奴而已。
农奴,还是自耕农,这个闭着眼都知道怎么选;农奴,还是佃户,这个绝大多数人也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因为人身依附关系是截然不同的。
新兴县的汉子如是说来,高明县的汉子亦是点了点头,表示了对此的认同。接下来,无非就是按部就班的登记,然后按照此间的规章制度办事,老老实实的做工种地,吃得喝的还有工钱就都会接踵而至。至少,招工的那个伙计是这么说的。
远处,龙江镇丝织工坊的几个股东眺望着登记的场面,彼此间亦是不由得松了口气。他们仗着陈凯的虎皮与顺德县的官吏很是打了几回交道,最早他们只说是粤海商业同盟的时候,下面的官吏还敢暗示他们以好处,而他们也是毫不犹豫的就给了的。等到郑惜缘那边的入股定下来,消息传到了顺德县衙,本地的县尊大老爷竟然直接跑到了龙江镇指导工作,当众表态,称他们是恢复顺德蚕桑丝绸产业的急先锋,官府要大力扶植云云。
这并非是空口白话,知县的助力很快就到位了,无主的桑林田土,直接借给他们耕种,美其名曰是防止抛荒,以及未来的税赋保证,但是在免税期里,产出都是他们的,与他们自家的土地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孝敬,自然是少不了的。对知县对下面的吏员衙役什么的,不要都不行,因为这些家伙不拿钱,他们总觉得不能安心,唯恐这些家伙会在背后使些什么手段。而有了彼此的利益连接,很多事情就更可以顺理成章的做下去了,甚至包括高明县那边的收买,也是顺德县衙这边做的中间人。
眼前的百姓是聚族而居的,工作方面,桑树林的种植采摘都是应有之义,养蚕的工作也要同时进行,确保蚕丝的产量,如此才能保证丝绸的编织。至于再进一步的精加工,比如刺绣方面,粤绣是中国四大名绣之一,其中又分作潮绣和广绣,早在盛唐时就威名遐迩,到了明时其铺针细于毫发,下针不忘规矩,有的以马尾缠作勒线,从而钩勒之,图案工整,针眼掩藏,天衣无缝,水平之高超不下他处。
绣娘,暂且是不会在这些逃难百姓里招募的,因为广州城顺德县,掌握了一定技法的绣娘并不鲜见,只要工钱合适,绣品就能源源不断的产出。
这些事情,他们都是多次开会商议过的,当下不过是按部就班而已。而这些百姓方面,他们也没打算真的剥削到家了,工钱照给,粮食从他地转运来平价销售,另外让那些百姓耕种田土,就近种植菜蔬什么的,整片区域以他们的龙江镇丝织工坊就彻底盘活了,而这也是知县所希望看到的。
合作,达成共赢,陈凯在大会上提到过这么个理念。这期间,他们设法向广东贸易商社拉投资,分润与本地的官吏,就连那些原本的竞争对手,其中很有一些也选择了与他们合作,以低息借贷的形式,而作为交换条件的仅仅是帮助这些新的合作伙伴设法加入粤海贸易同盟,一如他们对早前加盟的合作伙伴们许诺的那般。
资金荟聚投放,人力聚集分配,原材料收购,产出的制成品投放市场,就可以直接收取利润,从而进行新一轮的投资,如此往复。
于人造纤维尚未诞生的今时今日,丝绸皆是后世所谓的真丝。一如真丝于后世的鲜见,在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地区,丝绸都是最出名的紧俏货。其舒适光滑的质地,风靡世界各地,自然而然的成为了中国古代最重要的出口产品之一。
销路有着保证,白银就会源源不断的涌来,未来可期,只是现在却还有着一些担忧,不可避免。
咱们招来的可不只是高明县的民户,还有不少是来自于新兴恩平等处的军户。虽说,那些原本都是民户,是被那些粤西的将帅们生逼着做了军户的,但是收留逃亡军户,让那些将帅知道了,只怕又要生出事端来。
关于军户逃亡,这在有明一朝,从明初开始就是最不少见的段子。原本的,军户逃跑了也就逃跑了,地方卫所无力,也不太敢去跨地抓捕,往往就不了了之了,但是现在这形势,明廷全凭着这些大大小小的军阀拼凑起来的版图还远远无法与清廷相比,朝廷文官对于武将的容忍,确切的说是退让已经到了委曲求全的地步,他们这般收容逃亡军户,告上哪去只怕都是落不得好的。
如是说来,周遭的其他股东亦是不免生出了些忧虑来。然而,顺德人口损失严重,想要恢复丝绸生产的规模,人力却又是最少不了的。两相矛盾,众人亦是觉得该当召开会议,商讨一番,不行就投票决定下是否继续收容什么的。
归根到底,还是要看抚军老大人对咱们能有多大的支持了。
我看是难啊。倒不是抚军老大人会怕他们了,只是为了些银子就与那些将帅们闹得不愉快了,就算是我都觉着不值当的。
这一次,若是不行,就写奏疏弹劾他。
弹劾就有用了?别忘了,他可不是郭督师连制军张抚军那样朝廷下派的官员。只要福建的郑赐姓手握大军,就连皇上都是要捧着他的。
就是嘛,撕破脸暂时还是没有必要的。先谈谈,咱们再拉上王帅韦帅叶帅陈帅和李帅他们的,人多势众,谈不妥也没事儿,只要能够捞到点儿好处就行!
王帅他们还好说,可陈帅和李帅不是与那厮穿一条裤子的吗?
现在可未必了,这一次逃亡的军户里面,新宁县和阳江县也不少,都去了广州那边儿,我看陈奇策和李常荣也未必心里就能舒服了。
新宁县以及安插在临近几个县的明军将帅凑在了一起,商讨着关于军户大量逃亡,以及广州那边诸如龙江县丝织工坊之类的新兴企业的大肆招工。
军户逃亡古来有之,毕竟军户的生活状况和生活质量远远无法与民户相比,皮鞭军棍组成的军屯更是使得那些被强逼为军的民户们更加向往过去的生活。但是,后者对此的推波助澜却是毫无疑问的。旁的不说,据他们所知,最近的这个月里,顺德县已经有了开始赶超新会县成为军户逃亡首选地区的趋势。而这个趋势,更是他们绝计不能容忍的。
有组织的串联在骑兵信使的快速往来间迅速构成,罗定州的总兵官韦应登叶标二帅接到书信后当即就表示举双手双脚赞成,恩平县的虎贲将军王兴稍微犹豫了一下子,但是很快也对此了表示了赞成的态度。相较之下,新宁县的凌海将军陈奇策和阳江县的海陵岛参将李常荣则显得有些犹豫不决,尤其是后者说出来的话总有一份含糊其辞的意味。
我看,陈奇策和李常荣是打算再看看风向。
这两个墙头草!
也难怪他们,早前与陈凯是有不错关系的,这一次为了几个军户去得罪了那厮,大概也是不太愿意的。但若是咱们能够谈下来些什么,他们自然也不会不要。若是肯上道儿,到最后应该也能附和几句的。
有了这个基础,众将亦是说干就干,一众人直接就奔了广州而去,到了巡抚衙门更是直嚷着要立刻见到陈凯,必须给他们个说法才行。
这是广东巡抚衙门,还有没有规矩了!
广东巡抚标营总兵官林德忠前来汇报补充新卒的训练进度,见得众将带着他们的亲兵在巡抚衙门里大声嚷嚷,一嗓子吼出去就把这些将帅给吓了一跳:抚军老大人日理万机,可是谁想见就见得?本帅姑且要提前预约,尔等一个个参将游击守备的,莫不是还要卡在本帅前面不成。现在,递了帖子,驿馆里等信儿去!
官大一级压死人,军中更是阶级分明的所在。明朝大小相制的祖制是有的,这些将帅也并非林德忠的直属部将,并非受其节制。奈何,大小相制归大小相制,阶级的差距依旧带来了极大的压迫感,尤其是在林德忠这么一嗓子,巡抚衙门的卫队也纷纷涌了过来,他们反倒是被包围在了这么一小个区域里面。
双方本就并非同一派系,这年头儿明军之间互相吞并的事情也并不少见,再加上他们在巡抚衙门里大吵大闹的,被人拉出去打一顿板子也是自家授人以柄了的。
原本是打算先声夺人,在一开始的气势上占得先机。这些年他们与文官的嗓门也都是高上几度的,惯常如此,也就没有再多想旁的。可是眼前的这副情状,却不由得他们不想想这是在哪位文官的地盘儿上。此间看着这一把把被握在手上的刀柄,尽作那蓄势待发之状,众将也只得灰溜溜的出了巡抚衙门,照着林德忠的话说回驿馆里等信儿去。
惯性思维好像在陈凯这边儿是不好用的,此间也只得递了帖子,等待召见。不过到了第二天他们便听说了陈凯例行休沐,带着夫人和一双儿女出城游山玩水去了。奈何,有了林德忠那一嗓子,他们也没敢去打扰了陈凯的好心情,只得继续在驿馆里面等待着召见的消息。
城里面儿,诸如镇海楼拱北楼什么的前两次休沐陈凯都带着家人转过了,顺带着还去了一趟码头那里的纪念碑,对儿女进行了一番爱国主义教育,顺带着在媳妇孩子们面前吹了吹牛逼。此一遭,却是要逛一逛城外的白云山,那里风光独好,在明清时的羊城八景里单单是此处就占了其三。
蒲涧濂泉景泰僧归白云晚望,这一日怕是看不完的。不过,却也不急,咱们在广州城的日子还长着呢,慢慢来。
夫君是在嫌弃我们娘三儿走得慢吗?
没有,没有,为夫哪里会这么想啊,娘子想多了。
平日里忙于军务政务,陈凯从来都是雷厉风行的,再加上此处早已来过了,直奔着景点儿,对于路上的风光便远不及郑惜缘他们看得那么仔细。此间,陈凯表现出了极强的求生欲,当即便引得郑惜缘噗嗤一笑。旋即,便道了一句:妾身就开个玩笑罢了,夫君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妾身平日里在家中是多么凶悍的话来。
哼,知道为夫的手段了吧,以后还不乖着点儿,小心落个悍妇的名声。
趾高气扬,夸张得做出一副自以为得计的模样。见得陈凯如斯,郑惜缘又是差点儿笑出声来,倒也一点儿不肯示弱,当即便回了一句:妾身若是悍妇,夫君也得被人说是惧内。都是正二品的大员了,羞也不羞。
算来,成亲已经两年了,这双夫妻却依旧犹如是新婚一般打情骂俏,甚至到了旁若无人的地步。换做是承平时,陈凯这般少不了要被御史巡按之流的言官弹劾一个无人臣体,甚至因为郑惜缘有所回应了,弄不好还要摊上个闺门不肃的罪名。但是现在这年儿,广州城天大地大老子最大,那些侯爷伯爷什么的都要听从他的将令行事,更用不着担心旁的什么了,这大概也就是乱世文官最大好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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