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锦

    “交给我吧。”玉娘柔声道了一句，让茜桃等人搬来几个火盆。

    这时，楼下的歌舞已经表演了一轮，舞姬们下场歇息，只有乐师仍在演奏。

    陈留给甄伍倒了杯酒。

    “你在京城有些年头了吧。”

    陈留应了一声，“是啊。”

    “这里可还有哪些从前的熟人”

    “有是有的。”陈留想了想，道:“岑威你可还记得”

    “从前做过昭武校尉那位”甄伍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酒，顺着陈留的话问下去:“我依稀也听人说过，他如今似乎是高升了，统领北衙禁军了”

    “是啊，”陈留道:“我们那年与吐蕃人打的时候，他已经是校尉了。”陈留说罢，又道:“他出身寒门，但武功高强，骁勇善战，立过不少军功。如今这一身荣宠，虽说离不开天子的青睐，但凭的都是硬本事。”陈留语气间除了羡慕，更有敬仰。

    “我听闻他原先是被分到了蜀地，后来被天子亲自点选出来，擢升北衙禁军统领。”甄伍点头道:“天子对他真是信任有加。”

    “可不是嘛。但若不够信任，”陈留道:“如何能让他统领北衙禁军那可是天子的亲信队伍，皇城禁军。”

    “你和他平日可有接触”甄伍问道。

    “有一些。”陈留道:“南衙禁军负责都城守卫，北衙禁军护卫皇城，我虽在南衙，但和他也算同属禁军，平日里有些时候大家聚在一起饮酒作乐，见过那么几面。”

    说到岑威，陈留的话不由多了起来，“但他这人啊……”他摇头道:“性子有点孤僻。便是和大家一起喝酒，他话也不多，就一个人在那闷闷地喝酒，似乎不怎么爱和人往来。许是本事大的人都有点这样的怪毛病。”

    甄伍一笑:“保不齐天子就爱用这样的人，不好与人结交，自然少些风险。”他喝了一口酒，道:“皇城禁军这样要紧的位置，不爱和人交往，倒正适合呢。”

    陈留听了，哈哈一笑，“这话听着还真有几分道理。不过他虽不好与人交往，但为人很是仗义。”他道:“早几年的时候，那时我一家人都刚搬来京城，入伙那日，他倒派人给我送了一坛酒来。说是多年前同在军中时，我帮过他什么事，他一直记着，知道我入伙，便差人送来贺酒。”

    陈留把酒盏往桌上一放，道:“那事我都早忘了，他还记着，”他摇头叹道:“真真是一个念旧的人。”

    陈留和甄伍在倚翠苑逍遥的时候，他们提到的那位岑威今夜正在宫中当值。

    戌时刚过，他带着人从天子寝殿前经过。循例查问了几句站岗的士兵，正要离开时，贤妃身边的女使芸香从殿内出来，与大内监说着什么。

    岑威转头时，芸香刚踏下台阶，不经意一抬眸，两道目光在空中虚虚一接。

    夜色幽幽，几点淡薄的星光洒落在阶前。

    那缥缈黯淡的光线，如谁的掌心一掠，从两人身上拂过。

    因太医嘱咐，天子需要静养，寝殿外并没有点着太多灯火。

    昏暗的光线中，两人眸光只如飞掠水面的蜻蜓一般。

    一点，一掠，了然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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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闹剧
    画室在倚翠苑的后院，位置有些偏，平常不怎么有人来。原先是一处空置的房间，后来被倚翠苑的姑娘们改成了闲暇时玩乐逗趣的茶室。因顾灵芷常来倚翠苑，有时心情好了或是喝醉了，会给姑娘们画像，茶室里头便另辟出一隔间，作画室用。

    因着那一声“姑娘留步”，顾灵芷微微一怔。

    这里平素只有倚翠苑的人来，外头的客人基本不会往这里来。

    她想着，那人莫不是把她当成了倚翠苑里头的姑娘。她四处张望了一下，附近并没有别问，便迟疑着问道:“公子叫的我”

    那人点点头，上前几步，脸上止不住的欢喜，眸间尽是深情，但举止克制得体，道:“姑娘不记得我了吗”

    “唔……”顾灵芷一时拿不准，迟疑间见他神色极轻的变了一变，眼底的深情中多了几分失望，可那失望里头又生出几分坚定。

    听他的话，该是认识她，并非误将她认作别人了。

    这般深情不悔的眼神，直让顾灵芷心里有些发毛。

    她眉头微皱，飞速在脑海里翻着图谱，想着这是在哪日惹下的风流债。

    “在下张九，去年冬月夜里，有幸见姑娘月下一舞。”张九朝她拱了一拱手，见她仍是未曾想起，便淡笑着继续道:“姑娘逾墙而入，摘得我家梅树上新绽红梅数枝，还在下一舞，说是抵梅花之债。”

    经他这么一提，顾灵芷算是想起来，的确曾经有过这么一档子事情。

    去年冬天的某个晚上，她大约是喝醉了酒，打人家院墙外走过，见得数枝梅花越墙而出，灼然如火，盛放在冬夜的飘雪中。

    一时玩心起，便翻上墙头，偷摘了数枝梅花。她抱着梅花枝坐在人家院墙的墙头上时，忽然发现树下有个人影。

    在张九看来，那是半夜墙头上蓦地出现一位容貌俏丽的姑娘，双颊绯红，身上的酒香与梅香混在一起，叫人心驰神往，身目皆醉。

    那姑娘被他发现后，直接从墙头翻了下来，对他说，自己身无分文，可梅花已经是摘下来，装不回树上去了。她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赔偿给他，不如就给他跳一支舞，抵押那几枝梅花的债。

    于是，便有了月下一舞抵梅债。

    提及当日那一舞，张九滔滔不绝，恨不得将所有溢美之词全都堆出来，“姑娘舞姿惊为天人，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实是令在下倾慕不已，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张九道:“因久寻姑娘不见，还曾以为姑娘乃天上仙子，偶入凡尘，故而此后踪迹难寻。”

    张九自袖中取出一卷轴，道:“那日之后，我便画了姑娘的画像，暗中托人打听，四处寻找，却终是无果。”他微抬眸，眼底的深情直要溢出来，道:“今日，终得以在此见到姑娘。”

    他又是一拱手，道:“还望姑娘告知姓名与住址，在下好回禀父母，托媒人上门提亲。”

    顾灵芷几次想离开却找不到打断他的时机，只好听完他滔滔不绝的这么一番话，直到这最后一句时，她眼睛越睁越大。

    这位兄台的言行举止看着克谨守礼，可说话倒是很直接嘛。

    说了一通前缘，问了姓名住址就直说提亲的事。

    顾灵芷皱着的眉头忽地一松，仰头看他，“我虽是偷摘了公子家的梅花，可也以舞抵债了……”她负手身后，笑着看他，道:“公子与我该是两清了。”

    张九不傻，一听顾灵芷这答非所问的话，便知道她是婉言拒绝了自己。

    可他仍旧不愿放弃，想着许是姑娘觉得对他还不够了解，便开始进行极其详细的自我介绍，从家庭、父母一直说到祖上。

    顾灵芷全程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只等他讲得口干舌燥时，正要开口说什么，忽地眉头一挑，视线看向张九身后。

    回廊拐弯处，有一浅青衣衫的文弱公子抱琴而立。

    他许是来了好一阵了，却一直一句话也不说，只抱着琴站在回廊下，半倚着柱子。看向顾灵芷和张九方向的目光初时欣喜深情，转向震惊怅然，后来又变成了哀怨。到听到张九提亲时，则是愕然后，抱琴大步往他们走来了。

    顾灵芷想着，他大约是听见了她和张九的对话。

    可他这神情，这动作……

    她眉头跳了两跳，感觉这搞不好又是一笔风流债。

    顾灵芷偷瞧了张九一眼，想着这人是张九招惹来的，还是她惹下的又一桩风流韵事。

    张九察觉到她目光往后移，便也扭头去看。

    那人来到他们面前，目光从他们两人面上掠过，然后停在顾灵芷身上，一字一句，声音坚定洪亮，全然不似出自这么一个抱着古琴的文弱公子身上:“在下卞安，想求娶姑娘。”

    顾灵芷眉头抽了一下。

    今儿到底什么日子，从前惹过的风流债都一下子找上门来。

    而且一个比一个直接，前一个起码上来还一堆废话，这个直接开口就提亲。

    张九听了卞安的话，哪里能忍得住，当下便回击了几句。

    卞安看着文弱，但一出声，便夹枪带炮地回击过去。

    两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顾灵芷在一旁站着，倒是插不进去话了在，只能看着他们越吵越厉害。

    噼里啪啦，你来我往，直比过年时烧的爆竹还热闹。

    也不知道他们还要吵多久，顾灵芷从画室里头拖出一个软垫，在门口坐下。

    吵了一阵，两人终于发现越吵越偏离话题了，直从他们的各自与顾灵芷的相遇，探讨到各自家世钱财。

    张九决定将话题转回来，“公子，这事情要有个先来后到吧”

    卞安冷笑一声，利落回击，“先来如何姑娘已经拒绝你了。”

    张九脸色有些尴尬，“哪有的事，我们正在这儿商量。”

    卞安又是一声冷笑，其中还带着些嗤之以鼻的意味，“没有明着拒绝，是姑娘给你留着面子，难道非要姑娘明着说出来，断了你念想”

    张九听了卞安的话，便转头看向顾灵芷，“那你且问姑娘答应你不答应”

    顾灵芷正吃着软糕，仰头发现两人的视线骤然落在自己身上，差点一噎。

    她灌了口茶，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转了一圈，眨眨眼，道:“要不，你们打一架吧”

    她扬眸笑道:“谁打赢了，我就跟谁走。”

    张九和卞安面面相觑。

    冲冠一怒为红颜，这没什么丢脸的，两人正撸起袖子，顾灵芷瞧见月亮门里闪过一个人影。

    那茜色的影子刚跨进院子里来，瞧见这边两人针锋相对，火光四射的一场大战，察觉到形势不对，转身要走，却被顾灵芷喊住了:“小桃子，过来！”

    今日阴天，倚翠苑里的客人少。茜桃看前院没有什么事了，便往后院来，找一下顾灵芷。

    被顾灵芷截住，茜桃只好止住脚步，纤细的腰肢一扭，转而朝向顾灵芷这边来。

    顾灵芷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仍旧仰头看着张九和卞安两人，道:“知道她吗”

    两人一怔。

    “她是倚翠苑的姑娘，”顾灵芷搂着茜桃的肩膀，朝他们眨眨眼，道:“我也是。”

    “我可以给姑娘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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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镜中人芍药宴
    顾灵芷话说到这份上了，张九也不好再说什么。

    卞安一拂袖，已经抱着琴走了。

    目送两人离开，顾灵芷转身朝向玉竹一笑。

    玉竹一手拿着玉箫，一手扶在栏杆上，偏头看她，笑而不语。

    那日与卞安合奏的，的确是她，而不是玉竹。

    去年冬月，初雪过后不久，顾灵芷约玉竹到城郊玩耍。恰逢天上下起小雪，他们便租了一艘船，到湖上泛舟赏雪。

    中途，雪越下越大，他们远远见着湖中央的一个小岛上有一处凉亭，便让船夫把船摇了过去。

    两人在凉亭中等雪停，又没有别的事好做，顾灵芷知道玉竹外出必定随身带着箫，便问他借了箫来，吹奏了一曲玉竹新近教给她的《青山隐》。

    却不想，湖面上忽然传来琴声，暗暗与她吹奏的箫声相合。

    她觉着好玩，便继续吹奏下去。

    两人合奏完了一曲，才见湖上一小舟悠悠而来，到了小岛的岸边。

    那人上来之后，递过一张名帖。顾灵芷知他有结识之意，但并不打算透露自己的姓名。只瞧着那公子长相清俊，微有些文弱书生的模样，但一开口，声音却洪亮沉稳。

    于是，便只记下了他的名字。

    此后，因为再也没有见过面，她很快忘了这件事，也不知道这位卞公子如何寻来了倚翠苑。

    方才她恰好瞥见玉竹在，便扯了他出来，挡一挡卞安。

    玉竹擅吹箫，而且她的吹箫也是玉竹所授，可算是她半个师父，让玉竹仿作她的吹奏并不难。所以，才得以骗过卞安。

    “姑娘这唬人的本事，”茜桃纤腰一扭，扯着顾灵芷手中的帕子轻轻一揪，将自己的帕子扯了回来，道:“可是见长啊。”

    “你也不错。”顾灵芷瞥她一眼，“方才与我一唱一和，很是会看眼色嘛。”

    “姑娘说笑了，”茜桃道:“这可是倚翠苑姑娘入门的第一课。”说着，眼波一飞，越过院里的花树，直落在对面一座小楼拐角处。

    顾灵芷视线顺着她一掠，看见了那里站着的人。

    她下意识欲调戏两句，心念一转，却只不冷不热地道了一句:“穆公子很闲嘛。”

    穆霈云淡笑着从屋檐下的阴影步出，道:“刚好路过。”

    夹在两人中央的茜桃把裙摆一提，往台阶踏出一步，正要离开，顾灵芷抬手一抓，茜桃灵巧一躲，连带一欠身，道:“不打扰二位。”

    顾灵芷给她使眼色，道:“你跑什么”

    茜桃提着裙摆一转身，笑吟吟地回看一眼，说:“明眼人都看得出二位有故事，何况茜桃再者，姑娘可是刚夸过茜桃会看眼色。”

    顾灵芷瞪她:“你皮痒了是吧”

    说着，装作就要去追。

    “月下盗梅，以舞抵债。冬雪泛舟，琴音相和。”穆霈云一横身，拦住了顾灵芷的去路，目光轻轻落在她身上:“顾姑娘撩人的花样真是多。”

    “穆公子这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