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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尽星河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鼎鼎当当

    董国丈人都是木的。

    车走了大半夜,他还在车上翻身儿,除了帮狄阿鸟整理一下车里的东西,敲出去一些穿透车厢的箭矢,更多的时间他都在琢磨这支军队,军队的善战倒在其次,光是计功就大不相同,那中原打仗,战争一结束,士兵们为抢战功相殴,杀良冒功的比比皆是,狄阿鸟的这一支军队简直是违背了军中常理。

    下八户。

    天黑之后,就是一阵马蹄。

    撒力罕还以为是敌人的骑兵,罩了一身盔甲出去查看,才知道最近的族人接到他的通知,说服他们的一箭人跑来汇合。箭长四十多岁,又黑又壮,腿有点瘸,自称随东夏军打过高显兵,跑来和撒力罕寒暄,将一马车的女人孩子倾斜到营地里,添了很多的乱。

    有勇力的男人们坐在一起闲话,就都在等乡旗的消息。

    他们说马丞送人去了包兰,乡都空缺,乡录又不善战,心里充满了疑虑,害怕乡录遇到了事情,不知道怎么办好才没有到处鸣角,集合人手,还有人说来的路上看到了火光,不知道是不是敌人在烧杀,到后来,他们一起商量决定,天亮之后派一半的男人去乡旗,不管乡录是不是召集青壮,都赶过去看看。

    撒力罕虽然没有说话,心也在悬着。

    他也不知道他的弟弟撒马尔到了乡旗没有,会不会遇到危险。到了下半夜,又是一串马蹄,引发猎犬狂叫,撒力罕想也没想就奔出去,却是乡旗来的差马,这些差马都是乡旗里的百姓,有点像中




四十六节 异车同途
    天快亮的时候,狄阿鸟那支马队打前站的骑兵也到了下八户。

    他们了解一下周围情况,打马盘旋了一会儿,就着急回去通报,等日上三竿,狄阿鸟一行车骑步来到。下八户聚集起来的人们还以为他们是赶来发丧的,全接了出来,撒力罕也带着亲族出来,远远堆一地。

    狄阿鸟下马上前,扫一眼就愣住了。

    虽然游牧人中有婚丧嫁娶,髡发宴饮的习俗,说是凡人死去,是要回到长生天的身边,但只要不糊涂的人又怎么能不知道

    这个人死了,离开了尘世,他自己的亲朋又怎么不带戚容便是强颜欢笑,也不过是借以掩饰悲伤罢了。

    有人问他们是不是发丧来的,也有人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生气。但更多的人知道他们一无所知,站在他们那里讲是怎么一回事。狄阿鸟听完转述,二话不说,请人让开,请出董国丈,派两名卫队的犍牛护送自己的车驾去接尸骸,虽然那车上头插满箭枝,带有王室标志的车帘也被毁了,但是高大坚固,外包铜皮。

    众人开始感到迟疑。

    这不是一辆车是否贵重的问题。

    大概萨满教害怕人抛尸野外任狼啃噬,会有人跑去扒光死者的衣物,传出风俗,死者的衣物和运用使者的工具会沾染魂魄,让活人忍受死者的折磨,身患各种不洁净的病痛。狄阿鸟提出用他的车去运送,那就意味着他这辆车驾会被毁掉,甚至焚烧,看着那高大结实的车体,人们都是不忍心的。

    他们生怕这些年轻的军士不熟悉风俗,就代撒力罕这样的家属问:“你们这辆车不打算再要了么”

    狄阿鸟回答说:“要。修一修还能用,为什么不要”

    他们就提醒说:“可是有风俗呀”

    撒力罕也挤了进来,一眼就望到了狄阿鸟。

    他不免发愣,双方的关系,仇人也好,国王和民众也好,爱恨交织也好,他极为钦佩狄阿鸟所作的一切。

    那一次在军营里见面,很多时候他都在自己的脑海里重现,这一次,他只一眼看过去,就断定这个军士不是狄阿鸟本人,也是狄阿鸟家族的人,因为长得太像。他没有想好自己要不要说话,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听众人心疼那车,却是在想:他要是国王或者国王家的人,这车没了还能再造,可我阿弟的性命没了就没了,还比不过这一辆车么,无论它如何高大坚固,哪怕镶满金砖,它也没法和我阿弟的性命比。

    狄阿鸟打消众人的疑虑,挥手让自己的人出发,说:“谢谢你们的好意。我这辆车却是不一样,只有沾染了守卫东夏的巴特尔之魂魄才会更加牢不可破。我回去修修,还会用它,会一直用它。用它提醒和鞭策我自己,以一样的血肉之躯来保卫我们的东夏,保卫我们草场和百姓。”

    撒力罕猛地抬起头。

    他肯定这就是狄阿鸟,别人听不懂,他听得懂,也许全东夏的车运送了死人都会不吉利,只有他的车,要承载巴特尔的灵魂。

    他像赌气一样,沙哑地说:“不。我不用你的车。我家里有平板车,我不能把阿弟的灵魂留在你车上,我要让他回家。”

    狄阿鸟试图说服他:“请你不要太爱惜这些器物,车再高再大,不比巴特尔高贵而英勇的灵魂,他们只会洁净这辆马车,洁净我们这样的东夏将士,这也是每一个为东夏战死的人死前应有的尊严和体面。我请你接受。虔诚地感谢你有个英勇的阿弟。”

    说到这里,他还扪胸,作了一揖。

    撒力罕却猛地眼泪迸出来,赌气一样说:“我不用。我有马车。”

    但他没坚持把车留下,而是掉头往身后走,走得大步流星。

    狄阿鸟提醒自己的人说:“要把他带上一起去。你们谁把他找回来。”

    撒力罕掉头跑回家,他回来了,赶着一辆马车,直奔乡旗的方向,狄阿鸟的马车也出发了,两辆车,一大一小,渐渐并驾齐驱。

    狄阿鸟望着,便望着,忽然一个党那的犍牛靠近他,在他耳边说:“他是撒力罕呀。就是那个草原上最受拥戴的首领之一,最善战的人之一。没想到他销声匿迹几年,却是在这儿生活。人们都说他和大王有仇。他阿爸因为不同意一起出兵,被老汗杀了。他是你的仇人。他执意不用你的马车,肯定是有原因的,肯定是出于仇恨。”

    狄阿鸟喃喃地说:“可是敌人劝他阿弟投降,说的什么……他阿弟还是选择战死,选择保卫东夏。”

    有人重复说:“敌人说他是撒力罕的阿弟,说给他先锋官。”

    这像是强调一样。

    狄阿鸟也重复说:“说给



四十七节 传檄天下
    狄阿鸟点了点头,把孩子递给他,回到将士跟前,记得要写信到渔阳,指示些重要的事情,却一拍脑门想起来了,把马车给人了,笔墨纸砚和印鉴都在上头,只有一枚私人小印在自己身上。

    他本来还想在犍牛中间找只簪笔,一扭脸,看到了人堆里王明诚扎着膀子,正在检视他自己的书籍,他的仆人要帮他,他在跟自己胆小的仆人赌气,就大步走到跟前说:“明诚。赶紧给孤备上笔墨,孤有封书信要写。”

    王明诚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狄阿鸟笑笑,说:“忘了你膀子有伤。你说在哪,我自己拿。”

    狄阿雪在一旁的马车边,就蹲在别人给她铺的软垫上,却是跟普通士兵一样抱着一把剑,跑上来就说:“阿哥。你别碰人家的东西,可宝贵呢。你只一碰,别人就怕坏了。”

    王明诚不禁脸红。

    他分辩说:“不是怕你弄坏,毕竟自己的东西自己熟悉……都是些文册,要是不熟悉,就容易弄乱。”

    狄阿鸟朝狄阿雪瞄一眼,立刻明白问题出在哪,也立刻就对人家能看上狄阿雪不自信了。

    为啥

    狄阿雪本身个人就高,浑身甲胄,杀气腾腾,昨晚上还上去射翻个人,现在跟普通犍牛一样,怀里抱着剑马车边蹲上了。

    人家还不当她是文盲一个,手脚粗鲁,舍得让她帮忙收拾自己当成性命一样的书稿和文稿吗

    为了扭转阿妹在对方心目中的形象,他示意王明诚的仆人把笔墨找出来,故意说:“阿雪。孤简单口述几句。你润一下笔,给孤写篇檄文。啊呀。孤身边没有文参,还真是有点儿不习惯。自己写呢,不能什么都自己写吧。”

    狄阿雪莫名其妙,反问:“为什么让我写”

    不过她历来听她阿哥的话,虽然不情愿,还是把笔探进装墨的竹筒去,嘟着唇瓣,抬头看着阿哥,就等着。

    王明诚还真是以为她就是一武妇,心里挺意外,惊讶之极地看着,想知道东夏王的阿妹能写出什么文章。

    狄阿鸟简短地说:“本来孤是朝廷的封臣,本来就要同意朝廷的请求,一起出兵的,可是打仗毕竟要死人,要死成千上万的人,国内还充满着反对的声音,觉得置身事外挺好,却不知道伪陈就是个残暴的朝廷,在国内横征暴敛,穷兵黩武,欺凌百族,在国外,欺凌弱小,不服天子,孤伐他是在替天行道,孤说了,很多人是在照做,心里却不信,现在可好,他们的爪牙都把脏嘴和獠牙伸进我们东夏国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便问问咱们东夏国的人,能不能与孤一心,誓死与拓跋巍巍那个暴君一战”

    他还没有说话,狄阿雪便开始流畅地挥划笔杆,看起来行云流水一般。

    王明诚实在好奇,还想伸头去看,看她能写成什么样儿,狄阿雪调个身掩盖住,还冲他哼了一声。

    狄阿鸟又要了一支笔,自己也铺了纸张,书写只能他自己才能写的信笺。

    这第一封是写给暗衙的。

    暗衙目前有牙扬古掌管,他要求说:“你就等着给孤请罪吧,跪在孤面前把屁股后调,让孤狠狠地踢几脚。以前孤以为于蓉子是个女人,能力不突出,让她致仕享乐去了,以为把你放在上面,你会做孤的爪牙和眼睛,之前也知道你对暗衙需要一步一步熟悉,没有苛责过你,可现在呢,拓跋氏都出兵了,夜晚袭击孤的驾车,射了一车的箭矢,俘虏嘴里这兵都是拓跋山口西边来的,这你都不能提前知道,孤还要你干什么!这种大型的军事行动你都摸不着信儿,你给孤说,从包兰往西,你放了一地的暗魂孤相信了,可是现在要问你,他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孤一年又给你多少军费,难道你一个人没养,都装自己口袋里了还是养了一群饭桶你也不曾想一想,上万人进入东夏搅乱牧民和百姓,你于心何忍这会儿孤觉得你洗洗脖子,拿把刀自裁算了。”

    这不是他的重点,如果上万骑兵是最近调拨周边的,对东夏作战隐蔽急行不作停留,在广袤的草原上,确实不一定能及时获取情报,他这能让牙扬古羞愤交加的话不过是为接下来的事情作激将,他一改口气说:“孤打算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不管多少人说牙扬古是吃干饭的,孤还是认为你就是一时疏忽,于是趴在没有笔墨印鉴的土堆上给你写这封信,但接下来,你不能一直都疏忽。孤判断在拓跋山口或者在高奴,拓跋巍巍为了应付战事,囤积了大量的军辎和粮草,你立刻给孤摸清楚,无论死伤多少人,无论花费多大的代价,哪怕是你的暗衙被人连根刨起,都要弄清楚,而且还不能让敌人知道你的目的。摸清楚之后迅速回报。若敌人在高奴囤积,你要将详情密抄一份,同样给博大鹿送去。他将知道怎么做。若敌人在拓跋山口广有囤积,你就将情报抄一份给吾弟阿孝。”

    写完这一封,他立刻喊人送来军匣,亲自加封匣泥和封条,让人快马加鞭送走。

    接着,他又写下一封,是给博大录的,极为简短地写道:“仔细琢磨最快抵达高奴的方法和路途,孤要最快的。为何孤有此令,你很快就会明白。孤会把王本派出去,以外交之手段配合你。”

    再接下来是给狄阿孝的信,写道:“无论敌人来犯数量,在东夏之境,皆有余力御敌,你心里要明白,内部用不到你,你立刻给孤调集一支上万数的军队,出包兰,逼迫拓跋氏那两个千户的营地,看看他们在干什么,营地是否空了,谴责他们拓跋氏为何敢轻易向我下手。暗衙没有传信回来,却有军队进犯,要孤来看,这两个千户和他们的百姓很可能事后才知晓,你且观他们如何反应,借以判断拓跋氏的目的。如果他们全责推脱,说明他们内部不统一,你就拉着他们去打那支他们自称不是他们的军队,理由是一起剿灭侵害两国的盗贼。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拉逼他们去打仗,比灭掉他们更有意义,你须仔细领会。一切情况孤弟可自行判断,包括境外是否潜伏一支数量庞大的军队亦未可知,但暗衙不至于白吃饭,既然没有传来消息,孤觉得可能性还不太大,若没有,境内之敌孤立,你亦可待暗衙消息转战阿拉山口,境内败敌逃归,你亦可摄敌后,防其逃窜,介时与众



四十八节 原是故人
    读完檄文,王明诚已经痴了。

    他一转脸就说:“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铮铮剑鸣马啸,跃然纸上,同仇之愤慨,可夺人心志,不是亲眼所见,我实在不敢相信竟出自女子之手。快哉。快哉。公主真是人间奇女子,大大的奇女子。”

    狄阿鸟又心虚,慢吞吞地说:“战争檄文嘛,本不适合口气温柔,所以你会误解。其实她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子,打小就很听话,很是温柔,这几年呀,太执着于内心,对爱情不含糊,才有点倔强……”

    狄阿雪都听不下去了,带着威胁,扭了一下腰,大叫:“阿哥!”

    狄阿鸟摆了摆手,不说话了。

    事实上该说的狄阿鸟都说了,剩下的王明诚自己意会就行了。

    反过来,他认为该夸王明诚了:“你也是个执着于志向的人呐,为了虚无缥缈的龙骨,赶着一头死掉的破驴,来我东夏了,这一点和阿雪的性格很相似。性格相似,就是可以成为知己的,阿雪自小朋友不多,就是因为别人不懂她。”

    王明诚却回答说:“龙骨不是虚无飘渺的。”

    他从自己的篓里摸出一块石头,拿起来给人看,说:“你们看。这是一只鱼。不知怎么回事就变成了石头。龙也是的。它们不是虎须鬣尾,身长若蛇,有鳞若鱼,有点像大象,有点像蜥蜴。”

    董国丈本来就觉得他不顺眼,顺眼的年轻人不是该跑战场上,就是该在家治产业,尤其是这龙的模样,他尤其听不得,转过来就问:“你胡咧咧啥。真龙你见过你说这话,好像你给真见过。龙生九子你知道不知道见啥都说是龙。那龙可大可小,可在渊,可在云,怎么能胡乱议论”

    王明诚笑笑,硬邦邦地说:“老人家你也没见过。你也不是末学这样做学问的,我看大王倒是能够分辨吾言真伪。”

    狄阿雪却被吸引住了,问他:“鱼能变成石头你给我看看。”

    董国丈还要说话,狄阿鸟怎么舍得让他在这儿搅局,拉着他就往一旁拽,一边拽一边说:“老爷子你不是做学问的,哪怕他说的不对,你也反驳不了,到了最后,你会被气死。”

    董国丈这就边走边评价:“这小子真的不行,一点也不知道尊老爱幼,跟我犟嘴,还不如你呢。阿鸟。你眼力不行。你要管着阿雪。我一回去就帮你,我要把全中原风流倜傥的才子都给你找出来,画成图供你挑选。你就是不能选他。选他,他大放厥词,说的那龙长得还不得山间大虫,要是这样,置天子于何地何况不治产业,不上进,不入仕,不学无术……总之除了长得不赖,一无是处。”

    他看到狄阿鸟还带着笑意,就又说:“你不听。你肯定后悔。那龙是国本呀。”

    狄阿鸟这回动容了。

    他想了一下,点了点头,说:“倒也没错。也许他就是直奔国本去的呀。我的天呐。这志向太远大了。”

    两人也不知道有没有说到一块儿去。

    有人跑来说有赵过带了将士亲自送撒马尔回来,和自己派去的人,和撒力罕一道折回来,来见自己。

    狄阿鸟竖起食指又迅速放下,喝道:“快让他过来。”

    赵过到了跟前,狄阿鸟半分也不敢耽误,直奔正题:“汇报军情。别说还不清楚。孤要已经知道的情报。”

    赵过叹气说:“敌人大概有上万人。他们分成了几波,目前进入我们境内的只是些游骑兵,主力避在外头,根本不像是来打仗的,好像只是来挑衅,除了攻破两个乡旗,我们也没有别的大一点儿的损失。他们的几支主力龟缩在山麓,随时都能撤走,我准备向他们示弱,连夜隐匿军队,引诱他们攻打最近的县旗。我就害怕你有事,不然就已经遣走大半的军队,设法套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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