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林朴
彭启静停了一下,似乎在斟酌什么,良久才接着又说道:“巩美人被撤之后,我便成了候任大神官。我不能同意姚晃的做法,又担心你祖母屈服于他的压力,把我再换掉,所以我一时糊涂,在山中施法杀害了她。幸好她魂魄不散,投身在一只云豹身体里,回到城中,就是你此时看到的。”
她先前已经说过姜月仪是她杀害,想的是尽量略过此节,但叙述前情,难免又在提到一次,心中仿佛刀刮,而她同时又觉得有些快意,不仅没有了内疚,嘴角也略微上翘。
彭启静这样说,不由姚玉茹不信,她有些惊讶,但并没难过,她知道这是不对的,也不理解自己为何会如此。过去二十几年,她在奶奶身边合起来也没一个月,她来时甚至不肯定自己能认出她来。
“彭姐姐,你是怎么杀害我奶奶的,施的什么法,我奶奶她为何在山中,她的本事不如你么”姚玉茹问道,问得散乱,并不带着火气。
彭启静稍微有些吃惊,说道:“你祖母在山中召唤狐狸使,为的是使你回归,我拿捏不住她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所以一时冲动,出手杀害了她。你祖母年事已高,精力自然比不上我,何况她行召唤术,精力消耗很大。我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想必出乎她的意料,而我召唤山中毒蛇,一拥而上将她咬死。”
“她的……身体呢”
“在山里面,我已经建了一处神龛来供奉她的遗体;我们戎人,本来是不在意尸骸的。”
云豹有些暴躁地抬起头,低声地啸叫,好像是在印证彭启静所说的话。
彭启静顿了一顿,问道:“妹子,你问这些,是为了什么”
“我想感觉真实一些。”姚玉茹冰冷地说道。
彭启静释然,说道:“我并非贪图大神官的名位,而是想要保全部族的传承。杀害了我师父之后,我立即便后悔了,我意识到她不会顺从在姚氏的淫威下,即便她要召唤你来,也是为了和姚苌争斗高下,是我想错了。所以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但接受惩罚之前,我们一定要阻拦姚晃和姚苌。”
彭启静又停下来,她感觉到姚玉茹的抵触,需要她一点一点地接受这些,所以不能说得太快,接下来还有很多她要知道的,乃至于她或许会施以被灌输的仪式,这对于一位二十来岁的女子来说绝不轻松。
彭启静初一见姚玉茹,实际上觉得她并不合适做部族的神官,因为和自己相比,以及巩美人和雷良芹,姚玉茹生得过于静丽,静丽得不像一个戎人,这或许来自于她的汉人母亲。神官在姜月仪之前皆为男人,自姜月仪起做了女子神官,形成了不成文的规则是,身为女子神官,必须留在部族内通婚,而姚玉茹和一位看起来关系很不一般的
汉人男子在一起。这些都降低了她成为神官或大神官的可能性。
先前彭启静猜想姚玉茹或许会成为女酋长的想法,在姚苌来到榆中以后烟消云散了,如果说姚晃自称酋长算名不正言不顺的话,则姚苌还是在任的酋长,既有朝廷的敕封,又手头有兵。
彭启静继续说道:“我取得了你祖母的谅解,她愿意和我站在一起。我召集部族节领们商讨议事,提出赤亭戎不再听从姚晃的号令,
第163章 谈判
彭启静沉默良久,接着说道:“我们预备废黜姚苌,是因为那时我们以为他无心继续统御赤亭戎,说是废姚苌,实际是废姚晃,这是有可能达到的。但他立即带了几千兵马来宣示决心,我们自然没法按原先的想法做下去。我们反抗是为了挽救生命,而不是为了付出许多牺牲,换来一个谁也不知道的新制。所以,我们是愿意屈服,退让的,只要姚苌也能稍微退让一点儿。”
姚玉茹吁了一口气,说道:“的确如此。”
彭启静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你觉得征兵和改信知教相比,哪个对赤亭戎伤害更大”
姚玉茹楞了一下,说道:“我从没想过这个……大概是改信知教伤害更大。”
彭启静点了点头,问道:“但那要是只是幌子呢”
姚玉茹有些被绕住,迷惑地问道:“幌子,什么幌子”
“姚苌他自己皈依知教没什么问题,那是他的喜好,谁也干涉不了,但他真的想要赤亭戎整个的改信知教么这样对他有什么好处我在想,这会不会是他编造出来的理由,算准了我们很难接受,让我们两害相权取其轻,所以,我们反而容易接受征兵的要求了,他顺水推舟地撤回让我们改信知教的安排”彭启静边思忖,边说道。
姚玉茹觉得要是张延在这里就好了,他会喜欢这些问题的辩难,而她不喜欢,不惟不喜欢,简直是厌恶极了。她呆呆地望着彭启静,脑子里乱作一团,嘴里下意识冒出一句:“可是他都把你捆起来准备烧死了啊。”
彭启静似乎忽然想起什么来,她“哎呀”一声,猛地跳起来,快步出门,一会儿匆匆回来,说道:“你刚刚提醒了我,我忘记了一件大事,但愿不会误大事。”
姚玉茹心里一惊,问道:“什么大事”
“是我轻忽了。你留在天上那个同伴射倒了那个行者,我们明明知道他有古怪,就应该把他的尸体收殓回来,却把他留在了打谷场。姚苌的信知教,这个行者一定是关键。”
姚玉茹哦了一声,说道:“所以你要弄清楚这一点之后,才好去和姚苌来谈”
彭启静淡淡地说道:“姚姑娘,你姓姚,你是一个戎人,赤亭戎是你的本源,你爷爷是戎人的英雄,你可别把自己当成是外人。”
姚玉茹打了一个寒战,应道:“是。”
彭启静接着说道:“姚苌是一个魔鬼,我看着她也害怕得很,先就怯了三分,你来和他谈,好么”
姚玉茹不及细想,下意识地答道:“好。”
彭启静抱抱姚玉茹的肩,在她耳边收到:“我马上去看那个行者的尸体,你和祖母单独呆一会儿吧。”说完,她独自走了出去。
彭启静走之后,姚玉茹稍微挪了挪座席,她在云豹身边坐下来,盯着看了许久,伸手去摸它背上的皮毛,没
什么特别的,就是寻常的云豹。云豹侧过头舔了舔姚玉茹的手,脸又转向一边,盯着空地上。
姚玉茹回想在打谷场上云豹的表现,那时它的确行动得如同有人的智慧和情感一般,这会儿却只像是受了伤的猫,既慵懒,又抑郁似的。
这云豹,如果真的是奶奶姜月仪的话……姚玉茹先前都已经信了彭启静的说法,但此刻单独相处,她又觉得这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真的是祖母姜月仪么还是一个梦,一个编造出来的骗局姚玉茹不知道,她回想了近来几天的种种,决定相信这就是祖母,摒弃所有的怀疑。
时间流逝,她的思绪仿佛凝固住,毫不流动,她望着呆呆趴在一旁的云豹许久,感觉想大哭一场,泪水被阻塞在眼睛后的某处,哭不出来,而眼前情景光怪陆离,不可理解。云豹对她也有些狐疑的样子,冷冷地望着她,没了先前初时的亲近之感。
生命是什么,生命和躯体的关系是什么这两个问题在她心中翻腾,没有答案,又仿佛有许多答案,只是不能凝固成句,就一个也没有。她没有过多的悲伤,或者说缺乏起码的悲伤,一方面是因为她和祖母相处时间短暂得缺乏情感,云豹的外形也在妨碍她感受的流动。
姚玉茹假设自己是姚竞,在面对自己的母亲,化作云豹模样的母亲,他会作何感想
祖母事实上还活着,死去的只是老朽的身体,而同时她竟然获得某种不朽的传递姚玉茹想到这一点,觉得终于找对了节拍,心安理得地卸下了悲伤。
不知过去了多久,彭启静又回到屋里,有些恼恨地说道:“该死,那个行者的尸体不在了,不知道是被姚苌的兵回来收殓了,还是他又活了过来,自行走的。”
她一边讲述着她多么迅速地赶去打谷场查看行者的尸体,一边手上帮姚玉茹打开额头上束着的纱布,查看纱布下伤口愈合的情况,然后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匣子,用钗子在匣中挑了些药膏涂在伤处,凉幽幽的感觉。
“像是虎豹的爪痕,看看你都经历了什么啊!”彭启静嗔怪的语气低声说,“戎人的药比汉人的药好多了,不会留下疤痕。”
刚刚姚玉茹一个人和云豹独处的时候,思绪慢慢地流动,许多纷乱慢慢地澄静下来,已有了定见,她毫不在意额头上的状况,对彭启静说道:“我们现在就去见姚苌吧。”
彭启静点头,为姚玉茹重新包扎好创口,引着姚玉茹来到神官祠白塔塔顶的房间,姚苌仍被牢牢地绑住双臂,靠墙坐在地上,见彭启静和姚玉茹进来,嘴角抽动一下,先开口问道:“胡图澄大师呢”
彭启静不动声色,说道:“你看见的,他受伤了,被拘在楼下,不能见你。”
姚苌露出不信的神色来,说道:“胡图澄大师
不会受伤的,即便受伤,顷刻也自行痊愈了,你说他被拘在楼下,那他一定不在你们的手中。”
彭启静轻轻一笑,说道:“你没受伤,你等下就可以下去见他。”
“我现在就可以去见他,又或者,你可以请他上来。”
彭启静脸色沉下来,说道:“等你恢复酋长的位置,想去哪想见谁自然由你安排,但此刻你是我师妹的俘虏,我师妹她刚得到了大神官的灌注,成为新任的大神官。”
姚苌哼了一声,说道:“哪有这么简单就灌注,能成为大神官的,你是个实在人,撒谎可还真需要磨练。”
彭启静被拆穿,也不惊惶,说道:“非常时刻,行非常之举,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她退后一步,对姚玉茹与姚苌说道:“你们两位都是姚家的人,好好聊一聊,看我们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说着,她转身出了房间,将门带上。
姚玉茹在姚苌面前两步外和他相对坐下。她此刻才有功夫端详姚苌。姚苌有一张凶狠的面孔,头发胡须乱糟糟的,皮肤苍白,隐隐有些发青,眼眶深凹,眼睛里带着许多血丝,警觉地看着自己。她没见过自己的祖父姚襄,猜想祖父如果还健在,样子大概和此时的姚苌也相去不远。她暗自警醒自己,你可别因为他长得像爷爷,就放松警惕,上了他的当。
这次姚苌没有先说话,只是盯着姚玉茹。
姚玉茹开口说道:“我刚刚来,对榆中的情形不算了解,彭启静才花了许多功夫介绍给我听,我也不知道我记全了没有。如果说得不对,闹了笑话,还望二爷爷多体谅。”
“彭启静说你祖母给你施行了灌注仪式,看起来并非事实”姚苌试探着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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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变奏
姚玉茹出来之后,觉得有些干呕头晕,刚刚在姚苌面前没觉得什么不适,但实则精神损耗巨大,离开之后她才觉察到。她在门廊站了许久,精神略为平复,请祠官带她去见张延和郑柯,见了张延,顿时有如回到亲人身边之感。
她凑近张延,低声对他说道:“老天保佑我来这里的路上迷了路,而到你们那儿去了一回,如果没迷路,顺顺利利地来了,这时候我和废人差不多。”
郑柯站起身来,对两人说道:“你们慢聊,我出去走走,收集一些材料。”他一边说,一边便往外走。
张延和姚玉茹二人顿时感觉尴尬,可又不适合拦住郑柯,各自讪笑着让他离去。
张延微笑,问道:“情况如何”
姚玉茹脸色微微发红,觉得有些娇羞,但也沉下心来,将彭启静给她讲述的话和刚刚与姚苌见面的过程给张延大略地说了,张延笑容收起,眉头深蹇,说道:“姚苌说那行者是胡图澄胡图澄怕不已经死了三十多年,他乃是之前赵国的国师,怎么会活到现在”
姚玉茹说道:“那我可就不知道了。这个很重要么”
张延摇了摇头,说道:“胡图澄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传闻接近百岁,但今天看上去也不过五六十岁而已,他难道越活反而越年轻与其相信他越活越年轻,我宁愿相信他是死人复活。死人复活重现于世间,这不是好事,不知有什么极大的灾厄正在酝酿当中。”
姚玉茹有些沮丧,说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张延思索了一会儿,说道:“你吓唬姚苌的这一下做得很好,他最好上当,大家和和气气地解决,如果他不上当,可能不免要在那胡图澄身上做文章。我今天夜里偷偷潜入姚苌军营中去,窥探一下胡图澄到底有何能耐,使得姚苌要使你们戎人改信知教。看看有什么法子可以制住胡图澄,迫使姚苌不得不接受你这边的条件。”
姚玉茹吓了一跳,说道:“你潜入姚苌军营中,怎么潜你不懂戎人的语言,也没有他们的穿戴,要是被发现,虽然你剑术挺好,但那只是单打独斗,众军当中怎么冲得出来,更别说还有胡图澄的妖法。”
张延笑道:“我想过了,虽然姚苌被我们制住,但他如果不上当的话,榆中城此刻的困局是在无从解开;而你的计策虽然很好,但他上当的几率实在不大。不从胡图澄或他的军队着手的话,时间越往后走,我们会越来越不利。”
“但你去姚苌军中,也形同送……死。”姚玉茹不情愿地吐出不吉利的字,她关切地望着张延,眼神恳请他别做这样的事情。
“你放心好了,我潜进去,就算被发现,两边也不会打起来,要知道,他们的主帅在榆中城里,他们想知道城里的底细和打算,如果可以有交换的筹
码那简直再好也没有了。而我也不会傻到和他们轻易搏命,见势不妙,我会放下手中的剑,告诉他们,我受了你的来找胡图澄的,城内外僵持在了这里,需要有所沟通。这就是潜入军营我不会有事,反而是解决危机的一个机会的原因所在。”
姚玉茹心中一动,说道:“的确是这样,但你去了,城里面我不认识谁,如果出了什么事情,我都不知道该找谁商量,要是赫连琴、聂沫他们都在就好了。”
张延沉吟说道:“墨家先前付出生命来愿意帮助弱者,并不是做谁的雇佣军,而是企图消弭战事,拯救生命。后来消极下来,我猜他们也是意识到,强弱之势永远存在,这才是天之道,扶弱牾强,虽然符合道义,但何尝又不是在违背天之道,制造更多的不义如果去掉言辞的矫饰,我宁愿把墨家先前的作为,视为弱者的打手,而不是在匡扶正义。”
姚玉茹听了,打了个寒战,心中十分不快,说道:“我可没有要墨家来给我们做打手的意思,你要是这么想,还是什么都别做了,明天一早就回云中邬去,你送我到这里的情谊我永远感激,但就是这样了。”
张延尴尬地争辩道:“我只是随口说说自己的感受,是在说墨家做事的方式要变,可没有说我不肯帮忙,我可是先说了想要潜入姚苌军营中的。”
“你这个时候说墨家做事的方式要变,就是委婉地说不想帮我们;你说你要潜入姚苌军营,那是你自己还有些私……。”姚玉茹说不出张延还有些什么,她唯恐自己话说重,伤了他的心。
“我爹在的话,我不知道他现在会怎么想,但在几十年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把所有人都投入进来。我不是钜子,也不是墨家的尊师,我只是我,我也幸而只是我,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但这是我,而不是墨家在行事。”张延诚挚地说道,言辞有些沉重。
“我……”姚玉茹心中动摇,“我很感激你能帮我。不过,我也是想这件事解决得更容易些,不忍心你背负太沉重。”
“让郑柯卷进来,我已经觉得不妥,如果他受了伤,万幸现在他还没有,固然别人会觉得这对墨家成员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但我不这么想。你能明白么”
“我明白,也不明白。”姚玉茹望着张延,说道,“如果我和你一样的想法,我就该立即抽身离开,和你一起;但我不能这么做。我对这里的人负有道义,我的血脉出自这里。在这件事里,我已经不是我自己,而是榆中的姚玉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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