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第172章 人生
    “我很傲气，从不认为自己是被诅咒的灾星，我做了我能做的所有，帮助别人，虽然最后总难免死不少人，但如果没有我，死的人大概会更多。”谢熏叹了一口气，语气又软了一些下来，“但，又或许，我也没那么傲气，只是挣扎得很艰难，很是艰难。”

    她的话开始有些语无伦次，但端木宏似乎听懂了。他有点儿想去抱一抱她，或者说抱一抱那个自己，但他忍住了，他知道这样做的唐突，除了孙玥精魄化为的形象，他也还没有试过和任何女子有过肌肤的接触。

    “那个一直都带来死亡厄运的我，也是会做梦的。他梦见自己出身世家，父亲是一个大将军，就如我现在这样。她在深闺中读诗书，学女德，等待嫁人生子，不必如男子一样有远大志向，但要给家族派上用场，世家相互交换各自女儿的联姻，联姻得高，女子的价值就高。”

    这些是端木宏所完全不了解的，他没有和她一样梦见不同的人生，又反过来梦见自己真实经历的人生，这使他感觉离奇而不像真的。

    谢熏停了一下，又说道:“嫁给一个庸人，伴随的就是乏味的一生，就像我姑姑那样，如果运气好，嫁给像我父亲那样的男人，或许会好一些。但在这个世界里，我的妈妈很早之前就病死了。她和爸爸情投意合，但是不被众人祝福。到底是活得如意而早逝好，还是活得长久而郁郁寡欢好每个人都只能在这两者中选择其中一种，没人可以奢望自己活得如意又长久。”

    “你会选哪一样”端木宏有些痴痴地问道，他觉得自己完全在谢熏散发出的阴郁的光芒之下，被她引导着。即便如此，她仍然是柔弱的，忱于想象的柔弱，自己想象力没那么丰富，但手中握着剑。

    “我不选。”谢熏望着端木宏，眼睛里有一团神秘的火。

    “一个女人，她知道自己的一生是怎么过的。有些人一生平顺，最后被衰老收走所有；有些人年轻时死于难产，或被丈夫冷落、遗弃，以及最坏但并不少见的情形是，被不知是家族里哪个肆意妄为的人连累，成为一桩罪行中的受刑者，和丈夫与儿女们一起像猪狗一样绑缚作一串，在闹巷市井万人前，被公开地羞辱，砍下头颅，头颅骨碌碌地滚了一地，沾满污秽。”

    她停了一会儿，淡淡地总结道:“好像无论怎样，都是羞耻的一生。”【#￥ &#免费阅读】

    端木宏看着她娇小而稚嫩的面容却说出这样寒冷的话来，心中感觉到一点刺疼，对她说道:“你好像已经活过了一辈子似的。”

    谢熏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今年十六岁，梦里的日子算纸上谈兵，也有三十二岁了。这个年纪，许多人已经死了，对他们来说，十年二十年也是一辈子，一辈子并不是都有四十年，五十年

    或更长。活着的时候要早作打算，早些明白。”

    端木宏心中的惭怍加剧，说道:“和你比起来，我活得懵里懵懂的，对我来说，亲眼所见到的才是真实，我的梦里和我是同一人，我没有梦见自己是你。”

    谢熏盯着端木宏，说道:“我也没指望这个。”

    “那你指望的是什么”

    谢熏目光灼灼，说道:“遇见你之前，我什么也没指望，和别人一样，等着父亲把我嫁给一个人，我父亲为我选择的人，总不会太坏。然后，像其他人那样生老病死，安心等待着无妄之灾。”她有些迟疑，想要把关于桓柏子们的事情说出来。自杀是单个人的情事，无关大局，联袂自杀是对女子悲惨人生的抗争，她偶然参与进去，然而终于知道那不过是个骗局，她后悔了，也退出来。她略微权衡一下，终于还是没说。

    “遇见我以后，有了什么不同”

    “我知道了这世界有多难以改变，我也常常悲观，认为自己只能和所有其他人一起腐烂，但我也常常祈愿可以让我找到一个缺口，能跳出这个世界。”

    谢熏起身走到端木宏的身边，抓住他手臂，沉静又热切地说道:“我想要得到你的帮助，我也会竭尽全力，脱离现在的宿命之轮，去看看更大的世界。不论外面的世界有多荒谬，有多离奇，只要是我从没见过的，我就喜欢，我都接受。”

    端木宏点了点头，握住她的手，说道:“虽然我并不是你梦中的那个自己，但我愿意带你离开这儿，不论去哪里，我随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也好，你随我去我想去的地方都好。”

    谢熏抽回手，语调轻柔，略带一丝丝歉意地说道:“我要你帮我，在我走出去的时候陪伴我，保护我，可是我并不是要委身于你。我说的不同，这也是其中之一。我不想要那么快喜欢上一个人，也许我见到了更大的世界以后，我还是会喜欢你，但也可能会喜欢上其他人，离开你跟着他走。”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道:“你不一定非要喜欢我，我们都是自由的。自由的，你能明白吗”她把自由的三个字咬得格外重，期待地看着端木宏。

    “我喜欢你的，我见你的第一面，我就喜欢上了你。”端木宏说道，这并不是此刻他适合说的话，但他觉得脑子里突突地乱跳，既失望，又喜悦，他担心错过这个时刻就不能再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谢熏脸上泛起些绯红，这使她变得更加妩媚逗人，说道:“也许实际上我也喜欢你的，可是，我还是更想先到外面看一看。”

    “那么，我们首先去哪里呢”端木宏轻叹了一口气，说道。

    谢熏想了一想，说道:“我对外面这个世界差不多一无所知，只看道家杂书，什么《枕中书》、《山海经》之类，知道有个西王母，

    传说她是天帝的女儿，住在昆仑山的山巅之上，那我们就前往昆仑山，去探访一番西王母，向她求那长生不老的药，你看如何”

    端木宏毫不犹豫，说道:“那就去



第173章 火球
    谢玄还是觉得头有些晕乎乎的，那个引导他漫游星河的，像一团火球的那个精灵找不到一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他还坐在自己的床榻上，周围什么都没有变化，唯一变化的是他自己。

    他能回忆起来的是，他坐在几千人高唱梵音的道场高台当中，备极无聊之后终于等到了皇帝的莅临，但还没有到预计的单独接见，便遇到了一场出乎意料的甬东岛上匪首杜子恭亲自发动对皇帝的袭击，他还来不及做什么就晕了过去。最初醒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置身在一片黑暗之中。

    说置身在黑暗之中并不贴切，他置身在上下左右前后都是黑暗的当中，这他能分明的感受到，而在无穷远处，仍然有无数的星星在闪烁，有些星星格外明亮，另外那些如佛经里描述的恒河沙数那样多，但不那么分明的细微亮点们靠拢聚集在一起，宛如一条长长的星河。这是在凡间所无法见到的宏大气魄，宏大而美丽，足以超越所有。他如果再年轻一些，他会形容这是星星所编织的披纱，他会想要摘下它来，带回家送给妻子邹丽芳，即便看起来那带有某种僭越的罪嫌。但他现在差不多快老了，他想到的只是，原来这就是称之为星河的黄泉。

    他毫不怀疑自己已经死了，并且为自己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而感到屈辱，他回想自己之前所坐的位置，猜想自己可能的死亡原因，但没有结论。他想起谢庆的书信来得还算及时，他死之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孙子或者孙女，这是在他心中最先涌起的庆幸。

    不过他最牵怀的仍然还是谢熏，他想，谢熏喜欢这个名叫端木宏的小道士，不是没有道理的，虽然看起来懵懂无知，可是比他所知的任何一个世家子弟都来得锐利。他希望谢熏不要被他的芒刺刺伤才好，他希望她能获得他要的幸福，也为她可能受到的伤痛感到忧愁。

    他的身体在黑暗中漂浮，他最初的注意力放在自己到底是静止的漂浮着，还是在朝某个方向移动着。他试图解开这个疑惑，但没能做到。

    随后，他的思绪徜徉在许多已经逝去的片段，一个圆圆的**，他毫无困难地认出那是妈妈的**，高高的，仰望如山一般高的父亲；随后兄弟姐妹们加入进来，他和兄弟们一起追跑，一起摔倒，滚翻着；再接下来是第一次见到邹丽芳时，洞房时，她怀孕时隆起的腹部；他抱起满脸皱巴巴的谢庆，两岁大的谢熏在他怀里撒娇，这些都是让他感到幸福的吉光片羽，他的感激之情不知向谁倾诉。

    所有的片段都流逝去，他又回到了黑暗当中。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到自己身边多了一个人，在黑暗中感到孤独的他赶忙扭头去看，他看到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气态氤氲的火球。他内心毫无波澜【… …免费阅读】

    地接受了它。他想，原来这里只是前往黄泉的中继，这个火球就是传说中的接引使者，无常并不像画中那样是个恐怖的人形，而是像一个火球，没有面目和四肢。

    那个火球先开口说，或者并没有什么声音，只是让他感觉到他在说。他说，你并不在这里，你看到的只是我布设下的。这是一个你们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世界。

    谢玄开口说道:“你是谁，你是来接引我的么”

    火球说，你并没有死。

    谢玄有些欣喜，同时又有些失落，他继续追问道:“那么你是谁”

    火球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来自很远的地方，远得你根本无法想象，我是谁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正确地告诉你。

    谢玄指着远方的星河说道:“年轻时我仰望星空，想象自己在那星河中垂钓，钓起来银色的鲤鱼。”

    火球说，比那还要远；你看到的光，是早已陨灭的世界。

    谢玄轻轻地念叨:“陨灭，陨灭是死亡的意思么，世界也会死亡么”

    火球说，世界会生出来，当然也会死亡。

    谢玄感觉自己站在一扇门的外面，门外荒芜一片，正在由远及近地死亡，门内有什么他不知道，但死亡会被这扇门阻挡。他想了一会儿，问道:“生之前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死了以后的世界，又是什么”他觉得火球在跟他打哑谜，它所说的世界，其实说的是人。

    火球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说，你没有死，是我闯进了你的身体，连同另一个魂魄在内，你的身体此时由三个魂魄占据，你不是你自己。

    谢玄大惊，张皇四望，他只看见黑暗和星光之河，以及这个火球，茫然地说道:“我不是我自己，那我是谁”

    火球漠无表情，说，你被压抑在最下面，也许偶尔会浮起来，但大多数时候会是你担心的那个人成为你。

    “成为我，我担心的那个人，是谁”

    那个名叫杜子恭的人，他的魂魄在你的身体里，他是你。

    谢玄如同被一柄巨剑斩在胸口，他头昏眼花耳鸣，无法呼吸，好一会儿知觉才逐渐回来，随之他感觉到具体的恐惧缚住他。

    你现在没有身体，你现在感受到的，都只是幻觉而已，是假如你还拥有自己的身体会感受到的，但其实你没有。火球说，冷冰冰的。

    “我……”谢玄说不出话来，所有这些都超越了他的想象和经验，但他也逐渐冷静下来，开始思考如何脱出困境，至少如何向这个火球提出正确的问题，和如何和它洽谈求助。

    我和你差不多，在这个过程中失去了我原本的形态和自由。我比你稍好，同时我也无害于你，我们可以融洽相处，所以我让你看到我本来的面目，这样我们能够建立起联系。你现在处于沉睡中，杜子谦的意识控制着你的躯体，在我

    们三个当中，他单独占据着上风，我担心他或许不惜控制你的身体自杀来和你同归于尽，而我也会同时死去，火球说。

    谢玄问道:“意识，意识是什么”

    火球又是沉默了一下，才说道，意识就是脱离了身体的人。

    “你说的好像是魂魄，或者，是鬼。”

    以我们的观念，鬼是不存在的，魂魄是个似是而非的说法，它好像是鬼的另一个词汇，我喜欢用意识这个表达。意识，是脱离了身体的人。实际上，这正是我、我们存在的方式。在你们的时代，意识没法真正脱离身体，身体死亡之后意识也会非常迅速地死去。我们之所以能够离开身体而活着，是建立在技术和长期进化上，不是建立在你们想象的，以及某种原始的法术上。

    谢玄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说的这些，我全都听不懂。”

    火球说，那并



第174章 僵持
    火球接下来又沉默许久，他的光芒略微变淡，但没有完全熄灭，似乎休眠了一般。

    谢玄望着星河流动，明暗变化，星辰掠过，他觉得这比尘世间所有的美景都令他更安心，令他的心经受磨砺而变得更加沉稳。不知过了多久，火球醒转来，说道，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了，让端木宏去幽都，找我的伙伴来帮忙。

    谢玄疑惑地问道:“幽都听起来好像在北方，那是个什么地方”

    那个地方不载于你们的地图上，但在这个世界上。你告诉端木宏其他的事情，我来告诉幽都的具体位置，以及怎么去，怎么和我的伙伴们取得联系。

    “你是说，到时候我先和端木宏说，然后换你来说”谢玄说道，他有些暗地里的奎怒，杜子恭在绝大多数时间占据他的身体，少许时间是他的，而他甚至还要任由一团火球来控制他的身体，即便他看上去是自己的友军。

    不，我不习惯人类的说话方式，我不用占据你的身体。当你需要我和人交流，你只需要握住他的手就可以了。

    “好。”谢玄觉得火球看穿了自己的用心，稍微有些尴尬。

    你是说你已经准备好了，可以醒觉了么火球问道。

    谢玄感觉心猛烈跳动，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身体不是还没有由自己控制么，怎么会感受到心跳

    随即，他醒了过来，睁开眼看见自己好好地躺在自己卧室的床榻上，如果不是他立即觉察到腰以下没有了知觉，他会幻想刚刚的一切只是个荒诞离奇的梦。

    他静静地躺着，设想着等下会面对着谁，对他或她做如何的交代。

    房中没有别人，奴仆或侍从都呆在隔壁厢房里等待使唤；平常他只要轻声招呼，隔壁厢房里便有人忙不迭地跑来听候使唤；现在他没这么做，眼睛睁得大大的，贪恋地看房间里的器物，每一样的形状、颜色、材质、摆放，以及所有器物与房间结构和线条所构成的整个。星空有星空的好，屋子里凡人的器物也有它们的美。既熟悉，又陌生，他情不自禁地想，我毕竟还是个凡人。

    他希望自然地看看谁会先来，而不是唤来仆人去找谢熏或者端木宏来，哪怕时间到了，杜子恭又将他踢回黑暗当中，那他就等下一次好了，这是他所理解的命理。

    首先一个来到的人是——谢熏，她并不是谢玄此时在理智上最想见到的人，他宁愿她根本此时不在建康，而在始宁或别的庄园；他这时想见的人是端木宏，或是耿鹄。

    谢熏从屋外进来，走到谢玄床边，犹犹豫豫地问道:“爸爸，你这会儿感觉好些了么”

    谢玄颔首，微笑着说道:“熏儿，我没关系，感觉还不错。”

    “下个月的初三是母亲的忌日，我想要回到会稽家中，去给她上坟拜祭，哥哥嫂嫂也会一起

    过去。”谢熏望着爸爸，期期艾艾地说道。

    谢玄沉思了一下，说道:“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为了试探爹是不是本人，所以一句话里夹了四个说法，有三个是真，一个是假，如果我没分辨出来，那就说明和你说话的不是你爹本人。”

    谢熏迟疑着问道:“那么，到底哪一个是错的呢”

    “你母亲的坟在始宁，不在会稽，她不喜欢那个地方。”

    谢熏轻轻欢呼一声，扑到谢玄床边，脸伏在他的左臂上，说道:“爸爸，你真的是爸爸，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刚刚和一个不是你的人，说了许多话，那时候我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