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黑夫不耐烦地说道:你想说的无非是你如今得了公士爵,打完仗回去便能娶她过门,让她不要找其他男子。除此之外全是废话,还是别说太多为妙,不然,你那新妇发现你比她还能说,怕要被吓走了。
这种情书是最麻烦的:兵卒们离家太久,想说的话很多很隐秘甚至有些下流,于是就陷入了一种想说又不敢说的尴尬境地,都得在黑夫面前涨红了脸憋上半天,才能吐出几句话来。
只有季婴除外,黑夫发现,季婴的信除了开头两句问候外,其余全是在吹嘘和**,写到后面越发不堪入耳,他都下不了笔了。
将两块写得满满当当的木牍递给季婴,让他等上面的字迹晒干后自己捆上,季婴好歹是邮人,封信当然娴熟不已。本来他也识点字,但却扭扭捏捏地说,这信是要写给未来妻子的,怕自己字太丑,才让黑夫帮忙。
结果一写就是一刻。
也不必担心家里人看不懂,他们会找里吏帮忙,将信上的事念出来。
黑夫此言一出,季婴顿时尴尬起来,有些隐秘的事让黑夫知道也就算了,若是再让里人知道,那他回去后不得被笑话死?
他连忙反悔道:重写重写,那些话我不说了!
晚了。黑夫挥手赶他:不想要就自己写,我不会再帮你。
季婴只得悻悻离去,黑夫让他完事后,也来帮把手,这百多人里,识字水平达到帮人写信的,也就黑夫利咸共敖寥寥几人,季婴和卜乘也勉强可以,其他人就完全不行了。
下一个!
打发走季婴后,黑夫抬起手,让跟在后面排队的人依次上前,整个军营的空地上都是满脸兴奋的兵卒,他们或站或坐,彼此探讨自己的信里该写点什么。
并不是每个人都如季婴这样健谈,比如来自竟陵县的槐木,他虽然是屯长,却不识字。
黑夫摆好木牍,磨好了墨,润足了笔,等待半天后,槐木依然结结巴巴,神情还有些扭捏,就好像他想要说话的人,就坐在对面一样。
平日里的千言万语,一旦要真的化作信牍上的句子,而且还是别人代笔的文字,便有些无从说起。或许在不善于表达的槐木看来,写封家书似乎比先登夺城还难吧。
非得黑夫百般劝诱,他才开始说起来。
但一说又收不住,他要关心的不止是两个按理说要被获释的隶臣弟弟,还有刚成婚的妻
看得出,槐木是个很顾家的人,你很难想象,这个镔铁一样刚强的战士口中,能说出那么脉脉温情的话。但话太多且杂乱无序,黑夫只能挑着紧要的写,并适时提醒沉醉在叙述里的属下,木牍差不多快写满了。
这时候,槐木才依依不舍地起身,接过黑夫递过去的木牍,小心翼翼的捧在在手里,上下颠倒着看,露出了笑,然后当成宝贝一样揣在怀里,好像一不小心这些篆字就会逃走一样。
而他看向黑夫的眼神,也从期待和尴尬,变成了感激和崇敬。
黑夫起于微末,他明白,对于一个没有学习过写字的人来说,那么多密密麻麻的比划,是多么让人敬畏的东西。
不止槐木,还有东门豹,本来阿豹总能在气势上压别人一头,但涉及到写字时,东门豹的霸道蛮横就消失了,他成了一个搓着手,小心翼翼的男人
东门豹担忧他那身体不好的母亲,又花了大量篇幅谈及自己希望见到新生的儿子,说打完这场仗回家,他要将儿子高高举起,从小教他练武,让他衣食无忧。
想到这,东门豹就忍不住乐得哈哈大笑,这个满脑子都是儿子的新父亲,只在信的末尾才隐晦地说自己也想念妻子。
接下来是小陶,他是个口吃,结结巴巴地说不通顺,半天才憋出了一个父字。小陶也是个很顾及别人感受的人,生怕耽误了后面的人,遂说自己不写了,黑夫索性停了笔,说不如自己完全替他写如何?
小陶对黑夫言听计从,立刻应允,黑夫对小陶的家庭身世也略有了解,便学着他的语气,关切地询问了小陶那个废了一只手的父亲毋恙否?而后大肆夸赞了小陶一番,说他英勇作战,如今已经是上造了,在军中管着十个人。
他还让小陶的父亲以后在里闾里,可以抬起头来,不用再怕任何人欺辱!
写完后,黑夫给小陶念了一遍,念完后,这老实巴交的小青年抿着嘴,眼睛已经通红,朝黑夫作揖。
百百将写的,便,便是我想说的!
有人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黑夫觉得这句话不对,幸福与不幸,往往是交织缠绕在一起的,难以分清界限。
从每个人的话语里体现出来的生活,也各不相同。只一个下午的时间,黑夫便飞快领略了属下们各自的幸福与不幸,就好像已穿越了几十次不同的人生。
停笔之后,这些人的故事,依旧像走马灯般,在黑夫脑海里环绕。
这时候,天色已经快黑了,利咸共敖都过来报告说,他们已经各自写了三十封左右的信,营中兵卒,都已经得到了自己的家书。
虽然手臂酸痛有些劳累,但看着往日因思乡念家,而皱眉苦脸的兵卒们,各自捧着自己的家书相互炫耀,开怀大笑,黑夫就觉得这点辛苦没什么。
心里想说的话被写在家书上后,众人的惴惴不安,似乎也一并送走了,这可以看做是一种疏导情绪的方式吧。
接下来,只希望靠着李由的关系,能说服南郡守,将这些信交付邮传,送到南郡十八个县,上百个乡,数千个里闾,不同的人手中。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需要寄到的信。
每一封家书,都是必须传达的思念。
不止是家书要寄到啊。
黑夫看着众属下,心里想道:我还要在这场战争结束时,将你们也一并带回去!
他们每个人都如黑夫一样,被时代大势所卷,身不由己,必须参加一场又一场的战争,随时都有可能命丧疆场,这命运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
在残酷的战争里,他们坚守自己的战士身份,变得凶悍而暴躁,甚至泯灭自己的个性,努力变成一个整体。
但从他们在家书里那些千叮万嘱反反复复没完没了的询问和述说中就能看出。所有人,终归都是血肉之躯,粗犷豪迈中,还有柔软的人性和浓浓的亲情,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不知不觉间,黑夫才突然发觉,自己来到这时代后,与同袍伙伴们在一起的时,已经远超家人
什伍如亲戚,卒伯如朋友,这句话,已经成了现实。
在这场历史上必败的战争里,黑夫不止要保自己的命,还要尽量保住上百属下的命。
除却黑夫他们这边进度较快外,附近几个营地的兵卒依然在排队,吵吵闹闹地书写家书,恐怕要忙到明天。
黑夫还听人说,李由也听了他的建议,亲自巡视营地,并在几个营帐里,屈尊下笔,为几个普通兵卒写了家书。
那几人激动地浑身发抖,五体投地跪拜了李由。
在普通兵卒眼里,都尉,是高高在上的高官,如今却自降身份来问候他们,甚至还和蔼地为他们写家书。而那手笔漂亮的篆书,让他们觉得家书寄回去后,可以让全家都脸上有光!
可以想见,李由不但让这几人忠心效死,还赢得了南郡兵们的士心。
当然,这时候已经有不少人知道,是黑夫说服了都尉让众人写家书,黑夫出去如厕时,发现隔壁营地里,还有人遥遥向自己拱手。
他家书百将的新绰号,将在南郡兵流传开来,但这一次,却是饱含感激,没有任何戏谑。
黑夫笑着还礼,然后,他回到了已经没有人排队的军营空地,坐回了熟悉的位置,就着夕阳最后的光辉,抬起笔,蘸满了墨,开始写最后一封信。
这是他自己的家书。
九月丁巳,黑夫敢再拜问衷,母毋恙也?衷惊毋恙也?黑夫亦毋恙也,今在阳城,为都尉短兵百长,都尉待我甚厚也
第170章 橘与枳
九月下旬,当阳城南郡秦兵的家书被装上了辎车,缓缓南下的同时,百余里之外的淮阳(陈郢),昌平君熊启也收到了一封来自南方的信
打开素色的帛书,细腻修长的楚式鸟虫体便映入眼帘,但只扫了两遍,熊启就将其揉成了一团!攒在手心里,再也不想打开。
毫无疑问,他虽生于咸阳长于秦川,但这楚国的鸟虫篆体,却是他孩童之时,最初学会的文字
熊启的父亲是楚考烈王,楚顷襄王二十七年(公元前272年),楚国向秦国求和,当时还是太子的楚考烈王作为人质,被送到了咸阳,这一呆就是十年。期间,楚考烈王还娶了秦昭王之女,生下了熊启。
身上流着楚国王室血脉的熊启,就这样在咸阳城里成长起来,他从小穿的是秦服,牙牙学语说的是秦腔,与一般的秦国公孙没什么区别。唯独夜深人静之时,他父亲才会亲自教他一些楚国文字,嘱咐他勿忘故国。
熊启还记得,当时年幼无知的自己傻乎乎地问父亲:秦国不就是我的故国么?
父亲狠狠地用荆条打了他,让他知道了何为荆,何为楚!
荆楚,在熊启的最初记忆里,就是疼痛的代名词,直到现在,每提到这个词,他都会感到一阵来自灵魂的阵痛。
毫无疑问,这封信,是从楚国敌境送来的。
送信的是何人?熊启看向了自己的手下陈塔,熊启如今是秦国新建立的陈郡郡守,但他属下虽众,却只有陈塔等数十人,才是他能以性命托付的死士。
陈塔道:是个衣衫褴褛的老翁,只递了这块帛书,说是君侯的家书,务必送达
家书?熊启神色越发凝重。
他走到宫阙的阁楼处,捏着手里的帛书,看着外面的晚秋景色默然良久。
陈郢曾经是楚国东迁后的都城,这里便是昔日的楚国宫室,按理说,他也有机会在这里长大,但命运在熊启八岁那年,却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那一年(公元前263年),他祖父楚顷襄王病重,而秦国却留其太子不欲放归。熊启的父亲与黄歇合谋,只身亡归,回到楚国做了楚王,而熊启母子则被留在了秦国,成了身份尴尬的羁留之人。
从那以后,熊启就被母亲勒令,不得再学楚国文字,而改用秦篆。甚至,只有在前往安国君府拜见华阳夫人时,他才有机会穿上飘渺宽大的楚服,吃到来自南方的甘甜橘子。
当时穿着楚服出入安国君府的,还有一个叫异人的秦国王孙,他是安国君一个不受待见的儿子,后来被过继给华阳夫人,遂改名子楚,意思是楚人华阳夫人的儿子
真正的楚国之子熊启,则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叫吕不韦的商人导演这一切,正是从这个人身上,他知道了什么叫权谋政术。
那一年,是秦围邯郸之年,他才14岁。
这之后又过了十年,秦国王位更迭,终于轮到了子楚为王,但他的命不长,继位没几年就死了。子楚的儿子,那个在子楚从赵国逃归后,一度羁留邯郸数载的少年成了新的秦王。
那一年,熊启24岁,秦王政13岁,得叫他一声表叔。
因为秦王政年幼,华阳太后作为祖母,开始与夏太后,赵太后三后听政。一时间,自从宣太后死后,在秦国蛰伏已久的楚系外戚,再度迎来了春天。而熊启作为楚系外戚里的新生代中坚,也在秦国朝堂被委以重任,随着秦王渐渐长大,熊启成了他最信得过的亲戚叔父,也是秦王亲政最有力的推动者。
秦楚两国相互为敌不假,楚怀王死于秦后,更结下了血海深仇,但两国公室,却也有四百年十八世姻亲,其中关系之混乱复杂,早就不是一句敌我能分清的。
时间又过去了九年(公元前238年),秦王冠,在嫪毐发兵击蕲年宫的动乱中,熊启临危受命,率众击溃了嫪毐同党,平定叛乱。这次出色的立功,让他得到了昌平君的封号,那一年,他33岁。
也就是同一年,噩耗从楚国传来,熊启的父亲,楚考烈王也与世长辞,熊启得到秦王政的允许后,代表秦国前来吊丧。
在楚国的新都城寿春,他见到了阔别二十多年的父王灵柩,还有三个陌生的兄弟
熊悍,熊犹,熊负刍。
熊悍和熊犹同母所生,这二人用提防的眼神盯着熊启,生怕他是受秦国指派,回来抢夺王位的,毕竟他是四兄弟里的长兄。
熊负刍却满脸堆笑,一见面就兄长兄长地叫个不停,当时熊启还以为他是个孝悌之人,直到几年前,负刍弑杀熊犹,自立为王的消息传来,熊启才感慨自己的识人不明。
没错,当今的楚王负刍,这就是熊启在楚国最后的家人了,所以这份家书,当是楚王派人送来的!
秦国大军临门之际,终于想起我这个长兄了?还在帛书里写了那些话,这是何意?
除了帛书外,还有送来了此物。陈塔知道主人的性情,等熊启思索完后,才将那小篮水果摆到了他面前。
熊启一看,这是一整篮的柑橘。
是啊,如今是九月深秋,正是橘子熟透的时节,这可是楚国的特产啊。
但当熊启剥开其中一个后,却没有看到黄橙橙的橘瓣,也没能闻到浓郁的酸甜气息。
在厚厚的橘皮下,只有硬邦邦的枳实。
熊启脸庞抽搐了几下,再度打开了被他揉成一团的洁白帛书。
上面赫然是一篇屈原的《橘颂,这是他们父亲生前最喜欢的一首,曾让熊启一字不漏地背诵过。
可惜汝等孺子小辈生的太晚,未能见屈子之风骚。熊启依然记得父亲的嗟叹惋惜,所以他也背得特别卖力,甚至不用看着帛书,就能颂出上面的句子。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一段吟诵过后,熊启摇头叹息。
吾弟负刍啊,你是个聪明人,这是在质问我,熊启到底是受命不迁,生于南国,不更壹志的楚橘呢?还是迁移到北方后,内实全变的秦枳?
熊启没有给出答案,他只是叹了一声我非伯夷,何必以我为像,而后便亲手将帛书投入火盆里烧了个干净,又让陈塔将那一篮子的苦枳埋了。
他自己则面无表情地在侍女们的摆弄下,穿上了一身秦国的官服,摘下了任何可能带有荆楚色彩的佩饰高冠,改成中规中矩的秦式风格,以此表明自己坚定的立场。而后出门乘上安车,离开了行宫,往陈郢城外的秦军大营驶去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