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营也扎的不错。李由再度正眼看了看这小百将,问他道:在何处学的?
是跟着程五百主学到的。黑夫很会做人,归功于上司。
李由笑了笑不以为然,他难道还不清楚,程无忧是个粗人,先前他麾下的四个百将,都乱七八糟,不如此营远矣。
看了一圈后,他心里很满意,但在路过敞开的营帐时,却好像看到了什么,立刻停下脚步,让短兵掀开灰蒙蒙的营帐。
才进去看的第一眼,李由便咦了一声,发出了惊讶的声音,惹得外面的率长五百主们面面相觑,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唯独黑夫面露微笑,胸有成竹。
李由是真的大吃一惊。
在都尉巡营时阵列有序,营地也扎的规规矩矩,类似的军队,李由在关中见过不少。
但营帐内的被褥,每个都能在各自的榻上叠得整整齐齐,这还是李由自打娘胎出来后,第一次见!
第166章 居则有礼
这年头行军打仗,除了兵甲是地方武库发放外,其余的换衣衣物都是要自带的,被衾也不例外。
被衾,便是这年头的被子,夏天炎热,是单层的薄被,如今已是深秋,天气渐渐寒冷,光是一层薄被已经无法御寒,便得用厚实的衾了。
因为大家都是从家中自带,或者到了驻扎地点在集市购买,衾内充实的东西也千奇百怪。像李由这等都尉将吏,在军中盖的被衾,不仅用最好的丝帛缝制,还衬了一层柔软的鹿皮,再塞入鸭鹅的绒毛,又轻便又暖和,只有贵族才享受得起。
像黑夫这样中人之家出身的军吏,则以好点的葛布缝制被衾,比如他盖的一床被子,就是母亲亲手给他缝的,又在深秋时采云梦泽边的芦花充斥,摸上去软和,盖在身上也足够保暖。
更穷点的普通兵卒,就只能以粗麻布当被,秋天时间往里面塞些枯草麦秸了,这种被衾摸上去硬邦邦的,只能达到勉强御寒
但在这个能容十个人的营帐内,李由发现,不论是什么形制的被衾,都被仔细叠起来,摆在床榻尾巴。
虽然因为材质问题,不可能叠成后世解放军的豆腐块,但在喜欢整齐划一的都尉李由眼中,看上去极为顺眼。要知道,别说是南郡兵,就算是最精锐的关中锐士,营帐里的被褥,也是横七竖八地摆着,从没有人下意识地去叠过。
他除了刚进来时惊讶失态外,之后却再没有言语,而三走出这个十人的小帐,又看了看黑夫他们这百人营盘里其他几个营帐。却见无一例外,被褥都整整齐齐叠放着,除此之外,甲胄衣物兵器橹盾,都各有一处放置的地方,与其他营帐的乱七八糟形成了鲜明对比
李由随手拾起榻上的一块木牍,上面是黑夫写的出勤作息表,日出起床叠被,食时吃饭,莫时出门训练几乎每个时辰,都有对应的作息。
这被衾,是谁让汝等叠的?
不可能是兵卒自觉,肯定是军吏的命令。
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的黑夫立刻应诺道:是下吏令众兵卒做的。
为何要如此?李由问道。
黑夫道:是为了一众心。
一众心?
李由来了兴趣,在一个叠放整齐,被子上还放着胄的地铺上径自坐下,让黑夫道来。
黑夫看了看营帐外站了一圈的率长五百主们,有些尴尬。
李由却道:无妨,你且细细说来。
黑夫垂首道:敢言于都尉,下吏麾下兵卒皆来自南郡各县,有安陆县人,有鄢县人,有竟陵县人,之前相互并不相识。且众人从去岁被征召北上后,劳师在外长达一年,久不得归,心中难免各念其家,此所谓众心不一也。若遇阵战,必迟疑相顾,不能应命向前。
下吏在县上时,参加过更卒练兵,必先以行伍队列约束之,务必使其步调一致,整齐划一,不乱阵脚。到了军营之中,更加严苛,兵卒即便是去做砍柴放牧之类的事,亦不可单独出门,必成行伍,不成行伍者,不得通行。
这就跟后世军队里,三个人出行必须排队列一样,都是为了让士兵在生活时,也养成良好的纪律性。
叠被子等军队内务,也起到相同的作用。
部队的这种形式主义在后世多被诟病,但其初衷是好的,对于部队的整齐划一有很大促进作用。倘若连小小被褥都没办法做到天天叠放整齐,你也不必指望这支军队的兵卒在行军驻扎作战时服从更加严苛的命令。
回想起来,前世在警校时,虽然天天咒骂着叠被子这种枯燥的形式主义,可现如今,已经成了黑夫难以抛舍的习惯。
整齐划一,是集体力量凝聚,日渐养成积累的重要方式,这就是黑夫所说的一众心。不管是古代的兵法家,还有近代的各**队,都在下意识地做类似的事。
兵者,凶器也!
经过一年的军旅生活,黑夫对这句话有了全新的认知。
他以为,所谓的凶,并不是战必胜攻必克的霸气,也不是尸山血海的悲壮,而是对人命的冷漠,对人性的压抑!
军纪军规,是以泯灭个人性格为前提的,要使这种纪律性深入骨髓,变成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让所有人有一个强烈的归属感。
受命为将要忘掉家庭,出国作战要忘掉父母,临阵杀敌要忘掉自己。
没错,忘掉他们先前农夫工匠商贾丈夫儿子兄弟的不同身份,而得到一个全新的身份,唯一的身份:战士!
这道理,放到秦军中,也是一样的。
所以黑夫早在户牖乡驻扎时,要求手下兵卒们坚持每天叠被,培养他们的服从性和纪律性,到了阳城,有了新部属加入后,让老部下教新来的人叠被,也成了快速将他们纳入这个集体的好法子。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黑夫想靠这种方式,吸引指挥官的注意,在秦律的改造下,秦国不少官吏军官都是强迫症,黑夫正好对症下药
在日复一日严格要求属下两个月后,机会还真的来了,黑夫岂能错过?
于是他侃侃而谈道:故除了行伍训练外,下吏以为,平日里也可以让兵卒从一些简单的小事做起,以消除他们做黔首时的私心私欲,忘掉那些慵懒习惯,使百人整齐划一,犹如一人!
言罢,黑夫作揖道:下吏粗鄙之人,浅薄之见,让都尉见笑了。
百人犹如一人
李由却没有嗤之以鼻,反而对眼前这个小军吏有些赞赏,他问了黑夫是何出身,在得知他家只是一个没有氏的小公士家庭,在地方上做亭长,参军后一点点立功才得到了大夫之位,更是暗自赞叹不已。
他读过兵法,记得《吴子里有这么一段话:若法令不明,赏罚不信,金之不止,鼓之不进,虽有百万,何益于用?
出现这种情况,一定是为将者不会治兵。
那么,怎样才算明法令的治兵呢?
所谓治者,居则有礼,动则有威!进不可当,退不可追,前却有节,左右应摩,虽绝成陈,虽散成行
今天的事,让李由刷新了对居则有礼的认知。
本都尉今日巡营,没有白来。
他满意地起身,走出营帐时,对等在外面大眼瞪小眼的率长五百主们说道:黑夫治兵,可谓居则有礼也!当赏他及众兵卒万钱!
黑夫道谢,在外面站成几列的属下们听到后,也面露喜色,暗想这两个月被子没白叠啊。
谁料,李由回过头,又道:只是不知道,黑夫的麾下众人,在演练时,是否真的能做到百人如一,能做到动则有威?明日,本都尉便要试试!
李由看似儒雅,行事却风风火火,在抵达军营巡视的次日,他便让五名率长带着属下兵卒,在阳城县外大演兵。
按照秦军的规矩,五千人分为五队,在野外排成阵势,进行演习。演习时树立三个木制的大华表,每百步一个。
军队列阵完毕,根据李由的金鼓旗号,分别演习武技戈矛快步趋进跑步鹜行。反复演练三遍后,使军队完全掌握各种要领,然后根据演练好坏进行赏罚。
这次演练,不出李由所料,南郡兵的行伍队列金鼓旗帜都掌握一般,远不如关中精锐。
唯独两个月来没有松懈队列训练的黑夫,再次吸引了李由的注意
以板为鼓,以瓦为金,以竿为旗。击鼓而进,低旗则趋,鸣金则退,麾而左之,麾而右之,金鼓俱击而坐,每一项都完成的不错。
能让将领注意到一次或许是运气,连续注意两次,便是实力了。
于是这天演练结束后,李由赏赐黑夫及其麾下万钱,并做出了一个让全曲都大吃一惊的决定。
黑夫以及其麾下,全部调入都尉李由直属的短兵中!
第167章 短兵
被衾百将来了。
黑夫走到营帐边时,正好听到两名百将正在窃窃私语,而谈论的对象,正是他本人
瞧见黑夫入帐,那两个头戴板冠的大夫爵百将立刻停下了嘴边的话,但二人的眼神却依旧在交流,瞥向黑夫时满是戏谑。
黑夫没有搭理二人,盘腿坐到了他们的侧面。
几天前,靠着一手整整齐齐的好内务,以及训练演习时出色的表现,黑夫成功吸引了都尉李由的注意,事后下令将他调入了直属的短兵中。
所谓短兵,并不冲锋陷阵的前锋,而是军官直属的亲卫。
按照秦国的军规,只要做到了五百主,就不用再亲冒矢石了,可以在后指挥手下的百将屯长们五百人冲锋陷阵,这时候军吏身边也得留人保护吧,于是便有了短兵。
短兵一般是军官统辖兵卒总数的十分之一,例如:五百主有五十短兵,率长有一百短兵,统辖五千到万人不等的都尉,则有五百到一千人的短兵。至于裨将大将,则照此类推,身边的亲卫短兵更多。
所以黑夫现在的职位,相当于后世的警卫连连长,他的职责已经不是冲锋陷阵破城先登,而是要保护李由这个师长的安全。
得到这职务,黑夫心里当然是乐开了花,短兵虽然斩首升爵的机会变少,可也避免了惨重的伤亡。试问开战后,战场上哪里最安全?毫无疑问,当然是将军都尉身边了。除非是战斗到了极度焦灼的程度,才会被派出去做生力军,否则很少有白刃战的机会。
但也有例外,那就是李由不幸战死。
军法规定:战及死吏,而轻短兵,如果将官战死,他们这些短兵统统都要处死。普通的短兵若是能战获敌人的一颗首级,则可以免罪,像黑夫这样级别的短兵军吏,非得杀了敌军中与都尉相等的将领,否则必死无疑。
那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所以这场战争里,黑夫的确是安全了不少,但他的命,也已和李由绑在了一起。
好歹是李斯的儿子,秦王的女婿,没那么容易死罢。
黑夫心里一颗石头落地,如此一来,距离他在这场战争中免死的最低要求,又近了一步。
但李由调黑夫来做短兵,却也有自己的打算。
黑夫报到的第二天,李由便当着众人的面,对他治兵居则有礼的内务表扬了一番,然后让手下的短兵五百主按照黑夫的经验,将此法在数百短兵中推广
李由是个喜欢整齐划一的人,认为细节足以决定成败,但他也知道,将叠被衾在全军推行不太现实,便先从那些来自关中的短兵尝试。
谁料,这却让黑夫得了不少抱怨,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早晨起来为何要多此一举,甚至连几个短兵百将也因此对黑夫略有微词,在背地里给他取了个绰号。
被衾百将。
他们用关中话小声念叨这绰号,这几名百将,无一例外都来自关中。或是世代有爵位的军吏子弟,或是历史源流绵长,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的贵族之后,其中还有两人曾在咸阳宫内轮值,做过郎卫。
几人拴在外面的马,均是陇西骏马,比黑夫那匹安陆县买来的枣红色马高了不少,几人甲衣下的衣衫,也是成色极佳的丝帛,远胜黑夫的麻布葛衣,甚至连肤色,也比他这个从小在地里干活暴晒的黔首白上不少。
当黑夫这个来自南郡小县,说着一口荆楚方言的人挤入圈子里立刻就遭到了孤立和排斥。
他们看上去彬彬有礼,嘴角带着轻浅的笑意,但看向黑夫的眼神,却是鄙夷和轻蔑的。
黑夫没有因此而勃然大怒,他只是坐到了不与众人合群的侧面,作为初来乍到的新人,且先谨言慎行。
这时候,营帐外再度响起了匆忙的脚步,一个满头大汗的青年钻了进来,也不加入旁边四人的闲谈,而是一屁股坐到了黑夫的边上。
又差点来晚了。
短兵亲卫的几名百将里,并不是每个人都排斥黑夫,还有一人例外,那便是旁边的翟冲。
翟冲年纪虽不大,才二十多,但络腮胡已经爬上了他的脸颊,和那张有异族特征的脸一起,成了他的标识。
他坐下后还在打理自己的衣襟,抱怨道:起来还要叠被衾,黑夫百将,这可都是你的功劳。
这是不含恶意的打趣,黑夫一笑,正欲作答,这时候,统辖他们的五百主也进来了,众人立刻起身。
今日都尉帐前轮值便由翟冲及黑夫两位百将来做。
当五百主念到黑夫二字时,侧面那四人又相互看看,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黑夫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笑他是无姓无氏之辈。
翟百将整日与我混在一起,就不怕也遭其他几位百将孤立?
黑夫和翟冲领命出帐后,黑夫若无其事地说道。
孤立?
翟冲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笑道:黑夫有所不知,我来自上郡,与那些渭水边上的关中富县不同,也是个穷乡僻壤。且祖上还是翟人,平日里可没少受那几人排挤,黑夫百将被都尉选入短兵,我好歹有个伴。
言罢,他轻声对黑夫说道:军中是靠各自本事说话的地方,那些膏腴子弟仗着自己的出身,看不上黑夫百将。可在我看来,百将出身黔首,却凭着自己的能耐,立功得爵,打拼到大夫爵位,最有资格看不起那些荫父辈功勋之人的,反倒是你!
多谢翟百将之言。
不过翟冲又欲言又止,黑夫看出来了,停下了脚步,对他拱手道。
翟百将不必顾虑,有话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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