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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这种对峙是打不长的,不论秦人楚人,在寒风中哆嗦发抖的同时也在想:等到初雪降下,大概便是两国罢兵的时候吧。

    到那时双方就会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冬天。若还无所顾忌地顿兵于外,被寒冬冷死冻伤的人,也许比被兵戈杀掉的还多。

    岂料,就在这时刻,斥候却来报,说有一支数量不多的楚军渡灈水北上,直趋吴房城而来!

    听闻此讯,吴房县尉顿时大惊!

    难道楚军真正的计划,是兵走偏锋,先破吴房,再北上颍川,或者西击南阳?

    但又不像,因为这支楚军人数太少。在斥候反复确认说,这支楚军只有七八百人,后方也并无援兵后,一向胆大的吴房县尉,决定带着从南阳郡调来的一千兵卒,出城击敌!

    半个时辰后,远远望见这支楚军的时候,他们正沿着灈水行进,阵列松散,看上去疲倦不堪。发现前方井然有序的秦军阵列后,竟不赶紧停下列队,反而面露喜色,加快了脚步。

    而且,对面还派了几个骑手过来,他们高举着秦国的黑色旗帜,奔到箭矢射程以外,大声呼喊道:别射箭,吾等是秦军,秦人!

    秦人?县尉大惊,接着看到了让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似乎是在与之呼应,那走在灈水边的七八百人,也不约而同地开始卸甲。

    他们卸下了满是箭矢刀剑孔洞的赤色楚甲,统统扔到潺潺流淌的灈水中,让这些沉重的皮甲沉到冰冷的水底

    他们脱下了穿了七八天后,肮脏不堪的褚色楚裳,也扔到灈水中,任它们随着水流往下流漂去

    瑟瑟寒风中,卸甲脱衣后,只穿着单薄夏裳的众人,又将手里所持的楚军赤旗统统放到,换上了掩藏多日,却洗得崭新的秦国玄色旗

    手在哆嗦,旗在飘扬。

    放目望去,有一面五百主的旗帜,数面百人的小旗,都神采奕奕,这和脱了外裳后,冻得牙齿打颤的众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而一面都尉的虎熊牙旗在最前方,安放在一辆戎车上,车内躺着一位满脸欣慰的虚弱都尉,他让车夫驾车近前,向县尉展示了他的都尉虎符。

    你是李由都尉!

    这县尉瞪大了眼睛,前线消息传回来不少,这次伐楚的大败,秦军损兵折将,前后共有八位都尉战死或失踪,其中一个就是眼前这位李由,他可是秦王之婿,廷尉之子

    如今,在消失了十天后,李由终于活着出现了!这可是能让全军震惊的大消息啊。

    而看着这些兵卒抛弃的楚甲楚衣,以及他们缴获的楚**旗,吴房县尉也差不多能将他们经历的事情,猜出个大概来。

    我能活着回来,皆是黑夫之功,以及众兵士之功也!李由无力地笑了笑,朝吴房县尉拱了拱手,请他带众人入城。

    吴房县尉这才如梦初醒,叫道:快,快安排都尉和众将士入城,再去让城内准备衣衫被褥,烧热灶火,让这些袍泽暖和身子!

    一千南阳郡兵卒从中间散开,让出了一条路,他们目送李由的马车驶过,又侧目看着一个个只着单衣,甚至**着上身的同袍经过。

    这些人虽被寒冷的风吹得直哆嗦,但精神却很不错,一个个高昂着头,因为他们不认为自己是残兵败卒,他们是反败为胜后,又在敌后转战三百里,最终得胜归来的英雄勇士!

    不过,走在黑夫前面的东门豹已没了放在水边迎风撒尿嘲讽楚人时的嚣张,他鼻涕拉得老长,打了个喷嚏后嘟囔道:终于把那破甲卸了,这场仗,也总算结束了

    黑夫倒是没有那么狼狈,他让所有人都往前走后,才站在队伍的末尾,看向身后,看向对岸辽阔的楚地。

    那里有他许下的承诺,有不少魂魄听令,等着他去将他们接回家

    不对。

    他轻声道: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第197章 弟子
    秦王政二十三年冬,十二月下旬。

    安陆县才刚刚下过一场雪,天气十分寒冷,但安陆县学室内,三个新来的弟子依然挤在火塘边上,带着期盼的眼神,开始自己的第一堂课。

    而他们的夫子敢,则让一旁帮忙的惊,将砚台里冻住的墨慢慢用热水化开,再将毫笔润湿,在粗糙的木板上写了一个很大的篆字。

    灋!

    惊帮忙把墨化开后,也坐到了火塘边上烘烤着手,作为去年就入学的老弟子,夫子接下来要教导众人的内容,他几乎闭上眼都能背出来。因为每逢有新弟子入学,夫子都要专门给他们上一堂课,学室弟子的学习生涯,便从了解这个字开始

    让众人将这个字在木牍上照着写了一遍后,夫子继续道:

    灋者,刑也。平之如水,从水,廌(zhi)乃上古之兽獬豸(xièzhi),懂人言知人性,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发现奸邪,便以角触之,故以此为法兽,狱掾审案,便戴獬豸冠,县狱大堂外,亦有石雕獬豸。

    来,再写三遍,好好感受此字。

    惊看着三个新弟子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抄写此字,不由好笑,未来一年里,他们还要抄上百遍呢

    学室,是培养能胜任各种基层工作的秦国公务员法吏的干部培训学校,所以第一堂课,必须让众人明白,何谓法,何谓吏。

    法者,天下之程式也,万事之仪表也;吏者,民之所悬命也!

    夫子又激动了,他敲着案几道:我秦国与他国不同,依法治罪,民受死也无所抱怨;依法量功,民受赏也不必感恩。这些都是按照法度处理事情的功效。故,《明法篇言:以法治国,则举错而已!

    那么,法来自何方呢?来自昊天神明么?来自人民意志么?

    不,都不是。

    夫生法者,君也!

    守法者,臣也;法于法者,民也。

    立法是君主的专有权,臣是法的维护者,民必须服从于法,以法为生活的章程。

    学室夫子要将这个理念,深深灌输进所有弟子脑子里,让他们在今后的仕途中严格奉行这个原则。不管是作为基层佐吏,还是飞黄腾达做了郡县大官,都要忠于大王,忠于法度。

    新弟子们频频颔首,惊却在一旁烤着火,神游天外,一年多前刚入学时,他也像这样,对周遭一切充满好奇,充满饥渴地追求一切不知道的知识。可现如今,他早已适应了学室弟子的生活,新奇消失后,剩下的更多是枯燥和疲惫。

    还记得去年秋天,兄长刚送他入学,上完第一堂法制课后,弟子们被要求进行了一场摸底考试,用小篆写一篇三百字的司法公文。

    那些世代做吏的吏子从小就跟这些东西打交道,下笔如飞,很快就完成了,像惊这样基础较差的乡下少年,就要咬着笔想半天,才憋出了百余字

    根据弟子们基础不同,学室夫子将他们分为不同级别,表现优异者可以直接去熟悉法律条文了,基础较差的,还得认识至少五千个篆字

    别吃惊,这是只是做法吏,最基本的基本功。

    惊就这样重学了半年,他的识字才算过关,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们都在与枯燥的律令条文打交道,像什么《盗律《贼律《军爵律《效律等,基本一个月一篇地学着来,不仅要理解每条法律的判罚原则,还要将其熟读背诵。

    因为夫子说了,以后他们要是做了法吏,事到临头却记错了律令条文,那么,就用你记错的律令来处置你,以此作为渎职造成严重后果的处罚

    若是记错了死刑的判罚,那不就惨了。当时惊吐了吐舌头。

    除了法律课,他们还要学会驾驭马车,因为待弟子们从学室毕业后,就没有免除服役的优待了,众人可能会被征召到战场上充当御手。此外,还得练习剑术弓术,强身健体,不要求你多厉害,但至少要能提得起剑,射得中靶。

    秦吏并非单纯的文官,他们必须提剑可上阵杀敌,拿笔能书写公文,个个都是多面手,如此才能适应秦国的需要。

    要学习如此多的东西,一旦学的不好还会受到夫子无情鞭笞,所以学室弟子的生活,可比后世的大学生辛苦多了。惊每十天才有一天休息的日子,每逢这时候,他都会去官寺寻找仲兄昔日的同僚,尉史安圃,打听一下关于战争的新闻

    打听一下关于他仲兄黑夫的生死!

    最初时,传回来的是关于伐魏之战的零星消息,消息大多是乐观的,秦军势如破竹,最终还攻破了大梁,灭亡魏国。官府派人将此事在各郡县大肆宣扬,让所有人都知道秦军和大王的辉煌胜利。

    与此同时,黑夫的爵位,也在不断被咸阳落实到安陆县。

    先是从簪袅到不更,再从不更到大夫,仲兄的爵位,像是飞似的飙升,令惊又惊又喜。

    尉史安圃则悄悄告诉他:你都不知,黑夫的爵位每升一级,左尉的脸色啊,就要难看上一分!

    自家仲兄与左尉一家有旧怨,惊是知道的,这也是他在学室里屡遭排挤的原因之一。黑夫刚被打发北上服役的几个月,众人都离惊远远的,那些吏子更不喜欢跟他玩耍,那可是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但随着黑夫爵位升了两级,便有人开始对惊露出笑脸了,安陆小县城里,大夫爵的人也不算很多,可以做各县曹秩三百石的主吏,或者当乡啬夫了。眼看他们家籍此发达,岂能不赶紧讨好?

    可惊已见识过人情冷暖,心性成熟了不少,对那些拱手讨好的同学,只是维系淡淡的交情,他只盼望战争结束后,仲兄能早日归来。

    可先来的却不是回乡的士卒,而是秦国与楚国开战的消息!

    事情是从南郡一起小冲突开始的,那段日子,安陆全员备警,连出城回乡都变得很困难,南郡似乎随时会变成战场。好在,秦楚两国将博弈的地点选在淮北,安陆得以幸免于难。

    眼看时间已到十月,黑夫离开了整整一年,按理说他役期已过,是时候回来了,却左右不见人影。在云梦乡老家里的衷托人来催促惊,说母亲已经急得生病了,让他快想办法打听打听。

    兴许是十月份期满了才放归尉史安圃如此安慰惊,心里却知道,黑夫他们多半是又被卷入伐楚之战了。

    终于,到了十一月初,惊收到了黑夫从阳城写来的那封家书

    九月丁巳,黑夫敢再拜问衷,母毋恙也?衷惊毋恙也?黑夫亦毋恙也,今在阳城,为都尉短兵百长,都尉待我甚厚

    是仲兄的信,仲兄安然无事!

    惊匆匆扫完书牍,喜出望外,对安圃道谢后,他立刻告了三天假,搭了一辆牛车回到云梦乡的家里,飞奔回家,将信给衷过目,亲自读给他们的母亲听,还指着上面的字,一个个教给侄儿侄女

    仲叔会回来么?阳和月仰着头问道。

    会,一定会!

    惊喜悦地对家里人道:母亲伯兄,仲兄说他做了都尉的短兵,还很得都尉器重,想必不用再像之前那样冲锋陷阵,等仗打完了,一定可以安全回家!也许就在冬至,也许就在腊祭,等仲兄回来了,吾等一家人团聚,再继续舂年糕吃!

    如此安慰完母亲后,惊又得匆匆背着行囊,回到学室,心里充满了期盼。

    可当时间步入十二月后,透过那些零星传来的消息,他却再也乐观不起来了。

    最初,市井里有人说,秦军在淮北前线败了,然后就被市吏拿下,送去官寺,以流言罪剃了头发。

    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流言蜚语依然在安陆四处乱飞,惊最初还对此嗤之以鼻,但越说越像真的,越说越危言耸听。

    有说秦军全军覆没,死了十多个都尉的。

    有说秦军大败,陈蔡都已经被楚人夺回了的。

    而官府也没有出面辟谣,告知众人真相,只是加强了言论的管制。

    因为秦国在战争方面,和史书记载一样,一贯报喜不报忧,胜仗,欢欢喜喜地记录在书简上,斩首多少多少,某某破某城,再向民众卖命宣扬。

    可若是败仗,史官就当没这回事,既不见于《秦记,也不会让百姓知晓。

    这就是李信伐楚之败,从《秦始皇本纪上凭空消失的原因,因为秦国自己的史书《秦记也直接跳过了此事。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南郡距离淮北不远,随着那些不知真假的消息不断传回,众人皆人心惶惶,而惊在学室中时,亦有不少弟子朝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大家都知道,他的仲兄就在前线,如今前方很可能是场大败,恐怕黑夫凶多吉少了

    那些同情的目光和话语,却让惊出奇地愤怒了起来。

    我仲兄定会无事!

    他嘴上如此笃信,心里却惴惴不安,这些事,他甚至不敢告诉家里,让母亲知晓

    就在这时,却有人匆匆入内,打扰了夫子给新弟子们上的课,也将神游天外满心担忧的惊拉回了现实。

    外面进来的弟子朝学室夫子行礼,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后,夫子看向了惊。

    惊。

    弟子在!

    夫子道:出去罢,门外有人找你。

    惊应诺之后,有些迷茫地朝外走去,但随即想到了一个可能,不由睁大眼睛,也不顾体面,捋起下裳,就在雪地里飞奔起来!

    学室门口,在一年零三个月前,仲兄让他呆在原地,捧着一堆柑橘塞给他位置,站着三个身穿保暖皮毛的男子。

    两个面朝里,一个面朝外,正热络地交谈着,一边说还一边哈哈大笑。

    那个穿着黑色山羊皮裘的青年,不就是仲兄曾带回家做客的亭卒小陶么?他记得当时小陶就是个普通的里闾少年,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极为木讷,穿着短衣短褐,透露着穷困,如今怎么穿着一身好衣裳,都披上皮毛了?

    而另一个男子,不是惊曾见过的季婴还有谁?从前季婴瘦巴巴的尖嘴猴腮,现如今却红光满面,也穿着白色羔裘,内里衣衫鲜化丽,眼睛里带着自信,颇有锦衣归乡的架势。

    惊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背对他的那个高大男子,这个人的衣着就更了不得了,披着厚实的熊皮大衣,这种皮裘至少都值两万钱,甚至四五万钱才能买到。整个安陆县,也就县令县丞和富庶的左尉有,再瞧他头顶的双板长冠,可见此人爵位不低,真是又富又贵

    但是,此人的身形,为何那么熟悉?

    仲兄?

    惊迟疑地喊道。

    男子转过身来,也看到了惊,立刻咧开了嘴,露出了白色的牙齿,衬着他依旧黝黑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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