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此物是姊丈按照县工师家中榨柘浆的木辘做的,放大了两三倍,更加耐用,也可以每次多榨些。
云梦泽畔是甘蔗的原产地之一,南郡官员也继承了楚国贵族的风俗,每逢秋冬,都要榨点蔗浆出来。
正如《楚辞里唱的:胹(ér)鳖炮羔,有柘浆些,蔗浆主要用于制作甲鱼羔羊肉时调味所用,仅限于富贵人家,数量也不多。像黑夫这样一种就是十几二十亩,收了几百斤甘蔗藏在地窖里,打算全榨了的,还真是前所未见。
但家里人却没有任何异议,两年来,黑夫神秘兮兮鼓捣的东西也不少了,每次都能给他们带来惊喜。再说了,家里不比当年,光黑夫手里的钱就超过了十万,又有闲又有钱时鼓捣点吃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石辘的操作原理,就像它外形那样简单,黑驴逆时针转圈拉动木杆,在木杆带动下,左边的石辘就会转动,通过巧妙安放的齿轮,也带动右边的石辘转动。
两个石辘间有合适的缝隙,黑夫让家里帮忙的几个雇农仆役将削了皮的甘蔗喂进转动的石辘中,甘蔗被压断挤扁,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压榨出甘蔗汁向下流入早就放好的陶罐里,就这样榨出了原始的蔗浆
黑夫自己也勺了一碗甘蔗汁品尝,只有淡淡的甜味,果然,两年时间是不可能完成选育改良的,这甜度,恐怕连后世的三分之一都达不到。
可有总比没有强,这么多甘蔗他们家嚼一个冬天也吃不完,在留下几十斤作为明年的种芽后,剩下的索性统统榨了,黑夫也想试试,能否制出蔗糖来。
一个时辰后,家里的容器便已盆满鬲满,主要战场转移到了庖厨内,沉淀去除蔗汁中的纤维杂质,便一股脑将其倒入新打造的铁釜中。
彦,你在乡里售卖饴糖,便按着饴糖的做法,来试试将这一大釜蔗汁熬干。
彦是他们姑母的儿子,比黑夫还小一岁,他们家是商籍,平日里在乡市做小贩,沿街吹管箫叫卖麦芽饧混口饭吃。这些小贩做生意不避寒暑,所卖物品还得自己制作,这也是黑夫找他来的原因。
彦有些紧张,毕竟黑夫身份不同往日,已经是官大夫了,他先是推脱,说饴糖是用粮食做的,却从未见人以柘浆为原谅制作过,他恐怕做不来。
道理都是通的,你且试试,就算没成也无事。
黑夫却确定无疑,虽然他也没见过蔗糖的制作过程,但原理大致能猜出来,不就是除去水分,让蔗浆里的糖分析出么?
他昨天下午,亲自去云梦乡看彦做饴糖,前期的复杂工序就不说了,只说最后一步,也是从粮食里析出糖液,在铁釜中用温火煎熬,不断搅拌,直到煮浓,停火,冷却下来后,就是他侄儿侄女喜欢吃的硬饴糖了。此外还有软饴,味道有点像后世的高粱饴。
在黑夫催促下,彦只能硬着头皮动手。庖厨内的两口灶上,有一个敞口的大铁釜,另有一口小铜釜。第一个灶里燃着晒干的甘蔗叶,烈火熊熊,蔗汁在铁釜内熬制,最开始时汁液很稀,等沸腾蒸发只剩下四分之一时,便有变浓的趋势
彦便将大釜里的甘蔗浆勺至小釜,再以慢火细细地熬煮,蔗汁越来越浓,渐渐呈现为美丽的琥珀色
煎糖最重要的是火候。
彦这时候也不那么紧张了,他对黑夫和衷如是说,同时熟练地用汤匙舀起浆水,再将其倒入锅中,从抽丝情况判断糖水的熟嫩程度。
话虽如此,用甘蔗汁煎糖毕竟和饴糖不太一样,第一次,彦未能掌握好火候,煎焦了
官大夫我
彦很慌张,以为自己搞砸了,黑夫却拿起一块粘在锅底,黑不溜秋的东西放进嘴里,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
有点焦苦味,但也有甜味!
方向是对的,于是黑夫便让彦再接再厉。到了第二次,彦更加专注入神,他将火调得更小,用匕勺舀起浓稠的糖浆,对着阳光,眯起眼睛观察糖浆自然流下来的拉丝情况。
终于,在他确定可以时,火停了,釜中是已经变得浓稠无比的金红色的糖浆,滚烫冒气,甘甜扑鼻,它们被舀进陶碗里,在寒冷的天气里,渐渐变成红色的砣子
这时候,在外面闻着糖浆香味,早就按捺不住的阳和月挤了进来,黑夫便切了两块糖塞进他们嘴里,一股甘甜入喉,夹杂着独特的焦香味
仲叔没骗人,真的是糖!
还真能煎出糖来!
彦也谨慎地尝了块,不由大喜,说实话,除去第一次经验不足煎过头外,这甘蔗汁煎糖,可比用麦梁等粮食制糖简单多了!
但这糖为何是红的?平日里他做的饴饧糖,以白色淡黄色居多。
因为它就叫红糖!
黑夫给这种糖钦定了名字,也舔了一块,这熟悉的味道,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关心女朋友来例假,买红糖泡开水的日子
往事如烟啊,不是恍如隔世,而是真的两世相隔了。
不过问题又来了,他们只做出了大块的红糖,洁白如冰雪的冰糖白糖又是怎么制出的呢?
黑夫翻了翻白眼,他哪知道?
红糖之所以颜色发红,因为里面还有不少甘蔗本身的杂质,在此基础上如何除杂,如何析出颗粒状的砂糖白糖?那些工序,恐怕还得找人慢慢摸索才行,眼前的彦就是个很好的人选。
首先他是姑母之子,与黑夫是亲戚关系,信得过。而且还是商籍,就算在市场上贩卖红糖,也不违法。
按照彦的说法,若能多做些红糖,还是有利可图的。此物比稼墙作甘的饴饧在原料上便宜,工序上也更加简便。
不过,待到他们将地窖的四百斤甘蔗全部榨了煎糖后,彦就没那么乐观了,因为众人忙活了大半天,才煎出了十斤左右的块状红糖
还是得改良甘蔗啊,甜度太低了,至少得提高两三倍才行。
黑夫很是苦恼,他们摸索了一天,煎糖的工序已经较为成熟,但就是原料无法过关,要命的是,这还不是一年半载能解决的,还得慢慢折腾才行。
黑夫决定,明年在自家地里,先种他个上百亩甘蔗!
至于今天折腾出的十来斤红糖,先放家里自己吃吧,也许能请伯嫂试试,做条糖醋鱼来尝尝?
醋早在周朝就有了,称之为醯(xi),乃是家常必备之物,《论语里就有个关于邻居借醋的故事
黑夫在那食指大动,外面却传来了一个尖嗓子的女声。
何物这么香?
彦吐了吐舌头:是我母亲来了。
果然,外面的衷也笑道:姑母来的正巧,彦做出了好糖,姑母快尝尝。
真甜是彦做的?且给我包几斤带回去尝尝。
黑夫和彦对视一眼,都有些不想离开庖厨了。彦是生来就怕他母亲,黑夫则是有些扛不住这位姑母催婚做媒,他才回来三日,姑母便给他推荐过五位本乡的姑娘
果然,姑母的尖嗓门已经移动到了院内正做阵线的黑夫母亲处,向她报功道:伯嫂,你嘱咐我的事,办妥了!我今日又给黑夫问了一门好婚事!本乡三老之女孙,年方十六,模样周俊,身材也好生养,可为黑夫良配!
第203章 退婚
官大夫。
离开利氏主宅后,利咸立刻诚惶诚恐地朝黑夫作揖道:我也没料到,族长让我邀官大夫来赴宴,竟是为了这缘由
黑夫倒是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笑道:我素来敬重利大夫,纵然姻亲不成,尚有交情在,无妨,你不要放在心上。
唯。
可利咸在心里却都骂开了,骂利氏族长这事做得不够地道。
原来,数日前,在利咸带着爵位回到家中后,除了妻子欢喜不已外,利氏族长果然也开始重视他。他破天荒地将利咸唤到主宅,当面勉励了一番,说他是族中后辈里最有出息的,随后摆出长辈架势,对他耳提面命一番,叮嘱他去县城里做尉史需要注意的地方。
虽然秦国不允许大族聚居,但氏族的联系依然很难斩断,即便分了家,小宗依然如星罗棋布地围绕着大宗,族长的命令,往往比乡吏都好使。
而后,族长就突然向利咸打听起黑夫来,他似乎对黑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还让利咸替自己去下帖,请黑夫来宅中赴宴。
官大夫曾在本乡做了一年亭长,为本乡破获了不少案件,至今盗贼宵小一闻官大夫之名,便不敢为恶。官大夫对本乡有大恩,我却一次都未邀请他来家中,实在是失礼,这次便当做是赔罪了。
利咸还以为是族长要讨好黑夫,也不疑有他,便照办了。
黑夫一来看在利咸的面子上,二来利氏也是安陆县第二大氏,影响仅次于郧氏,而且还与郧氏有些过节。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于是便欣然应诺,于十二月二十八这天前往涢水乡赴宴。
光看宅院外表的话,利氏似乎依然显赫,可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已经比过去没落了许多,甚至连黑夫在魏地户牖乡见过的乡豪张氏都比他们强,弟子教育谈吐也差张氏远矣。
宴席上没什么有营养的话,利氏族长邀请了全乡有头有脸的人物,众人都众星捧月似的围绕着黑夫,恭维他的年轻有为,是全县后辈的楷模
甚至还有人敬酒时说:左尉应当退避让贤才对!
到这时候,整个筵席还算正常,可等黑夫吃到酒酣,起身如厕时,利氏族长却给黑夫办杀人案时打过交道的乡厩吏使了个眼色。
乡厩吏立刻起身跟随,他等在厕外,待黑夫出来时,便轻声提议道:听闻官大夫尚未婚配,利氏族长便请我为其伐柯,利氏族长有一嫡女,年方十五,容貌美丽,贤惠守礼,与官大夫年龄相近,或可为良配
听到伐柯二字,黑夫立刻就清醒了,他好歹是为陈平说过媒的,当然知道这是何意,便默默听完了乡厩吏的话,说自己考虑一番,筵席后答复利氏族长。
毫不意外,黑夫宴席后亲自搀扶利氏族长退席,顺便婉拒了这婚事
是老朽唐突了。
利氏族长面色没什么变化,他之所以让乡厩吏暗暗告知黑夫此事,也是考虑到若谈不拢,双方都不失颜面,二人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说说笑笑地告辞。
黑夫又拒绝了一桩婚事,内心亦毫无波动,因为这是他回来后,正式推辞的第四桩了
这还不算那些带着女儿找上门来,连他们家门槛都没进的投机者。
在朝阳里,早在前年,黑夫刚当上亭长时,就有过一波伐柯的**,当时黑夫谁都没答应。如今黑夫成了官大夫,里中众人大概是觉得高攀不上他家,没敢自取其辱。
可在云梦乡邑,却有不少人打算试试。乡啬夫乡三老甚至乡游徼都先后请黑夫的姑母做媒,想要将自己的女儿孙女,甚至是侄女嫁给黑夫。
对于这些婚事,黑夫都一一妥善拒绝,没有让对方感到受辱,但还是经不住不断有人找上门来,便答应来利氏赴宴躲一躲,谁料还是避不开。
利咸还在旁边骂着族长:族长真是年纪越大越糊涂,竟自作主张,事先也不与我商量一番
若利氏真的能有黑夫这样的女婿,对整个家族都是好事,但利咸好歹跟着黑夫两年,能察觉到他的心高气傲,寻常县乡女子,恐怕是难以入眼的。
利咸猜测的没错,虽然按这时代普遍的成婚年纪来算,20岁的黑夫的确老大不小了,可他并不打算着急娶妻。
没找到中意的另一半是原因之一,但还有原因之二。
春秋时期的贵族礼仪,男儿二十行冠,女子十五及笄。可又规定,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为何如此之晚?成年之后为什么要等这么久?
原因很简单,他们在等,等待能够为家族创造最大利益的婚姻
通过陈平娶妻一事,黑夫也接受了这个理论。
天理人情不必细诉,婚姻在于有利可图!
这几天来找上门的婚事,于黑夫本人和他的家庭无益,反倒是女方那边有利可图。
黑夫知道自己的潜力,不会止步于官大夫,更不会停滞在安陆小县。所以他想等等,待到更广阔的地域,再寻觅合适的婚事,当然,这其中也有点现代人的妄想。
也许再等等就能找到中意的女子急什么!
虽然事情没谈妥,退席较早,但天色已经快黑了,两个乡距离有点远,黑夫今天已经不可能回家,利咸便邀请黑夫去家里喝口热汤解酒,待会他再亲自送黑夫到客舍。
也好,我今日出门,还给你的妻子带了点礼物。
黑夫折返到花了两万钱新买的马车处,取了两匹云梦乡买的帛布,还有装在木匣里的两斤红糖
利咸有些动容,黑夫没有因为做了官大夫,就对他失了礼数,连忙领着黑夫七拐八折,往他们所在的利里深处走去。
利咸介绍道:原本这个里都是一家人,分家后也是聚族而居,按照关系远近,距离利氏大宅近的是近宗子弟,远的就是远房子弟了。
利里的规模不小,粗略估摸,至少能住六七十户人家,可见利氏的势力还是不小的,不过黑夫没有后悔拒绝这桩婚事。
利咸亦道:这其实不算什么,在县城北郊乡的郧氏,也是一族聚居于一里,足有百余户人家,七八百口人!
黑夫颔首,这就是地方氏族强大的根源所在了,商君的分居令虽然从形式上拆散了宗族,增加了赋税。可实际上,他们依然换了种方式,紧紧抱团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些县豪又往往和郡上的官吏相勾结,引为靠山,看来自己想干掉郧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利咸显然是疏远的旁支,居住在里的最外围,不过走在路上,但凡是遇到了他的人,无不恭恭敬敬地作揖打招呼,看得出来,利咸的境遇已经大为改观了。
利咸面上笑呵呵,人后却也不把那些同族当回事,过去二十多年里,他早就受够人情冷暖了。
就像官大夫说过的那句话,这世上不缺锦上添花之徒,缺的是雪中送炭之人,利咸不会将这些趋炎附势之徒放在心上。
言下之意,黑夫才是那雪中送炭的人。
很快,他们就到了利咸家,却见宅院不大,院墙是才修葺起来的,看着很新,原本满是裂口缝隙的木门刚刚用黑漆刷过。
黑夫哑然失笑,这不就是他刚当上亭长那段时间,他们家的模样么?
利咸推开门,请黑夫入内,却见院子收拾得很整齐,左边的空地上摆放着一批新购置,还没来得及布置的家具,右边则是稀稀疏疏长着韭叶的菜圃。
再往里走,黑夫堂屋发现和院中一样被打扫得很干净,席子矮案,甚至地上墙上都是一尘不染,看得出来,利咸娶了个勤快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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