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你可知罚二甲值多少钱?季婴绑上了最后一个绳结,抬头问道。
这黑夫初来此时代,对各种物价还不甚明了。
还不等他想起来,季婴便连珠炮似地说道:在南郡,一甲为1344钱,赀二甲则是2688钱!
真贵!
黑夫唏嘘,他好歹知道,安陆县的米价,根据丰年荒年的不同,每石四十到一百二十钱不等,就拿今年的米价石八十来算,赀二甲,等同于罚33石小米,是黑夫这样的七尺大汉一年半的口粮,不是一个小数目。
要说秦律的特点是什么,一个字:细,老鼠咬了粮仓口袋这种小事也要管。再来一个字:重!从罚款便可见秦律处罚之重。
这意味着,只是没有扶跌倒的老奶奶,就能让一个本不富裕的士伍承受巨大的经济损失,难怪后世常说秦律严酷。
但另一方面,有重罚,就必有重赏!
在绑好三名贼人,找了点草药叶子帮黑夫处理手上伤口时,季婴又神秘兮兮地问道:那你可知,捕获群盗一人,官府有多少赏赐?
黑夫道:勿要吊我胃口,快说罢。
这是我在乡中听游徼说的。
季婴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个十四,又写了个三,然后指着它们说道:律令有言,能生擒群盗一人,相当于斩首二级,官府赏十四金!金一两,值576半两钱
还不等他掰完手指,黑夫就心算完毕,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十四金,便是8064钱我的天。
没错没错,你擒获三人,当有两万四千多钱的赏赐!
说到这,季婴羡慕地拍着黑夫肩膀道:黑夫,你发大财了,苟富贵,无相忘啊!
第5章 没见过这么多钱
两万四千多钱!?
黑夫被这个天文数字惊住了。
乖乖,这都能换十副上好的甲衣了。换算成谷子,就是三百多石,近两万斤!
不过想想也对,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秦律和它的前辈《法经一样,捕盗律位列第一,因为盗贼横行道路,会给社会治安造成了极大破坏。南郡太守在公文里对这种状况痛心疾首,因此用重赏鼓励官吏百姓捕盗,也在情理之中。
这下黑夫可有些美滋滋了,如果一切如季婴所说,他就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士伍,摇身一变,成了秦国万元户。
不过他又发觉季婴看向那三个盗贼殷切的目光,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便笑道:季婴,你说的不对。
哪里不对?季婴一愣。
黑夫道:明明是你我二人路遇盗贼行凶,便一同将其缉拿,这功劳,应该有你一份才对!
我季婴有些说不出话来,他刚才是有些后悔,为何没拿下那个与自己对峙的盗贼,也对黑夫的好运气有些眼红,却没好意思提出分功。因为这三个盗贼,都是黑夫凭一己之力拿下的!他只是在旁边呆看,什么忙都没帮上。
黑夫却不这么认为:多亏你牵制了一名盗贼,不然四人一拥而上,我此刻已是道旁死人了。
我当真受不起。
季婴脸红了,还欲推辞,黑夫却已打定了注意,拍着他道:吾等也算同生共死了,这富贵,当共有!
这下可把季婴感动得不行,几次张口,都又咽了回去,半响后才朝黑夫重重作揖道:黑夫,从今日起,我季婴,便拿你当亲兄弟一般对待了!但凡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黑夫连忙将他扶了起来,在黑夫看来,这季婴虽然身手差了点,又多嘴,人倒还不错,尤其是他遇事时没有逃跑。所以黑夫觉得,这个朋友,值得交,能得其一诺,也许未来还真用得上呢。
再者,匹夫无罪,怀璧其责,黑夫一个人得了这么大的赏赐,他心里也有些不安。光靠他一个,可没法同时看住三人,不如多个共谋者,一起押解贼人。反正减去一人,剩下两人也可以让他得到一万六千多钱的赏赐,够多了。
有这些钱,就算几年后到了军队里,黑夫也不用写信回家跟母亲要钱要衣了,他的命运齿轮,也因此被撬动了一点点。
二人相互推让的时间里,三名盗贼中,两名受伤者在哎哟呼痛,那个被五花大绑的虬髯大汉却突然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如此剧烈,口水流到了胡须上,似乎是见到了这世上最大的笑话,要将肺腑都笑出来。
季婴大怒,过去狠狠踹了他一脚,骂道:贼人,有何好笑的!
虬髯大汉抬起头,咧嘴道:我笑的是,没想到我竟如此值钱,为何活了三十多年却从不知道?
黑夫和季婴一愣,那虬髯大汉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我叫潘,与汝等一样,也曾是秦国士伍良民,从没离开过本县半步,直到有一天,官府征召我入伍,于是便穿着破衣烂衫出发,当时心情迫切,还想着能砍几颗首级得爵,光耀乡里,谁料
谁料,你发现战场上的滋味一点不美妙?
黑夫大概能猜出这虬髯大汉经历了什么,前世时,他家有位参加过自卫反击战的伯父,曾对他们说过,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战场,对一些人来说,一点点死亡的味道便足以令他们崩溃,当你冲锋向前时,总有人朝着反方向逃跑。
古代更是如此,秦国无岁不兴兵,理论上每个人只会被征召两次,但唯独这条律令,成了一条空文。实际情况是,在秦王的意志下,每个士伍都必须年复一年,参加无数次战争。在战场上,弟弟眼看着哥哥死去,父亲失去儿子,乡党的肚皮被利剑划开即使是前十次战斗中幸存下来的人,也有可能在第十一次厮杀中崩溃。
于是就有了逃兵,有了亡人,而在秦国的法典里,这种人,已经是死人奴隶的同义词了。
在秦国,逃亡一次,就再也做不回士伍,也回不了乡里了,就算回去,父母兄弟也早就连坐服刑。虬髯大汉声音低了下来,这就是他被迫落草为寇的故事。
黑夫默然,这贼人,让他想到了历史上的黑夫兄弟,或许一念之差,他们就跟这人一个下场。
再过十几年,那汉高祖刘邦恐怕也是类似的处境吧,逃匿山中,欲求大赦而不得,老婆孩子也被捕下狱,最后索性反了。
汝等说说,做士伍时微如草芥,一文不值,当了盗匪却身价倍增,好笑不好笑?
季婴挠了挠头,却又硬起心肠,再踢了那虬髯大汉一脚,骂道:但你在云梦泽为盗,肯定伤了不少性命,劫了不少钱财!有今日也是活该!
虬髯大汉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涨红了脸,朝地面啐了一口,吐出一颗打斗中被磕掉的牙,大骂道:胡说!乃公手上是有几条人命不假,但遇到的都是穷鬼,休说十四金,连一金都没见到过!
季婴不再理会他,又出主意道:黑夫兄弟,反正吾等要去县城服役,如今只有二三十里路,紧赶慢赶,天黑就能到,直接押着三个盗贼过去罢,早一些交到县狱里领赏,你我也好安心。
有道理。黑夫颔首,他虽有兔死狐悲之感,但事关自己未来的生死存亡,容不得他心软,只好让这几人给自己的富贵做垫脚石了。
那虬髯大汉被反缚双手,和其他二人拴在一起,却还在嚷嚷:从亡出军营的时候起,我便知道会有今日,是烹是戮,也豁出去了,只是还有一个请求
黑夫看向他:你说。
虬髯大汉用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道:汝等将我押送官府后,若是得了赏,一定要让我看一眼,摸一下!让我知道,自己真值那么多钱!
闭嘴!季婴没来由一阵心酸,又踢了大汉一脚,只是这一下,没有那么重了。
黑夫季婴将三名贼人提拎起来,逼迫其上路。谁料,就在这时,道路上却有一群人呼呼赫赫地跑了过来,他们全副武装,手持弓箭戈矛短剑盾牌,甚至还有个骑马的。
远远看见黑夫等人,那骑马者便加速疾驰过来,远远便大声喊道:贼人何在?到黑夫跟前数步外,他才一握缰绳让马停了下来,马蹄扬起的灰尘扑了黑夫二人一脸。
季婴吐出沙土,大骂道:你这厮,想要作甚!
马上之人二十余岁,他头戴赤帻,身披皮甲,内里是绛色衣服,腰间带剑,长了一张瘦长的马脸。
见三名贼人被缚,来者面色一喜,就要下马过去查看,黑夫对他倨傲的态度很不满,便伸手一拦,止住他去路。
此人顿时老大不高兴,板着脸道:大胆!你可知我是谁?
不知,只知盗贼已被我擒获。黑夫寸步不让。
二人目光相对,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起来!
壮士,亭长误会,误会。
就在这时,方才那个被贼人追赶逃走的商贾也气喘吁吁的来到这里,连忙上前劝架,对黑夫二人行礼道:多谢二位壮士救命之恩。
而后他又介绍起那人来:这是本地湖阳亭长,是我找来的救兵,亭长,那些盗贼便是在此埋伏袭击了我
亭长?
黑夫暗道不妙,果然,就在这时,那些手持兵器的人也陆续过来了,他们有四人之多,炸呼呼地围住了黑夫二人,将弓箭兵器对准他们!
第6章 抢功的
亭,是秦国的基层单位,主要设置在道路旁,掌管方圆十里的治安,亭有亭长,或称之为亭啬夫,负责巡查乡里,稽察非违,捕拿盗贼等,就好比后世的派出所所长。
亭长之下,还有一些属员,称为求盗亭卒,可以携带军队制式兵器弓弩戟剑等。
在古代遇上了同行,黑夫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他没有感觉到这些派出所民警丝毫善意,他们咋呼呼地将黑夫季婴一围,兵器凑到了身前数尺处。
有了帮手后,那湖阳亭长气势更盛,他用审讯嫌疑犯的口吻道:汝等是何许人也?可有验传?
平头老百姓就是比当官的低一等,没办法,黑夫和季婴只好又交出自己的身份证介绍信让他检查了一遍。
湖阳亭长只是随意一看,便冷笑了起来:原来只是两个去县城服役的小士伍,也敢与我当道叫板!
他看不起二人卑微的身份,扬起头道:这盗贼,真是汝等擒获的?
季婴回答道:好叫亭长知晓,是我二人协力擒拿,正要送往县城交付官府。
湖阳亭长眼珠一转,让人取来他的二尺板牍和绳索,官气十足地说道:我身为一亭之长,逐捕盗贼是我的职责。
他指着旁边那三名被缚盗贼道:既然此案在本亭发生,理当由我来审讯押送,汝二人不是要去县城服役么?且速去,这贼人,交给我便好
黑夫和季婴面面相觑,对亭长的要求感到愕然,季婴连忙凑到黑夫耳边道:这湖阳亭长莫不是想要抢你我功劳,千万别答应!若是他自行押解贼人去县城,那两万多钱,就与吾等无关了!
黑夫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秦国的重赏制度,使得对首级功劳的争夺十分剧烈,在家里时,他可没少听大哥衷说起,在战场上,有时为了争抢一个首级,袍泽之间便能拔刃相向!更别说平时了。这亭长肯定在打三名贼人的主意,若从了他,到手的巨赏就要飞了!
于是黑夫抱拳道:此去县城也不远,吾等自行押解便可,不劳亭长费心了。
季婴也嚷嚷起来:没错,亭长请回罢!让那商贾随吾等去一趟县城作证即可。
此事岂由尔等说了算?
湖阳亭长脸色一板,正要动怒,他的副手,那个身材矮小,手持弓箭的求盗却眼珠一转,在他耳边低语一番。亭长这才压住火气,绕着那三名贼人走了一圈后,不屑地说道:盗贼狡猾,武艺了得,就靠你二人,也能将其制服?我不信!
同时,那求盗又朝那商贾使了个眼色,商贾是湖阳亭人,与亭长求盗熟识,顿时了然。
他便将黑夫季婴拉到一边,对他们说道:二位壮士,做人勿要太贪,湖阳亭长听闻有盗,便带着亭中求盗亭卒大老远赶来,没有功劳,亦有苦劳,岂能让他们白跑一趟?
黑夫冷冷道:那当如何?
商人露出笑脸:反正贼有三人,不如便与亭中众人分了!就说是共同擒获的,何如?
他话才说完,季婴便低声骂道:好你个忘恩负义的奸商,好心救了你,你却想来坑吾等,方才黑夫兄弟豁出性命死斗,靠本事擒拿的贼人,凭什么分给别人?想都别想!
被季婴喷了一脸口水,那商贾老好人做不成,只得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商洽未果,湖阳亭长也露出了凶恶的面目,一挥手,他手下的求盗亭卒又手持武器逼了上来,吓了季婴一跳:君欲何为?
湖阳亭长冷冷道:将贼人交予我!汝等自行离开,不然说着扬起了手中板牍绳索,这是要武力抢夺了。
季婴有些怕了,他回头看了看黑夫,想让他拿个主意。
黑夫没动声色,他一直在思索该怎么办。
离家前,老实巴交的大哥衷对他一再嘱咐,出门在外,凡事要忍让,休要与人口角私斗,尤其是不能得罪有爵的官吏。
这湖阳亭长虽然只是斗食小吏,毕竟是个官,按照秦律,平民与官吏动手,不管占理不占理,都要论罪,一旦服刑,这辈子就算完了。
可湖阳亭长那趾高气扬的模样,又让黑夫气不打一出来。不管是将贼人拱手相送,还是与亭长等人分功,他都不甘心。
该怎么办?黑夫陷入了两难。
恰在此时,他却看到道路上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上染着黑红相间的漆,两匹马一黑一白,不正是昨夜与他们同在一个客舍中那位大夫的车驾么?
黑夫顿时眼前一亮。
若是真遇到了冤屈,最好的办法,就是报官!这是大哥反复交待他的话,事到如今,黑夫也只剩下这个办法了。
他立刻瞅了个空子,猛地撞开了求盗亭卒们的包围圈,往外一窜,跑到路中央张开双臂,拦下了马车!
亭长商贾季婴等人被这变故惊呆,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那车夫也没料到会有人拦路,连忙拉住缰绳,马车在黑夫面前数尺外勉强停下,车夫破口大骂道:哪里来的竖子,竟敢当涂拦道,你可知这是谁的车?
自然知道!
黑夫这会也不讲究,在满是尘土的道路中央行礼,高声大喊道:小人有冤情,还望大夫做主!
过了一会,马车的竹帘缓缓掀开,里面露出了一只手持竹卷的手,还有一中年人的面容,他束冠深衣,唇上两撇矢状浓须,脚穿锦履,的确是位文质彬彬的官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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