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这时候,喜已经在审理盗劫商贾鲍一案了,黑夫他们被带入堂内时,正好那名商贾鲍在交待那天他前往乡市,在距离湖阳亭九里的道旁遇盗贼抢掠,惊惧而逃的经过。
随后,就轮到三名戴着枷锁的盗贼,跪在堂下陈述自己的犯罪事实。
那名和黑夫搏斗过的虬髯大汉首先招供道:我名为潘,是竟陵县士伍,住在某里,去年二月被征召入伍,前往北方赵国作战,因天大雨,畏惧远行而逃亡,后遁入云梦泽为盗,与其他三人结识,罪行一如商贾潘所说,没有犯过其他罪过。
竟陵县,是南郡18县之一,和安陆县隔着云梦泽相望。这大汉在陈述时,堂上左右坐着的吏员们,都持笔在木牍竹简上沙沙地记着。那认真劲,好似后世法庭上的笔录员,他们要将案犯的一言一行都加以记录,再作为档案封存入库,后世出土的秦简,大多是类似的东西。
主法官喜在潘陈述时没有打断他,只是不停在简牍上写着东西,直到他说完之后,才又问道:除此次劫掠商贾鲍之外,没有其他罪行?
潘迟疑了一下,说道:没有!
这时,季婴却偏过头来,对黑夫嘀咕道:我记得那一日,他不是说手上有好几条人命么
第9章 法家都是处女座强迫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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讯狱喧哗,当笞(chi)!
还不待黑夫回答,那个眼神凶巴巴的令吏怒就瞪起眼睛,指向了季婴,随即堂上待命的两名武吏便走了过来,将季婴按倒在地!
小人只是有案情要表明
季婴大喊冤枉,但一码归一码,怒亲自手持竹板,往他脊背臀上抽去!
黑夫无奈地闭上了眼,一直听着竹板响了十下,季婴也嚷嚷了十声,这场临时刑罚才算结束。
好家伙,被告没被打,原告先挨了板子,可这只能怪季婴自己多嘴。
笞刑是最轻的肉刑,除了皮肉之痛外,不会造成大的损伤,等板子打完了,喜才问季婴,究竟有何案情要提供给官府。
季婴这下老实了,将那日盗贼潘所说的话,一五一十陈述出来。
喜听完后点了点头,看向盗贼:潘,果真如此?
那是我一时胡说。潘却仍旧心存侥幸,断然否认!因为他知道杀人是什么后果。
好,既然你不承认有其他罪行,那且听听这是什么。
喜摊开面前的一封竹简,念道:二十年九月甲寅,竟陵县丞,敢告安陆县丞
这是竟陵县回复的爰书,接下来,就是一大段潘的罪行,包括他年轻时数次应征入伍,参与战争,却因作战不积极被斥责,回乡后又散播消极言论,被邻居举报,于是罚为戍卒,前往北方戍守。却在北上途中击伤了押送人员,抢夺了甲衣和武器,逃入云梦泽。
这之后,潘还试图潜回籍贯所在地,携带他的妻儿一起出逃,却被他的邻居们制止,潘再次伤人遁走。
你如今还敢说,没有其他罪过?喜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潘见自己的老底全部被揭穿,头沮丧地垂下,承认了这些罪过。
喜的声音又柔和下来,似乎已对潘的一切了如指掌:你的罪行,本吏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之所以不拆穿,是要看你是否有认罪之心比如说,半年前在竟陵县小河里那起入室杀人劫掠案,你是否也参与了?竟陵县的爰书里说,那起案件幸存者口述的凶犯容貌身材,与你完全相同!
喜的脸说变就变,吓唬道:若是不从实招来,本官便要用刑了!
和后世脑补的秦朝十大酷刑不同,秦国的审讯,以收集证据加以诘问为最上乘手段,直到案犯实在冥顽不灵,才会对其用刑,但在官吏们眼中,这已经是下乘做法了。
潘刚才只是沮丧,现在却是大惊失色了,他连连稽首,如倒豆子般,将自己犯过的一切罪过统统说出。
原来,他手里真背了两条人命,还参与过大小五六次抢劫,只是抢掠的钱财不多。
可惜秦国判案,可不管你抢了多少钱,看的是你那颗犯罪的心!哪怕只是一文钱,就算是不值一文钱的绳索桑叶,也算盗!更别说杀人了。
不过,杀人还不是最极端的犯罪,秦国刑律里最严重的罪行,除了谋反外,当数群盗罪。
接下来,喜又让潘的两名同伙一一陈述自己的姓名籍贯罪行。结果让人大吃一惊,他们居然是从楚国江南地(湖南)逃入云梦泽的楚人,一共三人,今年夏天才和潘搭伙。
这下就有些麻烦了,喜虽然早知晓此事,但还是皱起了眉。
秦国的律法只适用于秦的郡县,可管不到楚国去,如此一来,这两名楚国盗贼的籍贯罪行就无法核实,只能按惯例判决。
到这时,就轮到黑夫季婴二人出场了,一如刚才那样,先陈述自己的名字身份籍贯。
喜则反复向他们确认,当时看到的盗贼,仅有四人?
的确只有四人。黑夫现在对喜十分佩服,整个县狱正堂,俨然成了他表演的舞台,其敏锐干练,绝不亚于后世任何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法官!
按照律令,既然少于五人,那便构不成群盗罪。
喜摸了摸胡须,对众吏员说道:记下来,潘等人,不算群盗,只能以普通的盗杀罪论处。
这样一来,这场案件的经过犯罪的性质已一清二楚,但还不算结束,喜的目光又转向了黑夫二人,询问起擒拿盗贼的经过。
季婴似乎忘了刚才挨打的事,眉飞色舞地说了起来,尤其对黑夫一人击三贼,空手夺白刃的事迹好好吹嘘了一番。他自从认了黑夫做兄弟,黑夫的本事,仿佛也成了他自己的本事,与有荣焉。
季婴别的不行,八卦吹牛可有一套,在他说到精彩处时,那些一直在记录审讯经过的小吏,竟纷纷停下了笔墨,凝神细听。
喜依然没有打断季婴,等他口干舌燥地说完后,才偏头问黑夫:是这样么?
黑夫只得硬着头皮道:言语虽有些夸大,但大体不差,小人的确是以一敌三,不过季婴也与另一贼人搏斗许久,若不是他协助,我恐怕已是道边死尸。
喜点了点头,没有贸然相信,又问了三名盗贼一遍,见他们没有异议,才将咨询的目光投向了令史怒。
原来怒的职责,不仅是维护公堂秩序,还包括尸体检验和现场勘验工作,相当于后世的法医。秦以法家思想治国,凡事力求精准,前日被派去问询三名贼人时,怒已经将贼人的伤口情况一一记录,并提交检验报告书爰书。
楚盗甲左脚踝外侧有一刃伤,横向,长9寸,是短剑划伤的痕迹,腹部有淤伤,是被重拳击打的痕迹;楚盗乙的右腿外侧有一处刃伤,纵向,长4寸,宽1寸,创口平滑,是短剑刺入的痕迹,其余部位无伤
在看完伤检爰书后,喜便能知道,黑夫并没有说谎,击中贼人的部位,伤口深浅都一一吻合,这才面露诧异道:看你年纪不大,竟有如此胆魄身手。
黑夫还在那震惊于秦国勘验制度之先进,都能和后世法医媲美了,却听喜问他:你的武艺,又是跟谁人学的?
他暗道不妙,他的擒敌拳可不是这时代的东西,眼看喜如同处女座强迫症般,瑕疵必较,当然不敢胡说,只能找个死人来做挡箭牌。
黑夫便道:是亡父传授,他曾在军中服役,斩首立功,拜爵为公士。又曾在山中打柴,与野猪搏斗,领悟了一套拳术,因为在三个儿子里最偏爱我,便只传给了我
骗鬼哩!没记错的话,便宜老爹最疼爱的,明明是小儿子惊,也就是历史上跟黑夫一起去军营里的弟弟。不过黑夫现在已经练得说谎不露破绽了,反正便宜老爹已死去好几年,喜就算有再大能耐,还能问到鬼身上去?
果然,喜皱了皱眉,虽然直觉告诉自己,黑夫没有如实相告,但也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便不再追究,只对堂上的文书小吏们道:
记下来,三名盗贼应是黑夫与季婴擒获无误,接下来,便是湖阳亭长一案了
他看向黑夫:黑夫,你之前自告湖阳亭长求盗等欲抢功骗赏,如今可还坚持?
黑夫拱手:官府鼓励告奸,小人也坚持自告。
喜板起脸道:湖阳亭长乃是官府斗食之吏,你可知诬告官吏,若被坐实,可是要坐诬反告,受重罚的!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黑夫昂首:小人知道,但小人只是陈述冤情,不敢隐瞒。
好。喜点了点头,朝怒和乐示意道:将湖阳亭长等人带上来!今日之内,定要将两案一并审理完毕!
伴随着一阵脚步,湖阳亭众人被分别从堂下带上,有那瘦小的求盗,还有三名亭卒,他们来到堂上后,都死死瞪着黑夫,愤恨之情溢于言表
长了一张马脸的湖阳亭长走在最末尾,他一上堂,先是四处张望,找到了作为证人站到一旁的商贾鲍,用目光逼视他,在鲍畏缩地点了点头后,湖阳亭长这才松了口气。
他转而看向黑夫,暗暗冷笑起来:小竖子,待会对质诘问之时,保管让你瞠目结舌,难以自清!
:本章审讯过程问答经过法官最后的解辞,参考《封诊式讯狱条。
另附上云梦秦简爰书《贼死一文翻译:
一男尸体在某家南边,仰卧。男子头上左额角有一处刃伤,背部有两处刃伤,都是纵向的,长各4寸,宽各1寸,创口中间凹下,像斧砍的痕迹。周围出血,污染了头部背部和地面。其余部位无伤。
身穿单布短衣和裙各一件,短衣背部相当于创口部位,有两处被刃砍破,衣背和衣襟都染血。
尸体西侧有一双秦式麻鞋,一只距尸体6步稍多,一只离尸体10步,把鞋给尸体穿上,刚好合适。地面坚硬,未见凶手痕迹。死者是壮年男性,皮色白,身长7尺1寸,头发长2尺。腹部有灸疗旧疤两处
看完之后我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
第10章 哪只手打的你?
湖阳亭长名贞,年纪二十余岁,家住县城,据说是县右尉的的亲戚,继承父爵,为第3级的簪袅(zān niǎo)。他靠着自己的武艺本领通过了秦国的官吏考核,被任命为湖阳亭长,年少得志,素来轻狂。
或许是因为贞拥有爵位官衔,便由他先讲述事情经过
好叫上吏知晓。
贞似乎很熟悉讯狱程序,先毕恭毕敬地朝主审官行了一礼,缓缓说道:
当日我正在湖阳亭内,与亭中二三子操演兵器,突然接到本地商贾鲍来求救,说有一伙贼人在亭南九里外袭击他。
我不敢怠慢,立刻召集求盗亭卒,迅速前往。到了地方后,见三名贼人已被缚住,但擒获他们的二人却在原地窃窃私语,不知在商量什么。
我心中生疑,上前盘问,按惯例查验二人验传,同时询问他们如何以二敌四擒下贼人?不料名为黑夫的士伍却推三阻四,一言不合,竟与我动起手来,还打了我!后来又见上吏车马,他便撞倒了求盗亭卒,跑到路中诬告我抢功骗赏事情便是如此,毋他解。
他说谎!
季婴急了,但好歹记住自己刚才为何挨打,一直忍道湖阳亭长说完,才忙不迭地反驳他。
湖阳亭长,我与你之前又不认识,无冤无仇,为何要诬告你?以我一人之力,如何敢当着湖阳亭众人的面打你一个亭长?黑夫没忍住,开始诘问他。
湖阳亭长翻了翻白眼:或许是你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或许是你仗着武艺高强,目无长吏。
这时候,喜示意黑夫可以陈述了,于是黑夫便将湖阳亭长贪图那三名贼人的赏赐,先劝诱他们一起分功不成,竟打算武力强夺的事复述了一遍
只是小人跑到路边向上吏喊冤时太过急切,不小心撞倒了求盗和亭卒,仅此而已。至于亭长所说我武力反抗,还出手打了他,绝无此事,不知他为何要这样说事情便是如此,毋他解。
黑夫差不多摸清秦国法庭的运作规律了,强调程序公正,法官拥有很强的缜密性逻辑性,人证物证并举,真的和后世庭审十分相似。
在这种情况下,湖阳亭长还敢信口雌黄,究竟是心存侥幸呢?还是早有准备呢?
黑夫心中有些不安,再看向那个深秋里还热得满头大汗的商贾鲍,隐隐猜到了缘由
堂上,主审官喜一边听着二人陈述,一边在简牍上记下他们说法矛盾的两处地方,并提出了疑问。
其一,湖阳亭长贞,是否曾劝诱黑夫二人,分功骗赏?
黑夫季婴当然说有!
亭长求盗亭卒等人则断然否认,说没有!
再问三名盗贼,他们则说,当时被缚于一旁,距离较远,未能听清。
于是,那名商贾鲍作为证人,就成了关键的点,喜以咨询的目光看向他,却见鲍迟疑良久后,小心翼翼地回答:小人并不知有此事
不好!这家伙果然翻供了!
此言一出,黑夫心里一沉,季婴更是暴跳如雷,大喊道:你这奸商,吾等明明救了你性命,你却恩将仇报,伙同彼辈诈伪!
我又不曾与他们关在一起,如何串供诈伪?
商贾鲍也豁出去了,拿出在集市吵架的架势,拍着自己的胸脯道:你二人从盗匪手中救了我是不假,但在这堂上,当着狱掾,我敢有半句不实之言,就让丘鬼造访我家!
丘鬼,是当地迷信的诸多鬼神的一种,居说它拜访谁家,谁家就会穷困潦倒,身为商贾说出这样的毒誓来,也是够拼的。
季婴气得想要跳过去打商贾,黑夫却拉住了他,对喜说道:狱掾,这商贾乃是湖阳亭人,与亭长等人熟识,当日他便为其做说客,想让吾等与湖阳亭分功劳,他的证词,不可信!
信不信由不得你!得由狱掾明察!
湖阳亭长见形势反转,开始露出了笑。
然而,喜却没有偏听任何一方的说辞,而是将此页翻过,问起了下一个问题。
其二,黑夫当真对湖阳亭长动手了?
黑夫知道湖阳亭长等人为何要这么抹黑他,秦律规定,士伍与人打斗,便是犯了私斗罪。因为对方是官吏,更要罪加一等,按照贼伤人论处。应当剃光头发,罚去做一年城旦,也就是修王陵筑城墙之类的苦活。
所以湖阳亭长等人一口咬定黑夫动了手,实在用心险恶。
黑夫和季婴当然是矢口否认,说自己知道这是律法不允许的,没有胆量与官吏动武。
湖阳亭众人却言之凿凿,都说看到黑夫打人了,大概是他仗着自己武艺高强,目无官吏。
至于三名盗贼,则说当时他们的视线被亭卒遮挡,没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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