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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双方说法相反,于是那名商贾鲍,又成了关键证人

    我亲眼看到,黑夫挥拳打了亭长!

    鲍到这时候也不在乎什么良心不安了,开始拼命往黑夫身上泼脏水,将黑夫如何与亭长口角,如何恼羞成怒,如何仗着自己武艺高强,举拳就打描述得绘声绘色。

    鲍陈述的时候,黑夫抿着嘴不说话,季婴听着这一切,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吾等危矣,危矣!

    季婴知道,事情已经大为不妙了,狱掾提出的两个问题,最后的证词都对己方不利,如果都被坐实的话,他和黑夫可是要面临重罚的!

    且不说殴打官吏的贼伤人罪,若是他们俩状告湖阳亭长夺功骗赏不成立,还要面临诬告罪!依秦律,将对诬告者处以与所诬罪名相应的刑罚,这就是诬告反坐。

    两罪并处,他和黑夫非但捞不到赏钱,还会受到严重的惩处,或许明天就会被脸上黥字,沦为官奴,发配边疆做戍卒,甚至会牵连家人。

    另一边,湖阳亭长贞似乎看到,胜利的天平正慢慢偏向己方,顿时得意洋洋。

    看来外面传来的消息没错,那些暗地里运作还是有些用处的,这商贾鲍素来胆小,略一吓唬,便站到他们这边来了。

    他已经寻思着,等这场案子胜诉后,自己要如何庆祝了,或许可以去城里的女闾乐呵乐呵,向那些依偎在他身边的女子嘲笑黑夫的愚蠢不自量力

    小小士伍,也敢告官?可笑!

    到这时,商贾鲍已经陈述完毕。

    喜在写下的关键证词后,目光看向黑夫二人:汝等,可还有话要说?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自我辩护的机会,不然,就得将命运寄托在喜的判决上了。

    但季婴别无他法,嘟囔着自己冤枉,头却越垂越低

    这时候,黑夫却站了出来,他请示喜道:上吏,我可否问商贾鲍等人一个问题?

    喜对黑夫在绝境下,还能如此冷静略微诧异,颔首道:但问无妨。

    黑夫踱步到商贾鲍面前:你说你亲眼看到我挥拳打向湖阳亭长?

    鲍努力挺直身子:看见了。

    打了几拳?

    一一拳。

    为了不让证词太过失实,他只敢编造黑夫打了亭长一拳,就被众人拦下。

    那我问你,你可看清楚,我是用哪只手打了他?

    黑夫举起双手,他家世代农耕,这是一双常年劳作的手,掌心有茧,臂膀粗壮有力,仿佛往前轻轻一递,就能将獐头鼠目的商贾鲍掐死

    鲍心虚地后退半步,两只小眼睛左看右看,拿不定注意,最后只能按照自己的常识,笃定地说道:应当是右手!没错,是右手!

    黑夫笑而不语,又回过身,问湖阳亭众人:汝等也声称看到我挥拳打人,用的是哪只手?

    求盗亭卒们面面相觑,最后都选择附和商贾鲍的说法:是右手。

    最后,黑夫站到了湖阳亭长贞跟前,二人身高差不多,四目相对,都已将对方当成了仇敌,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黑夫冷笑道:亭长,你自己挨的打,不会不记得了吧?

    湖阳亭长感觉此事或许有诈,但事到如今,他若说出不同的答案,定会让狱掾生疑,反而不妙,他便不耐烦的指了指黑夫的右手:是右手打的我,打到了我腹部

    说着,他还掀起上衣,腹部的确有一个浅浅的瘀伤——这是湖阳亭长让手下一位亭卒用力打的。

    他话音未落,堂上的角落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哈哈哈,可笑,真可笑!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那个戴着枷锁的虬髯盗贼潘,正笑得浑身发颤。

    案犯,你为何发笑?喜止住了要去惩处潘的狱吏。

    潘抬起头道:我笑这亭长商贾愚笨,我记得清清楚楚,黑夫是用左手拔出的剑,之后也一直是左手持刃,这才让吾等料不到他的招式,遭了算计。

    与我赤手相搏时,他也是左手力道更大,但凡以拳击我,都是先用左手,打在身上生疼。亭长商贾不知,反诬其用右手伤人,岂不可笑?

    此言一出,商贾鲍湖阳亭长等人顿时目瞪口呆,而堂内更响起了文吏们飞速记录证词的悉悉声。

    没错,我怎可能用右手呢?

    黑夫也捋起右手的袖子,递到令吏怒的面前,却见他右手肘上有个已经结痂的伤口:上吏明察,我右手在擒贼时受伤,至今仍活动不便,如何伤人?

    大夫,的确如此。怒仔细查验后,回头禀报。

    喜面露惊奇,晓有兴致地听着黑夫的陈述,而那湖阳亭长商贾早已面如土灰。

    黑夫慢慢走到大堂中央,此时此刻,他已经成了这场讯狱当之无愧的主角。

    更何况,就像潘证实的一样,哪怕不受伤,我与人动手,从来都是左手先出拳,至于为什么

    黑夫朝他们一笑,龇出一口大白牙,然后举起自己的左手,高过头顶,像是一场比赛结束后宣布胜利的运动员:

    因为,我是左撇子!




第11章 自食其果
    左撇子,在古代又称之左利手,西方视之为不祥,中国虽然也觉得右手才是正手,但对左利手也没有过分歧视。

    现如今,黑夫是左利手这一事实,使得湖阳亭长商贾鲍等人的供词不攻自破。

    主审官喜当然没有轻易相信,他还特地让黑夫上前,在一块木牍上写下自己的名。

    说来你可能不信,一直以来被说成愚民的秦国,却是战国七雄里识字率最高的国度。虽然商君把诗书之类的东西都烧了个干净,却设置了学室培训专门的法律从业者,这相当于是高等教育。

    此外,乡里小吏也被要求识字,若是亭长里民不识字数,如何为国家统计户口,编排徭役?在此基础上,又有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商鞅曾说:吏民知法令者,皆问法官。故天下之吏民无不知法者。要求官吏必须向民众普法。眼前的喜,年轻时就是做这工作的,每日接待前来上访问法的人。百姓问完以后,法官还得把所问之事写在木板上,剖成两半,一半存档为《法律答问,一半让百姓作为凭证带回去。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不但律法深入人心,一些聪明点的人,也有了渠道认字。

    黑夫认识的篆字不算多,会写的只有几百,他左手持笔跪坐在地上,一笔一划方方正正地在木板上写下黑夫无罪四个秦小篆。此事便不再存疑,如果他是右利手,这字早就歪斜到不知何处去了。

    刚才还信口雌黄的商贾鲍一下就垮掉了,他面如死灰地一屁股坐倒在地,好似一滩烂泥。

    之后,在喜尖锐反复的诘问下,商贾鲍连连稽首,承认了和湖阳亭长串供做伪证的事实。

    在他这里打开缺口后,喜又连续攻陷了那三名亭卒,他们都招供,说自己只是受亭长求盗所逼,才说谎的。

    最后,求盗买也供认不讳,只剩下湖阳亭长一个人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输在左手右手这简单的区别上。

    这时候再翻供,已经晚了。

    至此,这两起案件的真相水落石出,喜在和属吏们略一合计后,便开始当堂读鞫(ju),也就是宣读判决书。

    这一下,黑夫再次见识到了秦律的缜密,几乎每一种罪名,都有对应的刑罚。

    首先被定罪的,是三名盗贼。

    虬髯盗贼潘,他犯下的是逃避戍役的亡人罪,以及多次抢劫杀人的盗杀人罪,单凭后者,他就是板上钉钉的死刑。二罪并罚,潘将被处以磔(zhé)刑,等送回籍贯所在的竟陵县确认所有罪行后,再当众处死,分裂尸体后砍头,悬首张尸示众光想一想那场景,黑夫就头皮发麻。

    其余两名楚盗则运气较好,他们刚好不满足五人及以上为盗的群盗罪,又因为不是秦人,官府无法确定他们之前的身份罪行,二人也说自己从未杀过人。所以按照普通的他邦亡人和盗罪论处,黥为城旦。可以想见,在南郡的土木工程中,又多了两个刑徒,而且赎买为庶民的机会不大。

    这之后,就轮到给湖阳亭众人论罪了。

    湖阳亭长贞,身为官府斗食之吏,本该持二尺木牍,向治下百姓宣扬律令,却知法犯法,欲夺盗骗赏,并诬告士伍黑夫伤人。三罪并处,当髡黥,戍边!但念其有爵,削除三级爵位抵罪,改为髡赎黥,服鬼薪之刑。

    湖阳亭长贞跪在地上,呆呆地听着自己的判决书。

    他刚成年就继承父亲的爵位,成了一个受人尊敬的簪袅,可依旧心心念念,想要再升一级,到达第4级不更,那样的话,就可以永远免除每年一个月的更卒之役

    所以前些日子,他在湖阳亭大肆训练亭卒,外出缉拿盗贼,却总是没有成果。直到那天,听闻商贾鲍来报案后,他大喜过望,不想却被两个小士伍捷足先登,让他很不甘心。

    也是贞急功近利,一时糊涂,听了求盗的怂恿,便打算夺功骗赏。不想却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卷入了官司,审案的还是铁面无私的喜。

    事发后,家里也悄悄替他打点张罗,但在秦国,至少在明面上,无人敢公然收受贿赂徇私枉法,秦律黑白分明地写着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无数位从小受律法熏陶的秦吏也盯着呢!

    但最后,还是被他们觅到了一丝缝隙:买通送饭小吏,传递信息,对商贾鲍威逼利诱,让他配合着翻供作伪。只要矢口否认自己有夺功骗赏的行为,再坐实黑夫有殴打官吏之罪,这场审判就能赢!

    但谁曾想,还不等喜细细严查,他们这群人编造的谎言,就在黑夫巧妙的诘问中败下阵来。

    一向自傲的贞,居然在一个低贱士伍黔首手里翻了船!

    如今,喜宣读的每一个字,听在贞耳朵里,都像是末日丧钟!

    髡,就是剃光头发,黥是面上刺字,赎黥则是可以用钱赎买此罪。鬼薪,则是进山打柴,也是一种苦役

    对于才二十多岁,人生本来一片坦途的亭长贞而言,这是无法接受的结果!

    我不服!

    刚听完宣判,贞就脸红脖子粗地嚷嚷起来。

    我不服,我要乞鞫!

    乞鞫,是秦国特有的复审制度,当事人不服判决,可以在法定时间内请求复审,县里便会将此案通报郡丞,若对郡丞的审判依然不服,可以继续乞鞫,上达咸阳廷尉,由最高法院进行终审,期限为三个月,这样一来,郡县一时疏忽判的冤假错案,便有机会被廷尉得到沉冤昭雪,最出名的,便是秦王政元年时,有个叫讲的乐人被诬陷偷牛,他不服之下连连乞鞫,最后发现果然是冤案,那些大意的县级法官统统受到了处罚。

    你确定要乞鞫?喜问道。

    贞硬着脖子道:不错!

    喜合上笔迹未干的竹简,居高临下看着贞。

    你觉得,本官的判决有误?

    你觉得,自己还是被冤枉的?

    你觉得,郡丞廷尉会对你法外开恩?

    喜一连串的追问,如同惊雷在贞的耳边炸开,他嘴唇惨白,喃喃道:不敢,只是,只是这刑罚,太重了

    嫌罚得重?

    喜叹了口气道:若非你有上造以上爵位,可以稍微抵罪,罚得还更重!而且你可知道,倘若乞鞫失败,按照秦律,你将被罪加一等!届时刑罚更重,或许就是劓刑斩趾了!

    贞这才心如死灰,他知道自己犯罪事实确凿,证词漏洞百出,还被当堂拆穿,记录在爰书里。即便他家手眼通天,告到郡里告到咸阳,也没有翻案的可能,便稽首道:我认罪,不敢再提乞鞫

    湖阳亭长认罪后,剩下的人就好办了。

    作为主犯之一的求盗买,以诬告反坐罪加骗赏罪,髡往戍边。依然要剃光头,因为此人只是一个公士,没办法抵罪,所以发配戍边,可能要许久之后才能返回故里,比湖阳亭长还惨。

    亭卒三名,因为是从犯,髡为城旦三年,好歹不用离开故里,等头发完全长出来,差不多就自由了。三人连忙顿首感激,觉得这已经是天大的宽容了。

    商贾鲍也差不多,他以诬告反坐和诈伪罪同时论处,被判髡为城旦五年,这商贾被带下去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早知如此,就不该帮亭长等人作伪证的。

    总之,读完宣判书后,堂下众人,认罪的认罪,惊骇的惊骇。

    黑夫则看着这群人的狼狈相,感到无比的舒爽。

    他现在觉得,诬告反坐这个罪名当真不错,谁诬告你被坐实,就要承担与诬告罪名相同的处罚。比如别人诬告你杀人,却没有证据,最终导致败诉,那就等着被砍头吧,所以在秦国,虽然告奸有赏,但在告状之前可是要掂量再三的。

    有了这条律令,黑夫仿佛穿上了一件反伤甲,在胜诉之后,一切罪责都反弹到诬告者头上,于是那六人,虽然处罚不尽相同,但都要遭受剃头徒刑。

    什么叫自食其果?什么叫作茧自缚?什么叫害人者,终将害己?

    这就是!

    但这畅快感,很快就被严酷的现实冲淡了。

    黑夫在拦路告状时的确没想到,这些人会被判这么重,喜的冷面无情,让他再一次见识到了秦律的严苛。

    这就是踩红线的下场啊,不管之前多少年兢兢业业,小心翼翼,一时不慎违反法律,这一生就全毁了。秦律规定,不得任命犯过罪的人当官,那湖阳亭长虽然靠着爵位免了一点刑罚,但此生基本跟官场无缘了。

    黑夫唏嘘之时,喜又唤他和季婴上前,二人连忙出列。

    喜合上宣判书,从令吏手中拿过另一封简牍,淡淡地说道:本官做完处罚,该说赏功了。

    一听此言,黑夫便和季婴对视了一下,他们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喜悦!

    打了这么多天的官司,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第12章 拜爵为公士
    却听喜说道:士伍黑夫擒获秦国杀人盗贼潘,以及楚国盗贼一名,当赏金9两。季婴擒获楚国盗贼一名,当赏金2两。

    季婴一听发现不对,急忙询问:上吏,不是每生擒一人,便可得14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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