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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惊已经气得发抖了,黑夫却让他稍安勿躁。

    门帘被拉开,黑夫要找的阎诤就坐在这间书房里面,他年纪颇大,六七十岁,颔下胡须发白,穿着一件厚冬衣,还披着羊皮裘,显得身材有些臃肿。

    他背后摆着一个青铜灯架,面前是一个矮脚的漆案,漆案上摊开竹简,阎诤眯着眼睛,持笔的手微微发抖,写字很慢

    竖人入内,长拜及地,说道:

    主,那名夕阳里的公士带到了。

    阎诤眼睛也不抬,问道:公士,你说你认得老夫?

    黑夫站在屋外,朝他作揖道:我不曾见过阎君,但家兄有幸,年少时在乡中随阎君学过读写。

    你那家兄如何称呼?阎诤仍未抬头。

    衷。

    衷?阎诤总算停下了笔,低头想了半天,复又道:老了,不记得了。

    气氛有点尴尬,不过那是十来年前的事情,阎诤还只是一个乡三老,尚未去县中做官。三老掌教化,给有爵者家的子弟授学都是大课堂,忘了个把人也正常。

    黑夫索性将束脩递给竖人,直接道明了来意。

    我今日来此,是久闻阎丈熟悉律令,每年新发布到郡县的律令也有抄录,故想来借《盗律《捕律等篇观摩摘抄,并想请阎丈指点疑难

    阎诤终于抬起头,诧异地看着着黑夫,问道:后生,你为何要学这些律令?莫不是要做吏?

    正是。

    阎诤是懂行的,黑夫笑道:我因为捕盗立功,从士伍被拜为公士,又运气好,被县右尉看中,征召我做亭长,下个月便要参加考核。奈何我对律令知之甚少,故才来求助于阎丈,还望阎丈看在乡里乡亲,指点一番

    亭长?

    阎诤眯了许久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亭长说大不大,只是斗食吏。说小却也不小,掌管着十里地方,直属于县上,还有武备。

    所以阎诤作为退下来以后,无权无势,只有点名望的老吏,他可以不将本地的里正田典放在眼里,却不敢对一位未来的亭长太过怠慢。

    反过来,若他能指点出一位亭长来,对他的声名也有裨益。

    阎诤又一次仔细打量黑夫,发现此子居然如此年轻:你今年几岁?

    过几日便满18了。

    18岁就能被征召为亭长,了不起,了不起,老朽十八岁时,还只是个在学室学律的吏子呢。

    阎诤这下是真的吃惊了,一个士伍,毫无背景,竟然18岁就为亭长,假以时日,十年二十年后,又会有怎样的前程?

    他放下了手中的笔,突然对黑夫赞不绝口,而后狠狠地瞪着一脸谄媚凑过来向他报告束脩数量的竖人,斥道:

    无礼的奴婢,谁教你的待客之道?还不快快将这两位同乡后生迎进来,看座,上热汤!




第47章 秦之律令
    得知黑夫的身份后,阎诤不再将他当做普通公士看待,变得热络起来,让竖人将兄弟俩迎进书房,给他们一人一个蒲垫。然后便在奴婢的搀扶下,起身在三面墙壁上的书架,眯着眼找了起来。

    没多会,他就将六卷用布套着的竹卷摆到了矮脚案几上,捋着胡须道:

    秦律虽然繁多,但身为亭长,其职责主要是维护道路安全,缉捕盗贼,故而必熟悉《盗律《贼律《捕律《囚律《杂律《具律六篇,便是这六卷了。

    黑夫按着他的话,一一拿起来一看,的确是这六篇律令。

    阎诤的语速变得慢了起来:这六篇中,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故其律始于《盗《贼。盗贼须劾捕,故著《囚《捕二篇。其轻狡越城博戏借假不廉淫侈逾制以为《杂律一篇,又以《具律具其加减。

    一通解释下来,黑夫大概也明白了,这六篇律令,就是秦律的基础,囊括了作为一切常见的犯罪及其惩罚方式,也是亭长必须背熟的东西。

    阎丈真是对律令烂熟于心啊

    黑夫恭维了阎诤一句,又问道:不知这六篇律令,可是最新的?

    阎诤摸着胡须笑道:这是自然,皆是去年正月(十月)时新抄的。

    原来,在秦国,律法可不是百年不变的,商鞅当年就明确说了: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所以秦律每隔几年都会进行损益填补。

    但这样的话,问题又来了,法律经常更易,却没有现代化的传播手段,只能依靠人工传抄律条。偏偏这些律条用语极为简洁,有时候只要抄错一个字,意思就会大不一样。再者,若是律令已变,下面的人却不知道,还在沿用旧律,产生了冲突,岂不糟了?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从商鞅变法伊始,就专门设置了法官,来保管和核对法律,以及提供法律咨询。咸阳设置三名法官,朝堂,御史府丞相府各一。郡县也各设一名,喜曾经就做过一段时间的县法官。当然,眼前这位阎诤的资格更老。

    每年咸阳更改的律令,都要在禁室存放,平时大门紧锁,严禁任何人出入。所有律令都被封存起来,若是有人擅自进入或者删改一个字,就会被以死罪论处。

    禁室只在每年十月份开启一次,届时御史府会传唤各地法官,让他们来核对法律条文,并带着更改的新律令返回地方,向各级政府传达中央精神

    阎诤虽然老迈退休,却依然能得到每年最新的律令,是因为他也曾做过学室的老师,他的学生会将最新的情况告知他。

    这些秦吏,搞了一辈子的法,到头来,法就成了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即便是退下来了,乡里也会经常有人来向其咨询,这也是阎诤在当地声望很高的原因。

    说到这,阎诤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来,他也懒得起身了,指点着黑夫去到书架边,将摆在最高处的两卷竹简也取了下来。

    黑夫拿在手里一看,上面写着传食和行书,这跟亭长有什么关系?

    阎诤解释道:身为亭长,可不单单要缉捕盗贼,亭中常设有客舍驿邮,故不可不学《传食律与《行书律。

    所谓《传食律,就是针对客舍,应依据过往官员身份爵位供给饭食的法律规定,黑夫曾经在客舍借宿过,所以明白。

    至于《行书律,主要是秦国关于传送文书的规定。

    要知道,秦的邮政体系已经相当强大。除了政府公文必须准时送达外,远在千里外的普通士兵,劳烦刀笔吏帮忙写信,竟然能准确地寄到家里!家里也能将衣服钱物交给秦国邮递员,沿着相同的路线送到前线,这可是公元前200多年啊,真是细思恐极。

    而黑夫要去的湖阳亭,刚好就是一个即有客舍,又有邮驿的大亭,说不准主吏掾也会考校他这些。

    还是阎丈替我想得周全

    黑夫连忙朝阎诤作揖,接着,什么诲人不倦德高望重春风化雨,就从他口中说出,听得阎诤十分高兴。顿时觉得,这个年轻人能18岁就被征召做亭长,不是没有原因的,恭维话都骚到了他痒处。

    他乐呵呵地摆手道:你说你识字,还会写,如此甚好,且将这八卷律令,在我这抄录下来罢,然后拿回去背诵熟练,若有什么不解之处,尽管来匾里问我。

    我若能通过考核,成为亭长,绝不会忘记阎丈,我定会告知县中诸人,匾里阎君,便是吾之恩师说着,黑夫便朝阎诤行了一个大礼,而阎诤也笑呵呵地应了下来。

    秦国的师生关系,远没有后世那么重要,但他们都是明白人,既然大家各有所求,可以在此事里都得到好处,何乐而不为呢?

    黑夫奉上束脩拜完师后,阎诤便有些倦了,打着哈欠说要小憩一会,让竖人带黑夫兄弟到了隔壁的一间客房。

    那竖人在见到主人和黑夫谈笑风生后,竟然认下了这个学生,顿时对他们态度大变,不仅全程堆着笑脸,还主动为黑夫找来笔墨削,还问黑夫,需不需要竹简?

    这怎么使得黑夫推辞道:竹简我自己准备好了,岂敢污了阎丈家的好简牍。

    那竖人这才退下,虚掩着门。

    这时候,全程默然的惊这才捂着肚子笑出声来:仲兄,你看那竖人的嘴脸,真是个小人!

    你记住了么?黑夫从带着的竹筐里拿出来姊丈帮他削的木牍,在案几上摊开。

    记住什么?惊一脸茫然。

    记住此人的前倨后恭,记住阎丈对我的态度变化,然后想想,这是为什么?黑夫将这个问题抛出惊后,拿起了一旁的毛笔。

    有人说毛笔是蒙恬发明的,但事实证明,这只是个谣传。早在春秋时候,孔子就已经笔则笔,削则削了,到了这时代,毛笔使用得更加普遍。

    至于墨,这时代还没有那种蘸水就能化掉的墨,而是一些有相当硬度的天然矿物,需要用研石在蚌壳瓦片或石块做的砚板上捣碎,再加点水,方能书写。

    黑夫让惊过来帮自己研墨,而后就在削得不粗糙也不完全光滑的木牍上,开始从《盗律开始,一笔一划地抄录起来每一卷其实只有二三十枚竹简,简明扼要,字数并不多,但写字速度实在快不起来,有时候碰上不会写的字,就更慢了,万一抄错了,还得用刀削将其刮去,按这速度,今天他抄到太阳落山,顶多能抄完四卷。

    在兄长摘抄律令的时候,惊就一边研墨,一边歪着头,思索兄长刚才的问题,还不等他想多会,外面却传来了小声的说话声。

    我就是想看看,阿翁新收的弟子,是何人也。

    接下来,虚掩着的门,突然打开了一条缝

    一个结着发鬟的少女,将头探了进来,好奇地打量着屋内的二人,却见她虽然容貌说不上多漂亮,却皮肤白皙,头发干净,牙齿也整齐,穿着一身两色襦裙,与惊平日里所见荆钗布裙的村姑大不相同。

    黑夫正埋头专心抄着枯燥简牍,没有在意,惊却抬起头,瞧着那少女,愣愣地看呆了



第48章 我愚蠢的弟弟呦
    离开阎宅时,惊依然魂不守舍,频频回首。

    还在想那阎氏玉姝么?黑夫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调侃弟弟道。

    哪有!

    惊顿时涨红了脸,好似猴屁股,随即却又痴迷地说道:仲兄,你说说,同样是女子,为何吾等的邻家之女个个皮肤黝黑粗糙,头发脏乱,指甲缝里满是泥灰,而那阎氏玉姝却如此,如此

    他一时间找不出词来形容。

    手如莲藕,肤如凝脂,齿若瓠子,螓首蛾眉,嫣然一笑,摄你魂魄?

    对,对,对!仲兄说的真好!

    惊看着黑夫,满眼的你懂我。末了又回头感慨道:娶妻,就当娶阎氏女啊。

    吾弟,你还没我大呢,就满脑子想着娶妻了。

    黑夫笑着摇了摇头,方才他摘抄律令时,阎诤的孙女好奇他们的身份,凑在门外偷看,却被惊发现了。从那会起,惊就开始魂游天外。

    很显然,这个快满16岁的小伙子,就像他脸上四处绽放的青春痘一样,心里迸发了名为爱恋的情绪,被那14岁的小姑娘给迷住了。

    虽然,以黑夫的眼光,那小女孩,放在后世,也就是一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女高中生嘛。

    但想想也是,与见多识广硬盘里装着无数美女的他不同。惊这十多年里,很少离开夕阳里范围内,所见皆是农家姑娘,突然瞧到一位保养不错洗得白净牙齿整齐穿着漂亮裙裳的小淑女,那还不得惊为天人啊。

    同样是女子,却为何差别如此之大,就像

    惊又词穷了,他指了指地上肮脏的泥巴,又指了指天上洁白的云朵:就像这泥块和云彩相比一样!

    我告诉你为什么。

    黑夫拍了拍惊的肩膀,一巴掌拍碎了他的梦。

    只因她从小不用顶着烈日炎炎去田地里给父兄送饭;只因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必亲自舂谷吹灶;只因她可以顿顿都吃膏粱,不必如你我的姊妹姑嫂一样,嚼粗糙的米糠;只因她生在姓氏之家,是官吏之女,与吾等这些世代贫农自然不同。

    听这番话时,惊最初还不住点头,可慢慢地却愣住了,直至一言不发。

    他一下子感受到了与那阎氏少女的地位差距,娶妻当娶阎氏女?呵呵,心里刚燃起的一点憧憬,就这么被浇灭了。

    仲兄你真是无趣。

    惊嘟囔着,接过黑夫手里的竹筐背上肩膀,默默地往前走去。

    黑夫也不再说话,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匾里,沿着山坡往夕阳里方向走。一边走,惊还一边回首眺望匾里,夕阳西下,阎氏宅邸顶上是一片片的晚霞,看着近,实则远,好似那个他永远触不到的姑娘。

    这个在兄长庇护下,仿佛永远长不大的半大小孩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忧愁。

    惊。

    黑夫见附近没有其他人了,唤自家弟弟道:你可想明白,我之前想让你记住的事了?

    惊茫然回头:何事?

    那竖人对吾等的前倨后恭,阎丈对我的先冷后热,这是为何?

    为何惊沉吟片刻,脱口而出道:是因为他们知道,兄长要做亭长了!

    没错!黑夫拍了拍恍然大悟的惊,让他在路边坐下。

    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和苏秦有关的故事,就叫做《前倨后恭!

    经历过这些事情后,苏秦便感慨说,同样是我这个人,富贵了,亲戚就敬畏我,贫贱时,就轻视我。何况一般人呢

    一刻后,说完了苏秦的故事,黑夫对惊道:这下你明白了罢,一个人富贵与贫贱,在别人眼里的地位,是完全不同的。今日你我的遭遇,与苏秦多像,若不是得知我就要当亭长,别说认我为弟子,吾等估计得在阎丈的书房外,一直站着!

    惊重重地点了点头,但又有些颓然地说道:仲兄你有本领,立功拜爵,又有机会做亭长,自然会像苏秦一样,被人高看一等,可我我只能继续做个什么都不是的小士伍,也没有过人本领,永远都会被人瞧不起。

    越说,他就越是自卑。

    谁说的?

    黑夫却鼓励他道:吾弟虽然看似顽皮,但我知道你机灵聪明!如今,便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你做吏,和我一样走上仕途,被人瞧得起!

    惊的眼睛顿时亮了:什么机会?

    黑夫道:我若能通过考核,做湖阳亭亭长,第一年只是试用,到了第二年,就是有正式编制的吏员了。我在县城的时候,问过一位认识的令吏,他说我到时候,可以推荐自家一名子弟,到学室读书学律!进了学室,你便是弟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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