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这黑夫,日后前途不凡啊。
杜弦捋着胡须,开始庆幸自己征召了此人,对杜弦而言,黑夫越是干练,越是受人称赞,就越是证明他这右尉的识人善任
杜弦在夸赞黑夫之善行义举,家住县城南里闾右的左尉郧满,却在对黑夫的行径破口大骂。
郧满是昔日古郧国的后代,在楚国时是郧君若敖是氏手下的大夫,负责管理车苑。到了秦国统治时期,陨氏因积极合作,俨然成为当地第一大氏。
哪怕有分居令限制,他们家依旧极其富庶,高门大院,粉墙朱瓦,宅院中有亭台楼榭,楚人喜欢的苑池竹林,还养了数十名绿帻好衣的奴僮和美服薄裙的婢女。
装点奢华,摆满漆器的堂上膏灯通明,郧满正与自家的几个子侄议论今天在集市上发生的事。
这黑夫刚上任就闹出事端,藉此获取功劳,如今更被升为上造,运气实在是太好了!郧满的一个侄儿愤愤不平地说道。
郧满也一脸不快,应道:此人看似朴实,实则狡诈。所谓的义举,也是假惺惺的,汝等可听说过齐国孟尝君焚券市义的故事?以老夫看来,这黑夫,绝对也是个钓名之人!
虽然因为之前两次事件,郧氏对黑夫恨得咬牙切齿,但现如今,那黑夫傍上了县右尉的大船,又在县中得了名望,郧满要收拾他,却又难了几分。
父亲,且让那竖子再得意一些时日。
郧满的儿子建议道:待一年半载后,杜弦调走,这安陆县尉官署,依然是父亲说了算!到时候再收拾那黑夫不迟!
狱掾喜一家也住县城南里闾右,但宅院却朴素得不似官吏人家。一个三进小院落,院中有树有菜畦,房屋略显陈旧,但很干净,屋内收拾得十分整齐,也没有多余的隶臣妾,仅有一个老仆役在庖厨伺候。
喜有两子,长子获生于秦王政十一年十一月,已经10岁了。次子恢生于秦王政十八年,现在才2岁半,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小孩。
每天结束办公回家,喜都会与妻子一家四口坐在案几前,吃完今日的飨食,食物清淡,话也不多,但妻贤子孝,家庭也算温馨和睦。
喜是个不太有趣的人,没有更多的娱乐活动,十多年来,他用完饭食后都要雷打不动地坐在案几前,将每日工作的案件爰书抄录下来。
这个习惯源于他刚刚做吏时,目睹了一次因狱吏不精通律令,屈打成招而导致的冤假错案。
那一次,一个无辜的士伍被认为是盗牛者,被罚为黥面城旦,最后在上诉到郡上后,这场冤案才得以昭雪。虽然秦国官府主动帮那士伍买回了他被罚为隶臣妾的妻女,但她们早已受尽苦楚,秦国的社会对一个黥面之人绝不宽容,这一家人只能在隐官中度过余生。
所以目睹了这一切的喜,一直告诫自己,要牢记每一条律令,谨慎对待每一场判决,自己手中,决不允许出现冤屈。
在他抄录律条时,他那个做学室夫子的弟弟敢经常笑着说,兄长你抄这些有什么用?每日忙于案牍就够辛苦的了,难道还想把它们抄下来带进坟墓里去不成?
对此,喜也只是笑笑不说话,习惯形成自然。他总觉得,自己有义务记录每日发生在南郡的种种案件,这一方小天地的百态,善恶,都浓缩在监案件卷宗里。这相当于是法家法吏的日三省吾身。
这天傍晚,抄到一半时,他的弟弟敢又登门拜访了,并告知了喜,那湖阳亭长黑夫今日在集市上所做的义举。
兄长怎么看?敢坐在喜的对面笑着问道。
喜沉吟许久,和县右尉左尉的关注点在黑夫得名钓名不同,喜关心的是,黑夫这么做,是否违反了律令?
黑夫是借钱给去疾,让他还清罚款,秦国只是不允许用屋舍等财产抵押借债,但单纯借钱,只要契券符合规程,并不违法。至于黑夫自己当场毁契,不要那四千钱,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事,也无人能追究他的过错,但是
喜拿起案几上的一根竹简,上面记录的,正是他今日对公士去疾的判决,简明扼要的判处,却能决定一个人的后半生,决定一个家庭的存亡,这竹简很轻,却也重。
喜很明白它的重量,他不是薄性无情之人,只是觉得,这世上最大的公正,便是一切按照法度办事。这个过程中,自己的喜恶情绪,都要统统撇去。
商君言,言不中法者,不听也;行不中法者,不高也;事不中法者,不为也。
这句话的意思是,凡是不符合法律的事,不听从,不提倡,不推崇,也不去做。
在喜看来,黑夫的所作所为,没有违反律令。但黑夫以私人市恩于犯罪者,虽然得到了全县的赞誉,却已经逾越了秦律的精神,是一种危险的行为。
他以为自己是谁?区区一个小亭长,才上任没几天,才办了一次案,就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比律令公正,能代律令行赏罚么?
安陆县人也是糊涂,对这样的行为,怎能一味推崇赞赏?
祸福生乎道法,而不出乎爱恶。
兄长要追究斥责那亭长么?并不是每个秦吏都奉律令如神明,喜的弟弟敢便无法理解兄长偏激的想法,他和安陆县百姓一样,对黑夫的义举较为赞赏。
喜却摇了摇头:身为法吏,对法禁以内的事情不可宽容,对法禁以外的事情也不必苛刻。
准绳就摆在那里,执法者只需要看人们是否逾越了它,决不能因为自己的喜恶,把准绳无限扩大,将明明踩在绳外的人,也给套进来。
虽然心中有些不快,但喜并不会为此追究黑夫,那样的话,他岂不是也成了那种凭借自己好恶行事的人了么?
只要他的所作所为依然在法度之内,那就随他去吧!
送走弟弟后,喜看着案几上抄了一半的律令文书,突然想到黑夫今日请教他时说过的话,想起自己刚刚为吏时,经历的那起冤案。
审当赏罚,毋罪无罪,我当真做到了么?
但片刻动摇之后,他便恢复了昔日的坚持。
我问心无愧,至少,无愧于律令!
黑夫这时候尚不知道安陆县百姓官吏对他的种种毁誉评价。
他也不太在意,因为黑夫一直觉得,荣辱之责在乎己,而不在乎人!这次的事,他也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无愧于心。
在甩掉公士去疾后,黑夫先是在夕市的牛马栏转了转,看了下耕牛,这是黑夫得到一万多钱巨款后,第一样想买的东西。
春耕就要到了,虽说今年不会再有里吏刁难我家,但若是家里有头耕牛,伯兄和惊耕田犁地,也能少些劳累。
黑夫考虑到自己今年没几次回家的机会,便没人在农活上帮衬衷了,而家里多一头牛,相当于多了三个劳动力。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等他在牛马栏那边转了一圈,问了问价钱后,才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原来,一头耕牛最便宜也要七八千钱,好点的甚至上万。这时候,黑夫才觉得,方才一眨眼就烧了的4000钱债券,的确有点壕过头了。但他并不后悔,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黑夫认为那是自己该做的。
耕牛如此贵重,是许多中人之家最值钱的财产了,相当于后世买辆车,可不能随便挑一头
挑牛挑马是一门学问,民间甚至有专门的相马者相牛者,还编了一些口头禅,比如看牛,就是眼圆且大,眼白与瞳仁相通,脖长脚大股阔毛短者为佳,但黑夫只是听人说过,自己亲自看时,依然一头雾水。
所以黑夫暂时放弃了买牛的打算,决定等休沐回家时,再和衷商量此事,大哥是农事好手,他可是懂行的。
随后,黑夫又买了点礼物,去拜访了县右尉杜弦。跟领导,尤其是对你有提携之恩的领导,要时刻搞好关系,黑夫还得指望靠着右尉,让左尉不敢动自己呢。他很清楚,自己虽然做了亭长,可在安陆县,依旧是一个小人物。
待到他从右尉府中出来,天色已黑,黑夫便匆匆走过街巷,赶在宵禁之前,抵达了县城木工坊旁边的一处院落。
他的姐夫橼因为献踏碓,被县工师留在了县城里,负责传授工匠们踏碓的制作方法,还安排了一个住处给橼,待遇还算不错。
这些天里,黑夫每逢来县城参与审案作证,夜深无法返回湖阳亭,便会来这里打地铺,凑合一晚。
不曾想,今天他才到那小院门前,就看见橼搓着手,神情焦躁地在门边踱步。
姊丈,出什么事了?莫不是又忘了带管籥(yuè)?黑夫走过去问道。
说来他这憨厚的姊丈也是搞笑,自己住的地方,还老是忘了带钥匙,有一天还糊里糊涂地敲门喊着黑夫他阿姊的名,说妻你快些来开门
估计是长期在外,想家了吧。
不过今日,橼在门外徘徊,另有原因。
看见黑夫回来,橼顿时大喜过望,几步过来,一双大手猛地拍着黑夫的肩膀,差点没将他拍脱臼了
黑夫,是好事!
橼咧嘴笑道:吾等献上踏碓的赏赐,郡里终于发下来了!
第77章 水驿江程去路长
忽闪忽闪,狭窄昏暗的屋子里点着了薪柴,映出黑夫和他姊丈的身影。
这年头照明基本靠火,富贵人家用动物油脂膏和蜜蜡虫蜡,插了根捻子点燃,不过光亮不大,一般都是灯如豆粒。像黑夫他们则根本点不起那些玩意,只在需要时,小心地用燧石点染一根小薪柴,照明时还得小心,以防把屋子点着了,这年头的火患几率远高于后世。
就在这样的照明条件下,橼蹑手蹑脚地从屋内某个角落里,取出了一大筐沉甸甸的东西
不用看,只需要听声音,黑夫就知道了,这是钱,满满当当装了一箩筐的半两钱。
黑夫,这便是郡城让县里下发的赏钱,你猜有多少?橼压低了声音道。
黑夫懒得猜,他今天已经数钱数到手软,只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了一眼,差不多有十畚,便笑道:万钱?
对,就是一万钱!
橼是个很少走出乡里的朴实工匠,这辈子穷惯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他今天刚领回来钱后,在兴奋了一会后,又开始疑神疑鬼,一直觉得外面有人觊觎。
于是索性将钱锁在屋子里,他一个人在门外守着,如热锅上蚂蚁般踱步,用怀疑的眼光看向每个经过的人,只等着黑夫回来,让他拿主意。
黑夫的确是见过世面的,毕竟早上才得了一万五千多赏钱,下午就一眨眼送人了四千。所以也没有太过吃惊,只问道:除了钱,可还有其他赏赐?
有,有。
橼见自家小舅面对这么多巨款依然面不改色,不由钦佩,取出一块褐帻道:我还被拜爵为公士,以后就和黑夫你一样
话说到这,橼才发现,黑夫头顶已经换成了土红色的包巾,不由大为愕然:你已是上造了?
今天正午刚升的爵。黑夫摸了摸头上的发髻,淡然地笑了笑:正要告知姊丈,看来今天,吾家是双喜临门啊!
这下,橼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没错没错,是双喜临门,你母亲大兄和你阿姊要是知道了,还不知要多高兴。
在橼一个人傻乐时,黑夫却在一旁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因为他觉得,一级爵位,外加万钱,在橼看来是数额巨大的赏赐,可在黑夫却以为,相比于踏碓的用处,这些功赏,还是少了些
按照那天在县仓的演示,踏碓使得得当,可使舂谷的效率提高近一倍,过去两个隶妾用杵臼干的活,现在相同的时间,用踏碓一个人就能做。
这要是放到后世,可以评为年度重大发明了吧?
看来秦国虽然比较重视技艺,但工匠地位依然较低,随便一点爵位赏钱就打发了,这搞发明的收益也不是很高啊。黑夫如此腹诽道。
他不知道的是,原本他们二人将踏碓献到县里后,仓啬夫认为此物应该奖赏万钱,县工师则认为奖赏一级爵位比较合适。安陆县令不能决定,又觉得此物的功用也许无法在县里做出评价,这才将仿制的两个踏碓连带文书,一同报到南郡去。
报到郡上后,郡守让江陵城的郡工师衡量了踏碓的价值,这才决定双重奖励,爵钱一同奖励。
这时候,橼在朝黑夫连连道谢后,又将筐里的钱往黑夫这边一推,说道:黑夫,虽然你告诫我,对外人要说踏碓是我自己想出来做出来的,与他人无关。但事实怎样,你我都清楚!踏碓是你的主意,却让给了我,我得到公士爵位,已是莫大的荣幸,这些钱,你拿着!
姊丈,我因擒获盗墓贼,已经得了不少赏钱,既然这些钱是指名赏予你的,我岂能拿?
橼十分倔强,非要黑夫收下,黑夫最后推脱不过,只好答应橼,这些钱,他们二人五五分成。橼却不干,非要九一分成,他一,黑夫九。
二人正推让间,橼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放下眼前的事,向黑夫请教。
原来,除了爵位和钱外,橼因为人本分,手艺也不错,在县城协助制造踏碓这些天里,被县工师看中,让他留在安陆县城做工匠,可以让他带着家眷,把户口迁到县里。
橼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想请黑夫帮他拿个主意。
姊丈,这是好事啊。
黑夫喜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来县城做事,前程肯定比窝在乡野小里中更好。
橼有些犹豫:只是你阿姊
黑夫道:县工师不是允许姊丈将户口迁到县城里么?阿姊向往县城许久,对县中布帛丝绢更是赞不绝口,能搬来县城,她一定会高兴!再说了,等到一月之后,我便是正式的吏员,可以让惊来县城学室入弟子籍,学律令,到时候姊丈阿姊家在县城,正好可以照应照应他
还有一个缘由黑夫没说出口,他这姊丈手艺是有的,人也朴实,没什么坏心眼,放在小乡里的确是埋没了。黑夫想起如今炙手可热的廷尉李斯,那个关于仓中鼠与厕中鼠的比喻: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在这个世道,有本事的人只有往时代的中心走,方能凸显出自己的价值来。
橼的技艺放在全国工匠里面,可能只是中等,但还有黑夫啊。
因为秦国独特的户籍制度,负责耕田打仗的士伍是不允许随意玩弄技艺,涉足商业。所以黑夫琢磨着,以后恐怕自己想做什么后世的器物,都得借他这姊丈之手了,这样的话,黑夫既能做出想做的东西,也能顺便拉一拉自家亲戚,何乐而不为?
于是黑夫将那些又被橼推过来的钱往反方向一推,说道:姊丈,所以这一万钱,你就留着一半,好在县城置办家当。放心罢,吾家不论是谁,往后的日子都会越来越好,路也越走越宽!
身处安陆小县的黑夫亭长还以为,献踏碓的风波,到此总算是告一段落了。但他不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就在他们收到赏赐的次日,在南郡的首府江陵城,政府邮件公文的收发枢纽,江陵传舍外,两架在江陵本地赶制出来的踏碓,连同表明了急的加急信件,被搬上了专门运送紧急信件的传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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