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衷在歇息的时候,不由感慨,他们家原来也是有牛的,但后来病死了。
黑夫细细询问了衷和邻居,才知道,原来安陆县原本是很少有牛耕的,里人连犁都没见过,直到秦国统治了安陆后,才陆续普及开来。
这也正是秦国的恐怖之处,对农耕的极度重视,使官府会竭尽全力,把先进的技术推广开来。官方的力量,永远比潜移默化的传播要迅速得多。
但也只有秦国能做到,六国却不行,据说当年赵国官方有人不想与秦打长平之战,理由之一就是秦以牛耕田,粮食倍增,而赵国却没有这种条件
因为唯有秦国,才能将政府的触须伸展到乡里级别。而赵楚等国,乡野地方依然被封君贵族控制着,极度封闭,水泼不进。
黑夫他们做出的踏碓同样如此,才短短一个月,安陆县仓就已经把杵臼统统换成了踏碓,不仅隶臣妾们因为活变轻松了喜上眉梢,连出产的米也多了不少。
或许再过几年,踏碓就会像秦国当年向南郡推广农耕一样,传遍北方传到巴蜀了吧。
这么想着,黑夫心里就觉得,自己好像真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呢,不仅让生产力在舂谷这件事上提高了不少,还间接解放了秦国的半边天们
田间闲聊总是过得很快,农家汉子们很快就得继续起身忙活了。
衷说反正黑夫已经把诸柘种在地里了,就不能放任不管,还是要好好照料。说着,便让黑夫和惊去将这几日自家耕牛的粪便铲过来。
早在百多年前,用动物粪便施肥已经成了每个农夫都知道的事情,孟子说:凶年,粪其田而不足,荀子也说过:掩地表亩,刺草殖谷,多粪肥田,是农夫众庶之事地。
不过黑夫却只见,衷用木铲将那些新鲜的牛粪铲起一点,就要往刚埋下的甘蔗种苗边上放。他再回头看看邻居家的田地,也同样是以新鲜的牛马人粪作为肥料。
于是黑夫便喊住衷,对他说道:伯兄,就这么施肥?
粪田不如此,还能怎样?衷一脸奇怪地看着弟弟,怀疑他这些天是不是当亭长当习惯,连农活都不会干了。
我倒是听一个北方来的客商,说起过关中种地肥田的法子,听说能让亩产增加不少呢!
黑夫笑了笑道:伯兄想不想试试?
从关中学来的法子?你且说说看。衷顿时来了兴趣,关中是秦国著名的粮仓,亩产能达到南郡的两三倍。
很简单。
黑夫指着那铲中黑乎乎的新鲜牛粪道:堆肥!
第80章 真金白银
是日傍晚,黑夫家的桑林外几十步的一片空地上,挖开了一个小土坑,里面是堆积得半人高的黑色粪堆。
有家里两个小孩背着背篓四处拾来的鸡鸭狗粪,有耕牛的大块牛粪,甚至还有些人粪眼看已经有不少苍蝇被吸引过来,绕着嗡嗡乱飞,亦有许多乡亲远远看着,指指点点,对黑夫一家在此堆粪窃笑不已。
手持木铲,染了一身臭味的惊也露出了怀疑的表情。
仲兄,这样真能行?
照我说的做,准没错。黑夫一边说,一边将装满畚箕的干粪倒在粪堆之上,心里不由感慨,这农业的发展,还真是离不开肥料啊。
几千年前,农业刚刚出现的时候,全世界都是刀耕火种。古人在林子或者草地上,钻木取火付之一炬,让植物统统焚毁,只留下满地灰烬。接着用石刀木棒在地上戳洞,把种子丢进去,然后脚踩掩埋。
刀耕火种到此结束,不再有任何管理,任凭旱涝病虫草害侵袭。如此粗放,却也是人工栽培啊。不过产量是很低的,每亩能收获七八斗谷子就不错了。
现在看来,刀耕火种的灰烬就是最初的肥料,但古人却不明白这点。他们在一块土地上种几年后,地力耗尽,收获的粮食递减,就放弃了这块地,举族迁徙,寻找一处新的地盘,再以同样的方法开垦新的耕地,如此反复
唐虞夏这三代的部落老是跑来跑去,殷商更是五次迁都,都和这种游耕方式有关。那时候的农民们,可没有什么安土重迁的概念,种完就跑是常态。中原地区的耕地,也是这样逐渐扩大的。
待到西周春秋,粪肥的作用被发现后,真正的定居农耕才有了实现的可能,国人野人以耒耜耕地,井田制应运而生,直到被牛耕犁铧拉出的沟壑彻底撕裂
现如今,在农村,粪便是最常见的东西,路边沟里厕内猪牛圈外,四处都是。城里人若是见了,肯定会皱起眉来,但农家人却不会嫌弃其肮脏,因为这时代的人们已经懂得,以粪便施肥,可以缓解地力的疲乏,让庄稼长势更喜人。
正如一百多年前,孟子说过的那样: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百亩之粪,上农夫食九人。意思是说,一人耕种一百亩地,全部施肥,所产粮食能养活九口人!哪怕是刀耕火种时期烧得的草木灰,也比不上粪便的肥力。
所以在农民眼里,粪土,并不是那些文人士大夫辞藻里,可以随意摒弃不可上墙的贬义词,而是珍贵的宝贝。
耕牛之所以那么昂贵,不仅因为在春耕时能发挥好几个劳动力的作用,在其他季节,牛也是源源不断的产肥机器,一泡牛粪,足以肥沃好大一块地了。
农村俚语:粪是真金,尿是白银。虽然粗俗,却极有道理。可别嫌其肮脏污秽,这本就是物质循环的真理,与高高在上的日月星辰一样,恒古不变。
不过尽管发明了施肥,亩产量也只提高到了几十斤。其中有作物种类耕种技术的缘故,但以黑夫的眼光看,低产的很大原因在于,这年头农民们对粪肥的利用,实在是太粗放了!
于是等堆完面前的粪堆后,黑夫又靠在家门边,和衷解释着堆肥的原理。
什么利用微生物真菌,来把有机物材料腐化分解成腐殖质之类的道理,他自己也半懂不懂,更无法与衷说明白。
黑夫只能举身边最简单的例子。
伯兄往年可曾发现这样的事情,同样是以粪给庄稼施肥,用新鲜的人畜粪,以及吾家厕溷里沤了许久的尿粪,谁的长势更旺些?
这么一说,衷就有些恍然大悟了:的确有这样的事,用厕溷之粪掺水浇出来的庄稼,好像真的要好一些!
然也!
黑夫一拊掌:新鲜的粪便,亦或是干粪虽然有肥力,可终究有限,需要用一些手段,将它们的肥力彻底释放出来。放在厕溷的坑里沤烂是一种法子,堆在外面坑内放一段时间,也是一种法子,这便是沤肥与堆肥。
这后世农村里连一个小孩子都能明白的道理,放在战国秦代,却是让人醍醐灌顶的创举。因为堆肥看似简单,可被记录在农书里,至少要到魏晋南北朝了,继踏碓后,黑夫又一次抛出了领先时代几百年的点子。
就按仲弟说的法子,试一试!衷听弟弟说的似乎有一些道理,顿时眼前一亮,来了兴趣,对于农夫而言,没有什么比能让庄稼高产更兴奋的事了。
这时候,旁边有几家邻居路过,和善地和黑夫他们三兄弟打着招呼。
随着黑夫为亭长,升上造,连橼也得到县官赏识去了县城,黑夫家俨然成了夕阳里最炙手可热的人家,邻居们都对他们恭恭敬敬的。
不过,这并不妨碍几个固执的老农们当面笑话他们家到处找粪便来堆着玩,在地里种诸柘这两件事。
因为看上去的确很傻。
乡里之间封闭而愚昧,对任何新鲜的事务,最初都是当做笑话看的,只有见到真真切切的好处,尝到确定无疑的甜头后,才会改变看法,以艳羡的心态紧随其后。
眼下的牛耕堆肥是如此,后世的修路架桥送娃上学进城打工也是如此,人口繁密的城市永远是新思潮的发动机,而处于边缘的乡村则总是时代大潮的尾端,受弊最大,获益却最晚最少。
所以黑夫却也不生气,反而笑着大声说道:二三子且看好了,待到十月份,田典评比里中庄稼亩产时,我家定能得‘最’!
邻里农夫们没当回事,还以为黑夫是在说笑呢,乐呵呵地应了几声就走开了。
黑夫却是认真的,他对衷和惊嘱咐说,除了传统的人粪厩粪外,就连秸秆杂草也可以一起堆进去,慢慢也能分解成腐殖质。
今年定要让我家的粮食亩产最高,吓吓他们!
言罢,因为觉得这堆粪肥太干燥,不好发酵,兄弟三人还当场解了腰带,对着粪堆撒了泡尿
白银划出一道弧线,落在真金堆里,让它们真正变成气味感人的农家宝贝。
这些事都是听那个关中客商说的,我也不清楚要堆多久最佳,先堆上一个月再施到地里吧,记得多翻动翻动,时常透透气。伯兄别忘了,要好好帮我照顾好那些诸柘啊!待到秋后,我自有大用!
撂下这句话后,黑夫就提了提腰带,回家洗了洗身子,随便吃了几口饭,向母亲道别,就匆匆忙忙收拾行囊,再度回湖阳亭上班去了。
秦国的县城官吏,五日一休沐,黑夫这种斗食亭长,十日一休沐,他一般都是攒一个月休息三天。
在离开夕阳里时,回头看着自家犁得整整齐齐的宽阔田地,黑夫也不由感慨道: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真是百世不变的生活啊。
但甜的甘蔗,臭的堆肥,这两样东西被添加到生活中后,或许会给这个秋天,带来不一样的滋味呢
虽然春天才刚到,黑夫却已经开始期盼起秋日的来临。
三之日于耜(si),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时间过得飞快,在农耕歌谣中,一月份最后几天在一派繁忙的春耕里匆匆而逝。
二月依然忙碌,这是雨水的节气,桃李始着花,黄鹂啭声,鹰在高中展翅而翔,布谷鸟在田地里穿行,提醒百姓们切勿误了农时
黑夫也加紧了巡视,主要是看看治安辖区内的各里,有没有懒惰的游手好闲之辈。秦国对春耕极其重视,每年的一二月,甚至连更卒之役都取消了,但凡有工程,都优先征发刑徒和商贾赘婿去干。
好在,除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外,整个二月,湖阳亭各里都没有遇到什么大案子,或许是黑夫擒拿盗墓贼的名声,震慑住了那些宵小之辈吧。对于小案,黑夫亭长可没有调解家长里短的责任,直接送去乡邑交给乡啬夫就行了。
期间,他还乘着休沐又回了趟家,和衷惊以及四个雇农两个里正分配来帮忙的仆役一起,把堆肥完毕的粪肥,稀释后施到了田地里。
因为他们家的地多,其中一百亩是休耕的。在黑夫的建议下,衷用堆肥施了一百亩,用厕所里的沤肥施了百亩,用普通的新鲜牛马粪尿施了百亩好做一个对比。
就这样,平静悠闲的生活一直到了季春三月的下旬,池塘里开始生了浮萍,田地间的庄稼芽孢也渐渐探出了头来时,乡上才摊派了一桩新案子下来
黑夫没有料到,这件看上去不大的案件,却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终生难忘!
第81章 掠卖
涢水乡游徼名武,因为在家里排第三,所以大家都称之为叔武。
游徼和乡啬夫,三老一样,都是乡一级的官员,级别比黑夫这亭长高,年薪百石,相当于乡派出所所长,其职责与黑夫这亭长相差无几,只多了一个组织乡中更卒训练的任务。
虽然亭长直属于县尉体系,但游徼官大一级,也等同上吏,有指导亭部的权力。所以黑夫在十二月赴任时,就去过乡邑一趟,专门拜见了叔武。
当时叔武对他颇多勉励,还以前辈的身份指点了一些做亭长需要注意的事项,所以黑夫对这位游徼印象还不错。
之后,投书盗墓案被县里直接干预,乡上只是派叔武来问了问情况,参与了查封朝阳里里监门家产。开春以来,湖阳亭再未发生大事,连小毛贼也畏惧黑夫之名,不敢在湖阳亭辖区内作祟,既然没有公务要交接,二人便再无交集。
直到三月下旬的一天,叔武却突然来到了湖阳亭
不知游徼来临,未能远迎,下吏有罪!
黑夫当时正在后院和小陶学开弓射箭,乍闻游徼到来,连忙快步出门,赶在叔武进门前作揖行礼。
叔武年有四旬,国字脸,颔上两撇黑须,看上去十分和气。
他将黑夫扶起,瞧了一眼黑夫头顶崭新的上造包巾,眼中意味不明,面上却笑呵呵地说道:我可不是你的长吏,勿要多礼。
黑夫将叔武及两名乡亭小吏,一个不知身份的中年人迎入湖阳亭,又让亭部众人过来拜见,叫蒲丈赶快烧点热汤来解渴。
叔武被黑夫请在小厅堂正座上,一边拿起案几上的木牍翻看,一边笑道:去年前任亭长犯案时我也来过湖阳亭,当时只觉得有些破败杂乱,自从黑夫上任后,这亭部真是面貌一新啊。
客套了几句后,他又严肃地说道:我若无事,也不会来此,既然来了,那就是公务。黑夫亭长,你冬天时刚破获大案,开春以后亭部却平安无事,想必是闲得乏困了罢,这不,我便替乡上给你送案子来了!
黑夫闻言,与陪坐的利咸对视一眼,利咸曾经跟他说过,但凡是乡上摊派的案子,其实都不太好做。若是简单的,好立功的,游徼和乡亭早就自己接手了,只有那些处理起来麻烦的,才会分给亭部,一旦办砸了,最后还是他们遭殃。
话虽如此,但案子塞到手里,身为亭长必须完成,否则就是渎职。
黑夫只能硬着头皮请教叔武,到底是什么案子?
叔武拍了拍手,让两名乡亭亭卒将那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四旬中年男子带了上来,看他的穿着打扮,应是中人之家
这名男子小心地朝黑夫行礼,自称驹,是涢水乡士伍。
小人敢言于亭长,事情是这样的
原来,两年前,驹那14岁的独生女外出采桑,却迟迟未归,找遍所有亲戚邻居家都不见,驹便向乡游徼报案,游徼十分重视,让附近各亭代为寻找,却没有什么结果,最后只能定了个走失。
但驹却打死不相信,4岁的人走失还差不多,14岁的大姑娘,光天化日之下还能自己走丢了不成?他怀疑自己女儿是被人劫走了!
但他没有证据,当时正值秦楚生隙,安陆有盗,南郡备警的特殊时期,乡里也没功夫派人帮他寻找女儿。于是驹只能悻悻作罢,他中年只得一女,平日里宠爱有加,已经不可能再生养了,只能与老妻在家中掩面而泣。
谁料两年过去了,前几天,驹却从一个挑着扁担,来湖阳亭各里贩卖日常物品的货郎那里,得知了女儿的行踪!
驹说道:那小贩是我家邻居,他来湖阳亭盲山里行商时,在里中看到了一个女子,与我女儿形态相像,看到他后,还张口欲言,只是被几个人捂住嘴拉回去了
事后,那里中的里吏还似是警告地对小贩说,那个女子,只是个从人市上买来的低贱隶妾,不要当回事,也不要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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