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不知不觉,厅堂内的灯已经续过几次了,秦始皇也看完了黑夫的奏疏……
黑夫先分析了秦军第一次南征的得失:秦军轻而易举占据了平坝地区,但越人却放弃了村寨,跑回山林,开始持续不断的游击战,以山林包围平坝。这种情况下,分散的秦军就被钉死在各个小坝子里,严重牵制了兵力,陷入一场持久的治安战、拉锯战。
这与秦灭六国,是完全不同的战争模式,反而有点像后世的华北治安战……
所以黑夫认为,在大的战略上,应该改变屠睢全面进攻,夺取土地就自以为胜利的做法。先西守东攻,等秦军水陆并进,收服东瓯、闽越,征服南越后,再集中力量,推平西瓯。
在方法上,则是黑夫总结的“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这场战争已持续了了两年,不止是秦人在受损失,越人也疲惫不堪,他们在山林里吃野菜野果,食不果腹,甚至没有时间出来种稻谷,必然有不少人希望结束战争。秦军要不断收买都老、酋长,动摇他们的意志,许下战后的承诺。
反正岭南本就是越人的土地,索性将那些交通要道以外,秦人无法控制的地区,不管是平坝还是山林,大把许诺给他们!只要愿意降秦的,便封为“土司”,世有其地、世管其民、世统其兵、世袭其职、世治其所、世受其封……
此举或能拉拢一部分越人都老、酋长,减少秦军潜在的敌人。
其次,便是“攻人为上,攻地为下”!
顾名思义,这句话的意思是:不要单独的去攻击、占领敌人的土地,而要去杀戮敌人的子民。
眼下,西瓯是抵抗最坚决的部族,秦人与西瓯已不可能共存,只有一整个地消灭这个部族,才能震慑其他越人归附!
事情原本不必变成这样,像黑夫在海东做的那样,以商贾开路,用数十年数百年的时间潜移默化,岭南并入中原,渐渐沐华风是迟早的事,但屠睢玩砸了……
现在,这已经变成了一个民族征服另一个民族的战争,它将比秦灭六国的中夏内战更加残酷!扫荡,三光政策,都是免不了的。
毕竟这一次,秦人是穷凶恶极的侵略者。
要完成这两个方略,黑夫认为,起码要三到五年,那样也仅是秦越并存的状态,想要将岭南彻底郡县化,得数十年,甚至上百年!
黑夫已经将速度夸大许多倍,只没敢说:“陛下,其实要一千多年呢……”
看完之后,秦始皇没有拍案叫绝,而是嗤之以鼻,批判道:
“说的倒是好听,但在朕看来,毫无新意!”
所谓心战,其实与秦在巴蜀、北地的民族政策没什么太大区别,只是把“君长”改为“土司”,如此而已。
至于攻人之策,亦是许多年前,秦相范雎提出的。长平之战,秦军屠赵卒四十万,虽然下达屠杀命令的是白起,但指导思想,却是范雎的攻人之策。
黑夫这奏疏洋洋洒洒几千言,可在秦始皇看来,不过是新瓶装旧酒,最关键的是,怎么看怎么费时间!
以他想来,还是平推过去最痛快……
只可惜那种战略,已经宣告失败了。
之后几日,秦始皇将黑夫的奏疏留中不发,也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皇帝一直在思考,是否有更好的人选和方案,直到南方再度有消息传来……
秦始皇的脸,顿时气比黑夫还黑。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用黑夫的话的形容,那就是:
“下路崩了!”
……
战报是在数日内陆续抵达的,继屠睢战死后,南疆的后续情形一一摆到秦始皇案上,每一条,都足以让秦始皇暴怒!
桂林军损失数千,三都尉勉强收容其军。
苍梧军十不存二,近万人葬身于热带雨林。
骆越与西瓯结盟,一同向秦军发动反击,导致许多秦军营寨丢失、放弃。
南越那边也出了事,提议烧光森林的贾将军,却被夜袭的越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烧了番禺大营,毕竟相比潮湿的雨林,干燥的秦营是最容易点着的。
与此同时,五岭梅氏也袭扰其后,粮队屡屡遭劫。南越不比西瓯,有刚修好的灵渠可以源源不断运去粮秣,仅有五岭中的曲折小道,两万人总不能靠进林子打猎填饱肚子,一时间满营牢骚,甚至还发生了楚籍兵卒因食物分配不均的暴乱……
虽然暴乱勉强平定,但中路军已元气大伤,只能放弃番禺,退回豫章去……
这一退不要紧,因为通知不及,位于龙川的三千人没来得及撤走,导致别部司马小陶困守异域,生死不知!
西路杀将覆军,中路弃师失地,也就东路还不错,在殷通的威逼下,东瓯已愿意归附,但武夷山不好翻,对闽越的战事,也陷入了僵局……
前几日乐观的速胜论戛然而止,只要不傻,都能看出来,这场仗,想半年内解决,是不可能了。
南方兵团群龙无首,必须立刻处理,茅焦遂重提以黑夫为将,迅速南下主持局面一事。
但秦始皇却不置可否,被一系列坏消息气到后,皇帝似乎从急躁中冷静了下来,群臣有些慌神时,他却稳住了,思索良久后,秦始皇终于发话了。
但说
642.第635章 封侯!
第635章 封侯!
“伦侯……”
接到诏令时,黑夫的眼珠也瞪成了枣子,昨日在侄儿面前的胸有成竹,完全没了。
秦始皇扔来的这颗枣,比黑夫想象中的要大得多,他噎着了,正好作出一副惊喜的模样,对着行宫方向感恩戴德。
“还请君侯穿戴上冠冕,随我一同去拜见陛下。”
与诏书一并送来的,还有一整套的衣冠袍服绶带,谒者请黑夫立刻穿上,秦始皇稍后会在殿上,正式宣布他的封号……
黑夫连忙接过,又在馆舍女婢帮忙下,将这些繁杂的衣冠穿到身上。
头顶是有点大的委貌冠,长七寸,高四寸,上小下大,形如复杯,以皂色绢制。
身上是玄端素裳,庄重典雅。
腰间是紫色的绶带,还有一个玉紫圭,可以插在腰带上。
这便是大秦侯爷的标准打扮,黑夫在铜鉴里瞧了瞧,觉得自己还是适合穿武将的甲胄……
“陛下啊陛下,你到底想干嘛”
这波操作,连黑夫也没看懂,他虽然总把封侯挂在嘴边,说是自己的“理想”,但却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实现……
秦军功二十等爵,最初时只有十六级,《商君书》里,爵级至大良造就到顶了,再往上,就是“封君”,毕竟那时候秦孝公的官方称谓,也只是“秦伯”,哪有封人做侯的资格
到了后来,七雄将周天子扔到一边,都称了王,秦惠文王才将军功爵扩充,变成了二十级。顶层的十九、二十分别是伦侯和彻侯。
两者的区别,无非是彻侯有封邑,可出关就国,伦侯卑于彻侯,无封邑,因为不需要出关就国,所以又叫“关内侯”,秦王虚封一些民户,让伦侯食其租税。
一百年来,秦国君主对封侯的授予,常常持保守吝啬的态度。这个不难理解,如果最高阶位的授予是开放的,大方的,那么秦国将满朝将列侯多如狗,伦侯满地走。封侯,必须要对国家有大功才行,所以王翦以灭赵之功,亦不得封,曾对秦始皇抱怨说:“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
这种情况到统一后,有了变化。
最开始时,硕大一个秦朝,只有王翦一个彻侯,但等到四年前,王翦去世的时候,除了连灭三国的王贲也顺利登顶外,王离这个迷路将军,也继承祖父之职,做了彻侯。王氏一门两彻侯,遂成为大秦第一军门。
除此之外,李斯先升为伦侯,去年更升为彻侯,毕竟他的地位,与秦昭襄王时的应侯范雎相当,对统一有谋划之功。这也意味着,李斯的荣耀,已经到顶了。
彻侯只有三个,伦侯就有点多了,数数秦始皇琅琊石刻上的名字就知道了:
伦侯建成侯赵亥,这是秦昭襄王时代的老臣;伦侯昌武侯公孙成,这位是宗室,秦始皇爷爷辈的人物;伦侯武信侯冯毋择,这位是破燕赵有功,镇守北方的将军。
近几年,又添了几位:李信逐匈奴,灭月氏,开西域,有大功,两年前封伦侯。
蒙恬筑匈奴,这些年与匈奴、东胡时有冲突,屡有斩获,一年前封伦侯。
这两人有才又有功,要不是因为第一次伐楚的大败,恐怕已是彻侯了。
值得注意的是,上个月,病笃告老的叶腾也被升为伦侯,毕竟他可是除了王氏父子外,唯一有灭国之功的人啊,眼看时日无多,秦始皇也给了这位老臣应得的荣耀。
所以这么算来,黑夫,是秦朝第十一位侯,第八位伦侯……
他虽然资历不如以上诸人,但十余年来,南边、西边、东边、北边,像是打麻将似的打了一圈,功劳也不小。
但黑夫却没有半分欣喜,为什么挑这个时候封侯黑夫有点摸不透秦始皇的套路,这哪是赏枣,分明是赏瓜!
“是要明面上尊我之位,然后顺势调回咸阳,削我之职权”
“还是先行赏赐,好让我意外之下,感恩戴德,然后去收拾南方的烂摊子”
在陈平面前谈笑风生的黑夫,此刻内心,却是感谢,困惑,不安,忐忑,种种情绪掺杂。
思索间,行宫已到。
却见殿内,但凡跟秦始皇出来的重臣皆在场。
中车府令赵高笑眯眯地称他:“君侯”,黑夫也报以微笑,心里则呵呵哒。
长公子扶苏朝黑夫拱手,觉得这是黑夫应得的,对秦始皇的用意浑然未觉,这当儿子的比起做父亲的,心机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御史大夫茅焦朝黑夫点头微笑,少府姚贾又在感慨后生可畏了。
还有右丞相李斯,他站在最前方,手里也捧着彻侯的紫圭,目光与黑夫对到了一起,含笑致意。
但内心,却满是警惕。十年前,李斯与黑夫在咸阳宫初次相见,黑夫是个初来乍到的郎官,渺小得像是李斯脚边的老鼠,还是只有点用的老鼠,所以李斯能与他和颜悦色,眼神却高高在上。
可这一刻,他与黑夫的地位,又近了许多,后浪汹涌而来,前浪开始要担心背后了……
其他人等,多半都怀着羡慕的目光,三十余岁便封侯,功成名就,这是无数人的梦想。
对以上诸人,黑夫只是匆匆还礼,立刻看向了端坐君榻之上的秦始皇帝。
黑夫作战战兢兢状,对皇帝下拜,大声道:“黑夫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种恭维的三呼万岁,是胶东搞出来的,但秦始皇似乎是听腻了,面无表情。
按照礼制,黑夫需要拜,一辞,一受,二拜时,他说道:“陛下不以臣卑鄙,封臣以伦侯之爵,臣何德何能,能得此殊荣,惶恐至极,不胜犬马怖惧之情!”
“卿有功,当。”
秦始皇言简意赅,又让太史令胡毋敬念出秦朝第十一份封侯诏令:
“维三十五年正月甲子,制诏以胶东守黑夫为伦侯。曰:‘朕承天序,稽宗庙之灵,扫**,一天下,平四夷八荒,黑夫克咸厥功,故建尔于侯卫之爵。侯卫朕躬,保乂
694.第686章 图腾
第686章 图腾
郁水分叉口处,南越人最大的舟船上,尚未孳(zi)尾的小雄鸡双翅被有力的手擒住,两脚也被绑了起来,不管它如何挣扎,刀子还是一点点靠近,干脆利落地放血,惨遭扑杀,而后又被拔毛、分尸,其他部位扔到陶鬲里煮着,唯独两根鸡腿骨被小心翼翼取了下来,清洗干净……
鸡腿骨,此物在越人文化中的地位,与龟甲差不多,都是占卜的必备材料。
沉香点燃,在烟熏缭绕中,头上插着鲜艳羽毛,脸上涂着染料的大巫登场了,他接过羊部、蛟部族长恭敬奉上的腿骨,以麻线束两骨之中,以竹梃插在所束之处,分别递给两位族长,令他们执梃祷告,口中念念有词。
翻译成夏言,便是:
“左骨为侬,侬者,我也。”
“右骨为人,人者,所占之事也。“
这便是越人的鸡卜仪式,至于所问之事,有很多。
“水牛部能挡住郁水上游秦军,不让他们来此么”
“马蜂部迟迟不来,他们会不会试图劫掠吾等空虚的后方”
“家里的谷子收完了么”
最重要的是:”此战,羊、蛟两部能不能全身而退秦人会在南越待多久”
中原有句话:事有不决乃卜。对越人而言也一样,眼看聚集在四会的秦军越来越多,对这场仗,他们还真没什么把握。
战而胜之两部君长不敢奢求,早在第一次战争期间,他们就与秦军正面碰撞过,结果死伤惨重,不得不逃入森林和海岛,最后秦人在热带疾病和缺粮的折磨下撤退,两部这才能夺回领地。
那是从那时候起,两部开始放下仇怨,相互嫁女结亲,因为他们知道,那些秦人,迟早还会回来!
当晚稻成熟之际,战争再次爆发时,两部已经有了充足的准备——他们召集了所有青壮,乘着蛟部雕刻成鳄鱼形的龙舟,赶赴郁水分叉口,阻止秦人顺流而下。
与从同时,又让老弱妇孺抓紧割稻,等稻谷收完,越人就会撤回去,带上家人,藏入森林、海岛,和秦军再玩一次捉迷藏。
计划看上去很不错,但羊部首领咩须,蛟部君长高竜总觉得心神不宁,于是便有了这场占卜。
两人说出了所祷之事后,大巫开始细细观察两根鸡腿骨侧部所有细窍,用长寸余的细竹梃插进去,再根据其斜直正偏而定吉凶。据说此法有一十八种变化,大抵直而正或附骨者为吉,曲而斜或远骨者为凶。
大巫摆弄了半天,指着每一个孔窍,解答了他们的疑惑。
“水牛部骁勇善战,一定能挡住桂林秦军。”
“马蜂部迟迟未来,或因争夺族长之位,闹了内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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