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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这下可捅了大篓子,骊山陵的副监赵高故意将事情弄复杂,问墨者们:“是陛下法令大,还是墨经之义大”

    三名墨者虽然固执,却也不傻,闭口不言,但还是被赵高拘捕,报予秦始皇,说墨者认为朝廷无道,不提供技术,秦始皇哪会管这种小事,又一挥手,令廷尉处置。

    最后,三人判了和喜一样的刑,发配到岭南做司寇,因为昌南侯刚刚和秦始皇请求,番禺将建造一所造船工坊,需要墨者和工匠协助……

    在巨子程商看来,这已是他几度找廷尉、少府理论后争取到的减刑,但秦墨中的少壮派们,却不这么认为。

    “真是是好样的!”

    杨毅跛着脚走到石磨边,一拳砸在上头,咬牙道:“子墨子曰,万事莫贵于义!背义而向往俸禄的人很多,拒绝俸禄而向往义的人很少,三人虽远行,却无愧于墨者之名,只是巨子也太过软弱了。”

    言罢抬起头:“适林,程巨子乃是你授业夫子,你怎么看”

    “吾等皆不满巨子,否则也不会相互联结,欲有所作为了。”

    经历过师兄弟无辜流放的事后,适林却是大彻大悟,眼中不再有迷茫,对四人道:

    “我今日约汝等来此,正是有一件事要与二三子商议!”

    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五人只能挤在一起,低声细语。

    适林道:“子墨子在《兼爱》里说过,仁人之事者,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敢问二三子,在一统之前,天下之害,孰为大”

    杨毅说道:“那时候的天下之害,自然是大国攻小国,大家乱小家,强之劫弱,众之暴寡,诈之谋愚,贵之敖贱。”

    适林道:“然也,造成这种种的,乃是天下七分,诸侯争强,执其兵刃毒药水火,相互贼杀。天下定于一,若能完成兼并,变七国为一国,则纷争必能消弭,为了实现‘尚同’,吾等秦墨不惜违背‘非攻’之义,助秦一天下……”

    这个过程是血淋淋的,适林和在场四人,除了杨毅是土生土长的关中人外,其余皆是战争遗留的孤儿,他们知道,统一付出了多大代价。

    而出于对自己违背“非攻”的愧疚,秦墨收养了无家可归的他们,抚育长大,教之以墨经。众人对墨家的认同感,远甚于秦。

    “可如今呢诸侯已灭,列郡县而废封建,但征战仍未消弭,昔日七国之人相互怨恨,百姓依然贫苦,朝不保夕,但朝廷却越发奢靡,苛捐杂役,使天下沸腾。”

    适林扫视众人,用力地问道:“敢问二三子,当今之时,天下之害,孰为大”

    四人张了张嘴,但都未说出来。

    “不敢说”

    适林笑了:“那我替汝等说!”

    他腾地站起,跳到了磨盘之上,面容因愤怒而扭曲,用极力压制的音量道:“当今之害,莫大于人君者之不惠也!当今之害,莫大于陛下之骄固暴虐也!”

    “秦始皇帝,他,就是当今天下之大害!”

    ……

    此言如同惊涛骇浪!席卷众人的心胆,哪怕对朝廷有怨言,但碍于皇帝多年来竖立的权威,从未有人敢说出口过。

    但他们,毕竟是被孟子骂作“无父无君”的墨者啊!在秦朝体制内部,最该想明白这件事的,除了墨家,还能有谁

    短暂的沉寂后,一个许多年前,被前任巨子“唐夫子”从邯郸废墟里救下的孤儿赵尹,大着胆子问道:“敢问适林,这当今之大害,该如何除之”

    适林的回答,再次惊起一层浪。

    “当诛之!”

    “啊!”

    纵然有所准备,四人亦不由后退了几步,有人立刻趴在窗户边,心虚地看看外面,生怕被偷听,那他们就死定了。亦有人贴着墙,不知这时候该不该开溜……

    秦律,听到谋反之言不报官,是要株连的!

    但适林却咄咄逼人,继续说着这些每个字,都足够他五马分尸,三族夷灭的大逆不道之言!

    “曾经有儒生质问子墨子,昔者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此皆立为圣王,是何故也”

    “子墨子说,这不叫‘攻’,而叫做‘诛’!”

    “儒生认为,诛是上罚下,以下犯上则叫做弑。但吾等墨者不然,只要是惩暴罚不义,便是诛!”

    墨家的诛,与等级高低无关,而是正义对不正义的惩罚。

    低贱的黔首刑徒,面对诸侯将相的苛暴,奋而诛之,亦是正义!

    也难怪,同样赞同“诛一夫”的孟子,一定要和墨家的诛暴撇开关系,骂他们:“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在墨子死后,墨家分裂,各个派别教义有所偏斜,其中就有一派“侠墨”,他们布衣粗食,扶危济困,诛杀酷吏,消灭暴政,希望兼爱的光芒,能够普照苦难的大众。

    但理所当然,这一派受到了诸侯的打压,亦遭到墨家其余派别抨击,很快就消亡了。

    然而,今日,诛暴的大旗,却被一个秦墨的年轻弟子再度扛起:

    适林目光无惧,走向四人,振振有词:

    “作为君主,哪怕他是皇帝,如果施暴政,且不知悔改,屡劝不听,理所当然,就要被人人得而诛之!此乃为天下除害之事!”

    “不!”

    第一个发声拒绝的,竟是跛脚的杨毅。

    他双手死死堵着自己的耳朵,不断摇头。

    “我虽是墨者,但亦是关中秦人,不是那些整天想着六国刺客,我不会反秦,不会倾覆父母之邦!”

    “我会戳破耳膜,咬断舌头,就当什么都没听见,亦不会告发汝等!”

    说着,他便要拔腿离开磨坊,谁料刚开门,就撞上了一人!

    ……

    门外突然出现人影,除了适林外,磨坊内众人大惊,以为自己的话被人偷听。

    但门口那人却举起手中的明火,在脸前晃了晃,接着将其扔到地上,踩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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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1.第692章 为人民服务
    第692章 为人民服务

    秦始皇三十六年五月中旬,番禺城北十里的石门亭,亭父刚起床,打算去喂鸡,却看见昨夜来投宿的两名军卒,已站在院中聊天,手中蒲扇不停,抱怨岭南炎热,而他们押送的犯人:那身穿褐衣的髡发墨者,则蹲在地上,手里正在鼓捣着什么……

    墨者名为“忠”,墨门之人,都叫他阿忠,正是两月前,因为拒绝为骊山陵地宫提供精密技术,被流放的三人之一。

    他们来得不巧,时值仲夏,岭南犹如一个大蒸笼,阿忠的两名师兄在阳山关染疾,走到四会实在撑不住了,再走下去恐怕会死,不得已留在那养病,仅剩阿忠继续赶赴番禺,昨日在石门亭借宿。

    见亭父起来了,阿忠便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来:“老丈,你来看看此物。”

    亭父与两名军卒打了招呼,却见阿忠手里,是一个用木头现雕的铃铛,那铃是倒置的,上面有绳,下方则有木钩……

    亭父有些奇怪:“这是何物”

    阿忠道:“我听你昨日抱怨,说岭南炎热潮湿,亭舍附近多虫蚁,成群结队,闻到腥味便蜂拥而至,就算将鱼挂到房梁上,它们也能爬上去,但有了此物……”

    他请亭父取点水来,为其做演示:将木铃内注满水,下面挂钩挂一条刚捕得的鲜鱼,悬于梁上,果不多时,就有红蚂蚁闻着腥味而至,但这一次,还不等它们爬到下面挂钩的食物上,淹死在木铃的注水中,不一会,木铃里便漂满了死蚁尸体。

    “你这后生,真是聪慧!”

    石门亭父啧啧称奇,此物看似简单,但他们却没能想到,这名叫阿忠的墨者只是随口一听,随手一做,便解决了困扰他许久的难题。

    亭父道谢不已,阿忠却道:“子墨子说过,夫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爱人利人,都是身为墨者应该做的,老丈不必言谢。等我到了番禺,会请匠人将此物造上成百上千,让各亭各营都能用上。”

    将两个一早起来制作的木铃赠予亭父后,阿忠也在军卒的催促下,离开了石门驿向南行,他们要在今日内抵达番禺……

    “对了。”

    他重新戴上桎梏后,回过头对亭父笑道:“这器物,就叫它‘气死蚁’吧。”

    ……

    “君侯,从咸阳发配来的三名墨者已到岭南,但有两人在四会养病,只有一人,前日来到番禺……”

    利仓前来禀报时,黑夫正忙着在地图上划线,只颔首说:“知道了。”

    对于发生在咸阳的事,他亦有耳闻,毕竟黑夫与墨家、农家都有交情,同秦墨巨子程商,还是多年好友。

    当听闻少府姚贾让墨者去帮忙修阿房宫、骊山陵,他亦不由骂道:“这不是故意挑事么”

    说得不好听点,墨者就是一群狂信徒,对待《墨经》,就像基督徒对圣经一样,而且组织严密,拥有武装,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还踵。

    秦墨虽然为了实现统一大同,抛弃了非攻,但兼爱、尚贤、尚同、明鬼、非乐、节葬、节用等九篇,却一直恪守如初。

    “让反对奢侈、厚葬的墨者去修阿房宫,骊山陵,这与英国人给发抹了猪油的子弹有何区别”

    果不其然,分到骊山陵的三个墨家小伙子不干了,遂被发配岭南。

    官吏百僚,诸子百家惨遭流放,乃寻常之事,黑夫手下三十万南征军兵民里,三分之一的人是因罪谪迁的你敢信

    不过,黑夫还是从中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

    “姚贾、赵高,这二人若是凑一块去,网罗罪名让墨者遭殃,简直易如反掌啊……是想通过打击墨家,进而打击公子扶苏”

    这招数一点不高明,黑夫摇了摇头,岭南距离咸阳太远,他鞭长莫及,只能通过滞后的消息,来分析已过时的局势。

    对于墨家,黑夫的态度是:能保则保的。

    这个组织虽然打着明鬼的旗号,但在自然科学上,钻研得比谁都深,在黑夫的劝说下,程墨前几年公开了与光学、力学、杠杆等有关的《经说》,与张苍领衔的有学之士一起钻研,假以时日,或能成为中华科学体系的基石。

    而墨家在攻防上的精湛技艺,是让秦朝军工效率领先六国的关键,黑夫的一些想法,必须仰仗他们才能实现。

    几年前,李斯提议禁绝天下诗书、百家之言,墨家亦在其列,正是黑夫给秦始皇提议“兴工农之学”,才让墨家因为“有用”被留了下来。

    这两年来,统一战争前后收养的那百多名六国孤儿渐渐长大,成了墨家的中流砥柱,同时依靠墨者行走各郡县,在工学传授能工巧匠技艺,墨家颇有复兴态势……

    除了有利用价值外,对墨家的理念,黑夫也是发自内心敬重的……

    诸子百家,学术五花八门,立场各有不同。

    杨朱是极端利己,站在个人立场。

    道家黄老崇尚无为,庄子亦是保身全生,黄老则更加入世一些,试图将治身和治国结合起来。

    儒家各派的特点是积极入世,强调个人的社会、家庭责任。不过在立场上,也只有孟儒敢喊出“民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其他各派,虽然嘴上说着“天听自我民听”,强调民本,但那些礼仪纲常,无不是给统治者提的妙方。说白了,就是脚明明站在平民中,屁股坐在士大夫处,脑袋却伸到皇帝脚边去了……

    法家自不必说,学说从头到尾,都强调尊君,集权,目标是富国强兵,兼并天下,在此之余,才考虑生民死活,虽然也吸纳了儒家一些“爱民”的主张,喜这样的法吏亦产生了“法者,天下之程式”的想法,但绝非主流。

    农家的学说虽然站在小农角度,但又厌恶商贾,甚至提出所有人都应该回归最初,一起种田,太过狭隘



702.第693章 建木高百仞(二合一)
    第693章 建木高百仞(二合一)

    (将近六千字,抵两章了)

    造船厂位于番禺城南的郁水汊流入海口,原本的历史上,两千多年后,这里也会发掘出一座中国考古发现最早的造船遗址,只是不知道,那座工坊,是否有墨者的足迹。

    墨者阿忠已经来此半个月了,这工坊与中原相比不算大,陆上是木料加工场,岭南多巨木,杉木、蕈树,都是造船的好材料。由兵卒徭役们手持斧钺砍刀伐下后,抛入郁水,便可顺流而下,省时省力。

    水边则是十个并排的造船台,六小四大,小的可造三百斛船,大的可造五百斛船,来自胶东、会稽的船匠忙活不停,从建龙骨开始,到装钉甲板结束,造好一艘船得花月余时间。造出来的船只刚下水就驶往上游,昌南侯对瓯越的战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阿忠问过,大多数工匠是从胶东“青岛港”被征来的,正是这群船匠,造出了能跨越东海,远征海东的风帆楼船,昌南侯手下的幕僚徐福还时不时来巡视一番。

    但眼下工匠们所造的十艘,却并非尖底的远航海船,而是平底的河船,且无高大的桅杆,主要动力是桨叶,但在船后三分之一的位置,却再无桨孔,反而一左一右两侧,多出了两个酷似大车轮的东西……

    若跑到船仓内部一观究竟,便会发现,这其实不是车轮,而颇似南郡的“踏车”,亦称之为龙骨水车。此物是去年在安陆县出现的,常安在田间地头,数人扶着木杠,脚踩踏板,带动轮轴,便能利用水轮汲水到田中。阿忠路过南郡时,便见过农人妻女踏水,与大水车不同,它是由人力转动的。

    如今,不过是将踏车放到船上,再稍加更易,保留了踏板和大小轮轴,却将木链刮板换成了轮桨,入水约一尺……

    这就是黑夫要阿忠来帮忙的原因了,虽然原理不难,但却绝非移植那么简单,制作并调试巨大的轮轴,使之合理运行,得有墨者提纲挈领才行。

    正因安了轮桨,这种新型船只才被黑夫称之为“轮船”,眼下这是两轮,旁边还有更大的四轮、六轮乃至八轮。

    “胳膊拧不过大腿。”

    这是昌南侯原话,也是一句废话,从腿部与臂部力量的不同,就可知蹬踏肯定比手划出力多。从物理做功效率来看,明轮桨叶是连续运动,效率高,而木桨划水时,间歇运动,效率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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