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所以比起处死,软禁更合适些,而且留着吕泽,还能引蛇出洞……
“以此之众,如何与黑夫敌?”项伯有些悲观。
“形势已是如此,非一日之寒也。”项梁叹息道:
“数月前,籍儿在西河的决断是对的,当时是应该与黑夫决一死战,而不是后退。”
一退,诸侯心就散了,各归其国,再难捏成一个拳头,与黑夫为敌,这也导致河东遭到突袭,魏军主力大半覆灭,六国恐怕难逃被各个击破的下场。
若再往前看,项羽也犯了很多错,他就不该按照心里的执念,西入秦地,而应该立刻对南阳发动进攻,断黑夫退路,占据先手。反观黑夫,大概在入武关之际,便立刻让江东偷袭淮南了吧?
这就是二人的差距。
再再往前,到王贲死时,楚国就应该及时调整战略,不再以诛秦复仇为主要目标,而是维持天下均势,让楚能长存于世……
只可惜,他那侄儿,战术一流,战略上,却一塌糊涂,还固执,不愿意听人劝。
比如两个月前,当项籍将江东兵驱逐出淮南后,楚国中枢对未来如何用兵有过一场争议。
当时项梁提出北上进攻胶东,拔掉这颗钉子,伺机取得齐地商贾们的船舶,让楚国多一条退路。
但长辈想着退路,年轻人却只想着如何战得英勇,项籍深感江东、淮南如芒刺在背,随时可能再度袭击淮南,竟提出,要去进攻衡山,用攻打黑夫老家的举动,吸引南方兵团与他会战。
“黑夫可不是你。”
项梁与侄儿大吵一架,但他的态度无济于事,衡山、江东带给楚国的威胁更大,中枢大多数人支持项籍,要在中原大战前,解决后患!
但两个月过去了,据项梁所知,这场西征并未取得太大战果。听说衡山避而不战,放弃邾县遁逃江南,江东也对此置之不理,越兵反而在东海郡频繁出没,滋扰县邑。
更让人担忧的是,项籍的大军,在深入衡山郡后,已经连续十天没有传回消息了,淮南前往衡山的路,也为舟师及丹阳兵所断。
“以籍儿之能,纵战不利,也不可能覆没罢。”
项梁只能将项籍的西征,说成史诗大捷,连克邾县、安陆,烧了黑夫老家,以此振奋人心。
但虚幻的大捷越是张扬,他心里就越没底,现在任何谋略都无济于事,项梁只能做那根撑住楚国存亡的大梁,站在中原,能撑一时是一时。
然后,带着对侄儿的信心,希望他真的能创造点奇迹……
抚着在塞北被冻掉的耳朵,项梁如是想道:
“籍儿觉得,我辜负了他,竟提出北结匈奴这种计策,丢了项氏的脸面。”
“但我深信,籍儿不会辜负楚国,辜负项氏先祖……”
形势虽然不妙,但远未到胜负已定的程度,楚国不能放弃希望。
“黑夫在河南仅有东门豹一军,而河东韩信有太原李左车、上党张耳、河内司马卯牵制,亦难以轻易突破太行。”
“如此看来,大战三月后才会开始,在这之前,我且先将诸县公中有异心者,一一软禁起来,收其部曲。”
项梁这是要搞集权了,虽然有点晚……
他安排项伯道:“将吕泽软禁,记在那些提出要探望他的人,再派人暗暗偷听。”
“今日为吕泽求情的二人,横阳公傅宽、下邑公王陵、张良三人,要仔细盯着,我怀疑,营中已有黑夫间谍,须得仔细查探。如今吕泽被捕,谍必乘机拜访三人,以鼓动其不满之心,你要派人看紧了!”
项伯领命,又道:“子房就不必了罢,他与我是至交,兄长也说了,今日为吕泽求情,是为了全局考虑,而非为吕泽也,弟可以用性命担保,子房绝不会对项氏不利。”
“这是自然。”项梁笑着,心里却不太信任弟弟的看法:
“张良此番受我邀约前来,事关颍川向背,吾弟,籍儿在处置韩国上,犯了许多错,如今你我须得加以补救,设法让张子房,让韩国,继续站在楚国这边,死心塌地!”
……
而陈留公郦商处,郦食其在听他说完白天那场好戏后,也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兄长要去探望吕泽?”
郦食其嗤之以鼻:“愚蠢,吕泽已被监视,我去作甚,自投罗网么?”
郦商挠了挠头:“那是去拜访傅宽、王陵?彼辈是吕泽好友,定会对吕泽被卸去兵权愤愤不平,弟与他们相识,可以为兄长引荐。”
郦食其还是摇头:“不行,这两人公然为吕泽求情,此时过去,太显眼了,好似生怕别人不知我乃秦谍。”
郦商奇了:“那兄长欲去拜会谁人?”
郦食其摸着花白的胡须,笑道:“我要去拜会一个与你一样,今日袖手旁观的聪明人!”
“泗水郡出了名的大侠,先投彭越,又复归楚的墙头草。”
“丰公,雍齿!”
……
ps:晚上还有一章。
秦吏 第973章 你有张良计
丰公雍齿是沛县丰邑人,是本乡著名乡豪,家产丰厚,为人任侠。当乱世到来之际,泗水郡各县纷纷起兵自保,听闻吕泽在沛县杀县令,自立为沛公,雍齿也不甘示弱,在丰邑扯旗。
此地虽名为乡,但人口却足以成县,雍齿手下有一千多号丰县子弟,恰逢彭越攻昌邑县,雍齿往投之,抱上大腿。靠着彭越做靠山,他抵挡住了沛县吕泽的吞并,二人与占据下邑的王陵一起,在丰沛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
但随着楚国日益强盛,而彭越受限于齐鲁,雍齿这墙头草开始随风而动,在楚人游说下,又复投了楚国,被任命为丰公,此番项梁召集淮北县公齐聚大梁,因为儿子在彭城做人质,雍齿只好也来了。
作为豪侠,雍齿素来喜欢交接朋友,此番十八路县公汇合,便结识了不少各地实力派,其中就有陈留的郦商,陈留距大梁近,承担大军一部分粮秣,众人都希望和郦商搞好关系。
所以当郦商来拜访时,雍齿少不得亲自相迎,让手下的门客审食其安排几个附近掳来的民女布置宴会。
郦商并非独自前来,还带来了其兄,魏大夫郦食其,郦食其在这就不装儒士,自称“高阳酒徒”,其博广众闻的谈吐,以及怎么喝都不醉的豪爽,都让雍齿印象深刻,觉得很对胃口。
自从那日后,郦食其就成了雍齿营中的常客,到了第三天后,二人已亲近到可以屏退众人,说些悄悄话的地步……
“丰沛出人才啊。”
这日雍齿要劝酒,郦食其却止住了他,因为这老酒鬼有个习惯,那就是谈大事绝不饮酒,因为酒后的话,第二天对方容易反悔。
见他忽生感慨,雍齿莫名其妙,郦食其却道:
“丰公在丰沛,应该听过,‘沛县三杰’的说法罢?”
雍齿看了外头一眼,点了点头。
“据说是那一位的说法……”
作为敌人,某黑的名,在楚国是不能随便提的,遂用“那一位“来代替。
“昔日沛县主吏掾萧何。”
当年黑夫过沛的事,在当地引起的轰动还是很大的。
“狱掾曹参,还有丰邑的无赖儿,泗水亭长刘季,皆被那一位征募到胶东为吏,是为三杰,不过……”
雍齿面露轻蔑之色:“我听说,萧何如今在咸阳是九卿了,曹参也掌控一郡军权,麾下有两三万人,这二人确实是这数百年来,沛县出身的人中,官做得最大的,当得起人杰之称,可刘季算什么?”
他说着呸了一口:“不过一海东戍卒罢了,也敢称‘杰’?”
对这个昔日跟着自己混过,后来又跑出去投王陵、张耳,最终混入体制的刘小弟,雍齿从来就没看得起过。
“不然。”
郦食其却摇头道:”据我在河东时听到的传闻,说是公子扶苏已死,在海东起兵的扶苏,只是假扶苏,是刘季扶持的傀儡,而那刘季,才是两辽的实际控制者……“
他笑道:“如此看来,这刘季虽未称王,但也算一方诸侯了,三杰之名,他确实当得起。”
“这刘季,也真是善于钻营。”
雍齿不免有些郁闷,郦食其又道:“除了三杰外,丰沛还有三侠。便是沛公吕泽、下邑公王陵、还有丰公你了。三侠不如三杰,但也各占一县,拥兵数千,只是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
郦食其笑道:“这几日见了丰公,只觉得以君之才,当不应拘束于小小乡县才对,我倒是觉得,那所谓三杰,能力也不见得比三侠强,为何彼辈却能入于朝堂,成为封疆大吏,甚至一方诸侯?”
“为何?”
郦食其开始讲故事了,关于大秦丞相李斯,在老鼠身上得出的感悟。
“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选对了,便扶摇直上,选错了,便碾压成泥。“
“仓中之鼠因为选对了地方,自此衣食无忧,不惧生人,好比三杰。而厕中之鼠选错了地方,难免骨瘦如柴,食人之秽,惧怕生人,好比三侠……”
雍齿听得认真,但到了后面不免生气,拍案道:”你这老酒徒,敢嘲笑乃公是鼠?“
“难道不是?”
郦食其收起嬉皮笑脸,转而严肃地说道:“吕泽在沛县也算说一不二,如今却为项梁所拘,朝不保夕,吕泽虽曾是丰公之敌,但今日见其下场,可有兔死狐悲之感?而楚国能否抵挡住秦军进攻,也犹未可知,夜深人静时,雍齿难道就没有惴惴不安过么?”
“你想说什么?”雍齿明白了,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
郦食其凑上前去:“楚国必亡,项氏不足以与谋也,能一天下者,唯有摄政夏公!”
“郦食其,你想叛楚!?”
郦食其不以为然:“我乃魏人,从未效忠于楚,何谈叛楚?倒是丰公,身为楚人,投靠彭越,是为叛楚,已做齐令,又复投楚,是为叛齐。”
“住口!”
雍齿声音急切而短促,同时拔出剑来,却没有往郦食其身上招呼,而是走到门前,拉开一个小缝,见没人才松了口气,回头怒道:
“你到底是奉谁人之命,要来游说我?”
郦食其不紧不慢起身,朝雍齿长长作揖,开始了正式的自我介绍:
“我代大秦摄政本人,敬问沛县的第四杰,丰公安好!”
缄默持续了很久,最后是利剑缓缓入鞘的声音,以及雍齿坐下后,压抑着激动的低语:
“大秦摄政,也知世间有雍齿耶?
……
同样二人处于一室的,还有项梁与来自韩国的客人张良……
“南阳方向,有都尉共尉将兵居叶县,开春北上占昆阳、舞阳、应县,与韩信(公孙信)隔汝水对峙……咳咳。”
自从“光复”韩国,安定下来后,一辈子跑来跑去,刚强了半生的张良,却忽然变得多病起来。
“河南方向,又有东门豹麾下都尉陈婴,临轘辕关,此乃为洛阳通往许、郑捷径要冲。关处鄂岭坂,在太室山与少室山之间,道路险隘,乃韩国门户,韩都尉王喜守之,时常告急。”
两面夹击下,开春以来,颍川基本上一日三警,也幸好韩国东北边的荥阳,东南方的上蔡,尚且在楚国控制之下,否则颍川将被团团包围。
但即便如此,张良也很清楚,以韩国一郡的实力,能征的兵顶多两万,倘若秦军大举进攻,韩将旦夕覆灭。
更麻烦的是,韩国现在不止有外患,内部的问题也一直搁置并未解决。
自先王韩成死后,韩人再未立王,却被楚国安排了一个“摄政”,项籍让他信任的郑昌坐镇阳翟,操控韩国军政大权。
先前项籍归淮南,数万大军从颍川过,郑昌下令在韩地大肆征粮,优先提供楚军衣食,搞得民间怨声载道,而楚军军纪很差,但郑昌却一味偏袒。
就算当年一起跟张良搞复国的“同志”,也对这种暧昧不明的状态表示质疑。
“现在韩国算复国成功了么?与亡国有何异也?”
他们想要的是韩人自己做主的韩国,而不是楚国的傀儡,在战争中被压榨,沦为战场丘墟的牺牲品……
项梁倒是保证说,会立刻派人进入颍川支援,对张良提出的供应粮食问题,也一口答应,但张良并未见他立刻召人安排运粮事宜。
形势迫在眉睫,颍川将成疆场,张良必须通过某种办法,搞明白楚人的打算,如此才能决定韩国下一步,该怎么走!
他提出道:“韩国需要一位新王,否则韩人不会心服,更难以征召作战。”
“子房觉得,谁人可为韩王?”
“国赖长君,韩信(公孙信)或可为王。”
项梁却大摇其头:“不行,此人可为将,却不可为王。”
“我倒是有一个做韩王的上好人选。”
“项君选中了谁?”张良心里叹息,都这节骨眼上,若项梁还敢提郑昌,还要韩国为楚做无底线的牺牲,那韩与楚这不对等的同盟,也就走到头了……
项梁却指着张良,这个将韩国从无到有硬生生恢复,又苦心经营,独自支撑它到现在的申徒道:
“你,张子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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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第974章 假王
从大梁到新郑,不过百余里,数日可达。
骑行在道路上,当看到一望无际的圃田泽时,被项梁任命为“韩假王”的张良便知道,他的祖国到了……
张良很清楚,自己在试探项梁,项梁也在试探自己,若拒绝为王,恐怕就再回不去颍川了。
于是他假言自己并非王族,只能为假王,项梁遂许之,让张良速速归韩,组织韩人成军,抵挡秦军东进。
圃田泽湖水至清深,尝不耗竭,佳肴鱼笋,当年郑国还为韩王之臣时,在此开凿了许多沟渠,以灌溉韩地,沟渠两岸五谷丰登。而在张良复国途中,当他察觉到王贲可能会对许地发动雷霆一击时,主张向北转移,来此避难。
可惜韩王成没听他的,死于秦军之手,但复韩的种子却在圃田泽被保留了下来,终于在半年前,借助楚军之力,攻下整个颍川郡,韩国正式光复,还于旧都!
但复国,当真成功了么?
道路旁的芦苇荡里,闪烁着许多饥肠辘辘的眼睛,他们衣衫褴褛,手持草叉镰刀,大概在此埋伏多时了,在察觉到张良等人多后,才知趣地退了回去,退入草泽深处,却见他们身材瘦削,许是饿了很久……
“是群盗。”
引路的司马无奈地说道,圃田泽是复韩成功的大本营,可现在,它却饱受群盗之患。
“秦楚交战于京、索之间,三川之难民,颍川衣食没有着落的庶民,都往草泽里跑,此地好歹能捕些猎物鱼虾,再不济还能掘草根充饥,遇上有行人路过,还能劫掠其财物。”
张良让人去叫住那些盗贼,但他们却头也不回,跑得更快了……
“怕被你捉去从军填沟壑呢!对彼辈来说,苛政猛于虎啊!”
一个头戴侧注冠的红鼻子老叟一边喝着酒,一边如是说,此人名叫郦食其,是魏国大夫,亦是楚陈留公之兄,张良离开大梁时,他厚着脸皮在道旁说要去新郑,请求捎他一程。
此人没什么正当理由,但张良却让手下人不必管,腾出一辆空车装这老酒鬼,郦食其虽然终日饮酒,但浑浊的眼睛却在观察沿途的种种情形,不时来找张良说话。
“天大大乱就是如此,魏地不少地方亦是群盗泛滥,豪杰并起,秦吏是驱逐残杀完了,秦律令也废除了,可那些杀人越货者,就变得无人能禁。大的盗匪,如彭越,摇身一变成了侯王,小的盗匪,或投靠大盗做了县公,要么继续滞留在草泽,劫掠四方。”
托了复韩运动,也托了郑昌倾韩财货以事楚的政策,整个颍川北部的秩序,已经完全崩溃。
作为始作俑者,张良默然未言。
再往南走,他们抵达了苑陵县。
郦食其咂嘴道:“这苑陵,就是古郐国罢?”
早在六百年前,郑桓公为周幽王司徒,他对腐朽的宗周十分忧虑,想着要自立门户,离开这条注定要沉的船,便利用职务之便为郑国在东土寻找新的落脚点。当时的太史伯就对他分析道:“方今天下,子男之国,虢、郐为大,虢叔恃势,郐仲恃险。若克二邑,则前莘后河,右洛左济,郑国可以少固……”
东虢是荥阳一带,郐国则是苑陵的古称,这一带是郑国的立国之基,虽然都城建在南方的新郑,但苑陵一样是座富庶的大城。
上其城,郦食其望见其屋室甚大,不由赞叹:“壮哉县,不亚于大都之邑,此地户口几何?”
有人告诉了他答案:“早年有一万户,近年来兵数起,民多亡匿,今仅有五千户了……”
那消失的五千户人家是逃了,还是亡逆于草泽了,还是被过路的楚军掳走了,无人能知。
郦食其叹息:“可惜,真是可惜,但不独苑陵,就老朽所见,不论河东还是河内,这些昔日的三河富庶地,也都凋敝不已。”
看似有意无意的话,好像是想以此触动张良一般。
众人在苑陵歇息一晚,继续南下,是夜在途中一处亭舍住宿,因张良简朴,携带的只剩下粗米,其侍从向亭长求食,让他将最好的食物献上,岂料到了开饭时,亭长却蒸了糟糠来给众人食用!
张良的亲信顿时暴怒:“大胆,你可知贵人是谁!”
亭长却不畏惧,挺着胸膛道:
“汝等不是要最好的吃食么?十里八乡,只有糟糠了,哪怕是郑昌、张良来了,也只能吃这些!”
张良却不气恼,安抚属下,端起糟糠,笑着吃了下去,却让人将他们携带的干粮分予亭长。
“老丈,食糟糠多久了?”
“入冬后便一直在吃。”
亭长看着家人狼吞虎咽吃着干粮的模样,叹息道:“本县多丘陵,险恶,山居,五谷所生,长得最好的就是麦、豆,吾等平日所食,大抵是豆饭藿羹,一旦收成不好,就只能吃糟糠。”
“去岁秦楚打仗,但尚未破坏田地,本乡收成本来不错,但秋后楚军过境,那郑昌,竟然令沿途各地将所有粮食都献上,连救命的存粮也不放过,吾等就只剩下这些物什能用来充饥了。”
这算好的了,如今去岁之食已尽,而来年的种子都没着落,到入夏,恐怕就得吃树皮草根了。
亭长忧心忡忡之际,骂完郑昌,又骂起张良来。
“当年秦吏统治本地时,虽然徭役重了些,收泰半租税,但吾等好歹衣食有着落,更无盗匪敢公然横行劫掠。”
“可如今,吾等却于过得如此凄惨,张良要复国,复作甚?他张氏的富贵倒是恢复了,吾等庶民的衣食性命,却都给复没了!”
侍从们敢怒不敢言,张良只是点点头,继续吃着陶碗里的糟糠。
没有盐,没有油,更没有蜜糖,干巴巴的糠皮难嚼,咽下去刮得他喉咙生疼。
如噎在喉……
他做这一切,是为了自己对视富贵,是为了这所谓的“假王”么?
郦食其观察者张良的神色,似有察觉。
入夜后,郦食其拎着酒出门晃荡,在亭舍外发现了站在田埂上,眺望星河的张良。
他走过去笑道:“人便是如此,总是容易忘恩而记仇,若今不如昔,他们便会怨恨将他们带到今日的人。”
“不过子房,不,现在要称之为韩假王了,汝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击秦,莒南刺杀,天下震动。今日终于复国成功,甚至做了假王,此布衣之极也,又有何憾?”
如其所言,少年时代的张良的确颇具任侠精神,血气方刚。
但刺秦失败,大铁椎为救他而死,流亡下邳的经历,使张良变得成熟稳重,开始摒弃刺杀,工于谋略,只可惜困于复韩,没能在更大的舞台上崭露头角。
而如今梦想成真,韩国已复,自己甚至被推上了“假王”的位置,看似韩国的一些都归他掌控了,但张良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欲冠其冠,先承其重……”张良说出了这句话,笑道:
“还是像当年一般,只为自己的一腔愤懑而战时,任侠自在啊。年少时,我将复国报仇想得简单,十余年如一日去做了,才知道何其难也。但更难的还在后头,韩国百万生民的重量,张良扛上肩了,才明白有多重。”
“这假王,我当不起。“
郦食其摇头:“但韩地谁能担得起?郑昌?韩信?”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子房啊,依我看,能救韩地的,只有你了。”
“救韩?”
这词是多么熟悉啊,仿佛想起了年少时,某位“韩奸”在遭到张氏质问时的说辞。
那时,年少的张良嗤之以鼻。
张良摇了摇头:“前后皆是火坑,何言救也,郦生这是,要为我指一条明路么?”
郦食其几乎就脱口而出了,但终究还是忍住。
时机未到。
张良却站起身,拍了拍郦食其,在他耳边说道:
“郦生先前说,河东、河内皆十分凋敝,我只想问,君先前已去关中走了一趟,那儿在黑夫治下,民生如何了?”
郦食其是准备了不少套路话,但此刻,脸上却只剩下惊愕。
虽然郦食其很快就反应过来,收起惊讶,换成迷茫。
对张良来说,这一瞬间的表情,就足够他确定自己的猜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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