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乡啬夫游徼厩典尉史令史,五个人都转过身,看着在场官职最微,爵位最低的小亭长。
厩苑已毁,乘舆马匹尽死,这已经无可挽回,此事定会震惊县廷,按照秦律问责之制,就算诸君在此推脱个干净,到时候免不了受罚
黑夫此言有理,众人也明白,不管他们怎么推卸,依然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逃不了。
无所作为,那便只能坐等惩处。为今之计,若想保住官职爵位,就得想办法,将那些杀人盗马的群盗捉拿归案!
不错!
令史乐眼前一亮:黑夫亭长此言有理,超过五人以上为群盗,那些贼人,毫无疑问,已是群盗了!生擒或杀死群盗,赏赐加倍,吾等若能缉捕那八人,不但能将功赎过,或许还能得赏呢!
被眼前事故震得哆嗦的众秦吏这才找到了一丝希望,纷纷放下个人恩怨,积极商议起来。
想追上骑马的人,自然还是得靠乘马,可如今官府公用的乘舆马都被烧死殆尽,那些拉重物的驽马劣马又不堪骑乘,只能打私马的主意。
被黑夫取名赤胆的红马被他骑来了,算一匹。而在场的秦吏,尉史安圃游徼叔武也是骑马来的,乡啬夫更是把他拉车的两匹马贡献出来。
众人匆匆凑了五匹马,黑夫,安圃,叔武是武吏,自然是要去的,再加上乡亭亭长和一名亭卒,刚好五人。
然而,那个四十多岁,满头散发的厩典却硬是将亭卒拉了下来,自己一咕噜翻上马背,咬牙切齿地说道:
想我当年也在郡上当过武骑士,熟悉马性,这才得到了这个职位,谁料数年辛劳,竟毁于一旦!如今虽然髀间生肉,却还能骑马驰骋,我定要同往,将那贼首擒获,一洗前耻!
黑夫也没说什么,颔首道:事不宜迟,追的越晚,捕获贼人的希望就越渺茫。下吏敢请乡啬夫继续在乡里征用私人马匹,让会骑马的亭卒支援吾等,令史可前往县中禀报此事,何如?
虽然黑夫官职爵位最小,但隐约间,却仿佛是他在发号施令一般,众人点头赞同,连看他不顺眼的叔武都做闷葫芦不说话,看来这家伙终于学聪明了。
只有乐苦着脸说,黑夫把挨骂的差事交给他了,但还是朝众人拱手,祝他们早点擒贼归来。
吾等的官职爵位,就全赖二三子了!拜托!
厩苑的大火已经烧得差不多了,黑夫他们五人五骑在艳阳下跑动起来,沿着涂道往东而去
五个骑手里,居然是自称在郡上当过武骑士的厩典骑得最快,当然也可能是他报仇心切,简直如风驰电骋一般。
然后是游徼叔武和乡亭亭长,也稳扎稳打地骑在前头,黑夫与尉史安圃反倒落在了最后。
安圃一边夹着马腹加速,一边回头朝骑术最菜的黑夫喊道:贼人既然抢了马匹代步,就只能走大道,不能钻林子。从乡邑往东,一共还有三个亭舍
黑夫张口欲答,烈风和灰土立刻钻了进来,他只能闭上嘴巴,在心里想道:我料定那些楚人里,会骑马的顶多只有一半,或许是两人同骑一马,速度肯定不快,运气好的话,他们会在亭舍处被手持武器的亭卒拦下!
不过这还真不好说,就看那几个亭舍是不是像湖阳亭一样敬业,每时每刻都让人看着路面动静,放哨的人也不能打瞌睡
黑夫的猜想,很快就见了分晓,疾驰小半个时辰后,他们抵达了第一个亭舍。
果然,这里的亭卒只是说,半个时辰前,听到有马匹疾驰而过的声音,等跑出来,只看到远去的烟尘
安圃和厩典将这个亭的人大骂一通,黑夫则蹲在地上,看着密集的马蹄印若有所思。
安陆县往东,是大别山和铜柏山的余脉,地势越来越高,人烟里聚越来越少,涂道两侧是越来越茂密的树林。贼人除非骑马,否则不可能离开路面。
只要他们还在路面上,就有机会追上!
接着追!
五人继续上马驰骋,第二个亭舍距离较远,足足骑了半个多时辰,才抵达了这处位于两个土丘之间的亭障。
这是个军事性质较强的大亭,五六个亭卒手持武器,正围着几具马尸,还有一具人尸,焦急地向路面眺望,见黑夫他们疾驰而来,两张弓箭,一架弩机立刻瞄准了他们!
尉史游徼追贼至此!
厩典大声喊了起来,勒住马后,立刻去查看那几具马尸,眼看两匹喂养得膘肥体健的马都是身中了几箭,横尸路心,另一匹则是腿部中箭,痛苦地卧在一边。
厩典心疼地抚摸着那唯一生还的马儿,破口大骂:汝等好大的胆子,竟敢杀我养的马!
亭卒讷讷,当地亭长认出了游徼叔武,连忙拱手道:敢言于上吏,两刻前,有两名贼人骑着马,手里挥着竹鞭,驱赶着七八匹马闯了过来,吾等阻拦不及,只赶得上乱箭射去
尉史安圃也下了马,闻言大惊,拉着那亭长追问道:你再说一遍,有几个人?
两个人,这便是其中之一,被乱箭射了下来,还有一人骑术精湛,在马腹侧面躲了过去。
那尸体身材和黑夫差不多高,不太像石口中身高才七尺的敖。
明明有八人,可只有两人乘马至此,这又是怎么回事?其他人哪去了?游徼叔武也和乡亭亭长面面相觑。
只有黑夫立刻反应了过来,骂道:吾等又中计了!
第101章 非寻常之辈
若我所料没错的话,那些邦亡贼人明显是两拨,分批潜逃,吾等追赶的,只是会骑马的两人。
第二处亭舍外,听黑夫如此分析,尉史安圃皱眉道:那剩下六人在哪?
其余六人,想必是藏匿在路旁山林里。
厩典有些气愤:既然只有两人会骑乘,为何要牵走我十多匹马!
黑夫道:这就是那贼首敖的狡猾之处了,他先烧了厩苑,引起乡吏震惊,引大队人马去追。要知道除了我们五人五骑外,各亭的亭卒也在闻讯后,步行朝这边赶过来。如此一来,整个乡的西面武备空虚,那六个人或许就能乘夜色往西走,遁入云梦泽!那才是步行离开秦境,最可能成功的捷径!
他瞧了瞧天色,现在已经快到舂时了,再过一两个时辰,太阳就会落山,到那时,便是那六个人乘夜潜逃的时机。
那么问题又来了,作为一切的主谋者敖,会在哪个方向?
黑夫心道:知道用荆券迷惑令史查案,利用时间差突袭厩苑夺马,再以此引诱吾等追赶这几个计策一环扣一环,非大智大勇之人不能为也,敖的身份越发成迷了。我才不相信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楚国逃民,一个甘愿做庸耕者的人,过去一年多不显山不露水,或许就是为了今日,居然把全乡的秦吏都戏耍得团团转!
说不准,这人还是个楚国间谍呢!
但这只是猜想,黑夫对众人则只能说,敖指挥了这起邦亡盗马事件,是个狡猾又胆大的恶徒,那个骑马冲过去的人,一定就是他!
黑夫向安圃拱手道:尉史,请你立刻带一人返回,让乡中众亭卒不要全部过来,在前往云梦泽的各处路口布下岗哨,严防有人夜里潜逃!
安圃点了点头,便带着乡亭亭长骑马往回走了,敖作为主犯固然要逮住,但另外六人,也不能放任他们逃跑。
黑夫则和叔武厩典三人继续沿路追赶,厩典一马当先,但拐过一个小丘后,黑夫却发现他在前方停了下来。
厩典,出了何事?
马蹄在这分开了,群马蹄印杂乱,沿着大道继续往前,却有一匹马单独离开,往这条小路奔去。
叔武犹豫地问道:会不会是那贼首单独放走了一匹马?
不太可能,二位请看,这马蹄印很重,上面肯定坐了个人!而大路的马蹄印虽然多,却都较轻,分明是无人骑乘!
厩典是养马的行家,自然能判断出来,但为了以防万一,叔武还是单独一人沿着大路追赶。前面两里开外,就是安陆县最东边的一处亭舍,叔武说若他没有找到贼人,就顺便过去要点人手,把失散的群马追回来。
黑夫和厩典纵马上了小路,大路虽然是泥泞的黄土路面,可好歹能容纳两辆马车并行。拐出岔道后,他们只能沿着荒芜的田野间,一条勉强能辨认出车辙印的小路前进。它比田埂略宽,只能容许一匹马跑动,因为不常走人,小径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野草,淡黄色的小花已经开败,褐色的秋后蚱蜢在地上爬来爬去
虽然路不太好走,但厩典却仗着骑术高超,依然骑的很急,一旦有了什么发现,就立刻下来查探一番。
却见他兴奋地捏着一泡温热的马粪,一点都不嫌脏,对远处黑夫大喊道:黑夫亭长,吾等追上了!这马粪滚烫,只在片刻之前!
说着,厩典也不等黑夫,再度上马,加速向前奔去。
黑夫将褡裢里的木筹扔在路心,作为给后面援兵引路的标志,心里有些庆幸,还好让厩典跟着来了,他虽然会点足迹学皮毛,可只会看人的,对马的蹄印显露的信息,就完全一窍不通了
但黑夫依然有点担心,以敖的狡猾多谋,会不会还留着什么后手呢?
石招供时说,敖离开猎户家时,除了剑和钱外,还顺走了几个木兽夹
想到这里,黑夫连忙朝前面大声呼道:厩典,小心!
但已经晚了,他话音刚末,忽然,在荒草没过马蹄的小路上,厩典骑乘的灰马一下子就马失前蹄,绊倒了!
灰马发出了一声嘶鸣,前足乱摆,后腿跪倒,将厩典掀出马背,重重砸在地上!
黑夫连忙过去一看,原来那马的后腿,果然踩到了一个木兽夹!木钉深深嵌入马皮,鲜血淋漓。
而厩典,也捧着自己的腿呼痛不止,他被甩出来时,将腿摔伤了。
厩典,没事罢?黑夫连忙将他扶了起来,试了试后,发现厩典的脚踝已经扭伤,一碰到地面就刺痛不已。
黑夫亭长,休要管我,速去追赶贼首,他肯定就在前面!
厩典愤怒地说道:区区小贼,非但三番两次辱老夫,竟还将全乡官吏兵卒当成猴子般戏耍,若不将他擒拿归案,吾等羞为秦吏!
诺,黑夫愿为厩典代劳!
黑夫也知道孰轻孰重,安置好厩典后,继续上马疾追!
这一次,每逢看不到路面情况的地方,他都小心地绕开。
但纵使没有兽夹作遂,小路依然不好走,地面松软,布满裂缝,到处是半掩埋的树根和隐藏的石块,到了后面,连积满了水的车南辙印都消失不见了。
这是安陆县边界的尽头,再往前,就是秦楚两国都管不着的山区,在那里,没有编户齐民,只有一些不知从何时起,就生活在这的蛮夷野民。
黑夫发现,自己正在起伏的丘陵中穿梭,越过倒下的树木和纠缠的荆棘,深入狭窄山沟的底部,沉重的树枝夹着潮湿的树叶,一次又一次抽打着他的脸。
他甚至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甚至开始怀疑,贼人到底还在不在前方?
终于,在骑马冲过一片灌木后,他瞧见,在前方陡峭的山下,有一匹黑色的马儿,正留在原地,静静地咀嚼着草
马背上,空无一人。
但黑夫一抬头,却看见,在上山的樵夫小道上,在密密麻麻的树丛间,有一个穿着粗麻布衣的瘦削男子,背着张弓,正在奋力向上攀爬!
黑夫立刻下马,取了挂在马侧的手弩,装矢上弦一气呵成,抬手瞄准爬到一半的贼人,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悬刀!
只可惜,他的射术远没有剑术好,弩矢偏了些,射到了那人左侧的一棵树上,震得树枝摇晃,松果掉落,也惊动了那人。
他回过头来,黑夫发现此人扎着椎髻,嘴里叼着一把短刀,面容黝黑,颔下留着短须,看到黑夫追到此地,目光里闪过一丝诧异。
将近十天的追查,日以继夜的猜测,今天,黑夫终于看到这个在他脑中构想过无数遍的凶犯了!
敖!黑夫再度端起上弦的弩机,对准了他的脊背,一边往前快步靠近,一边大喊凶犯的名。
还不束手就擒?
敖却浑然不惧,他咬着短刀,对黑夫笑了一下,随即,便手脚并用,加速向山上爬去!
第102章 谍影
安陆县城往东近百里处,已经离开了江汉平原的范围,进入大别山和铜柏山的余脉。在这片地势不算高的崎岖丘陵间,散落着无数榆树松木和桦树,它们静静矗立,如同沉默的哨兵,树皮好似古旧粗糙的铠甲,爬满了铜锈般的青绿苔藓。
灌木和花草在地面杂乱地生长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四处生长,散发淡淡幽香,吸引了成群昆虫,小松鼠蹲在树枝上,抱着饱满的松子啃个不停,洒落夕阳余晖的空中,还时不时响起一声清脆鸟鸣
一切都是如此祥和静怡,直到一个瘦削的男子出现!
他从一棵倾倒的巨大枯树后一跃而出,重重踩在落叶和枝干上,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安宁!
鸟儿惊飞,昆虫四散,连小松鼠都扔了松果,缩回了树洞。
瘦削男子飞奔而过后,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就在松鼠试探着要探出头来时,却又有一人狂奔而至!
那是一位端着弩机的赤帻亭长,正是黑夫!
没有近身的厮杀,更没有任何对话,黑夫弃马上山后,与敖在这片树林里一路追逐,进行一场猎与逃的游戏。
他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敖的身影就在他前面二三十步外,有时候消失不见,有时候又突然出现,时隐时无。这人很会逃跑,不停躲到树干之后,让黑夫手里的弩机从来都射不中他。
黑夫最初还担心敖的反击,不过虽然他背着一张蔽弓,却似乎没有带箭
他们上了一个缓坡,又从另一侧下去,黑夫双腿随着地形减速加速。地上满是树根和石块,布履太薄,脚板底被膈得生疼,他听说一些南郡本地的濮越之民可以赤脚在山里行走,如履平地,是怎么做到的?
前方的树林越来越密,障碍物越来越多,黑夫只能任凭树枝抽打脸颊,一根枝条勾住赤帻,将其留在了上面,像一面显眼的旗帜,黑夫也顾不上去拿。
二人的追逃持续了将近一刻时间,就在黑夫不小心被一只惊跑的麋鹿所阻,停顿了片刻,以为自己再次丢失了敖的踪迹时,在拐了个弯后,他突然发现了,正拽着倒生根想往一株大榕树上爬的敖
他难道想隐藏在榕树上,让黑夫傻乎乎地继续往前跑么?可惜动作慢了点。
黑夫大喜,立刻拔剑逼上前去——在追逐的过程中,他已经射光了弩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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