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好汉子,想以死隐瞒同党?可惜,没那么容易!
第99章 邦亡人
第二天平旦时分,趴在案几上睡着的黑夫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天还没亮,而传入耳中的,也不是鸡鸣,而是彻夜未停的惨叫
都已经打了一夜了。
他不免有点可怜那嫌犯,大概是因为秦律不提倡审案时动用刑讯,秦国的处刑尚且原始,只是简单的用木棍竹棍抽打身体,但造成的痛苦也足够巨大。并且,不打则已,一旦用刑,便要打到你张口为止!
过了一会,间歇响起的惨叫声渐渐平息下去,当石再次被带上来时,已是遍体鳞伤。
昨夜被撞得差点吐血的尉史安圃亲自用刑,他下手毫不留情,石的背上,几乎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全是血淋淋的笞痕,人也痛得昏死过去,被人浇了一头冷水后,才哆嗦着醒了过来。
说,还是不说?
令史乐也暗恨石刚才将自己吓倒一事,这位本来爱笑的和蔼秦吏,此刻脸色冰冷。
被打得皮开肉绽的石抬起头,看了阻止他自杀的黑夫一眼,自嘲地惨笑一下后,终于松了口。
再是铁打的男儿,也熬不过酷刑的折磨,除非他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事情,得从一年前说起,石有一天上山砍柴,却不料误踩了猎户捕兽用的夹子。这物什靠自己一个人死活掰不开,他呼救无果,还引来了一头斑斓的大花豹子
眼看他就要丧命豹口,就在这时,一个路过此地的瘦小男子杀死了花豹,救了他性命。
自此以后,石视那人为恩公,对他言听计从,二人还经常往来,渐成莫逆之交。
那个救你的男子叫什么?是何籍贯身份?
石这时候也老实了,一五一十地说道:他叫敖,是庸耕者,住在乡上,原本是在楚国士人,三年前从大江南岸逃荒过来。他们没有分到土地,只能做庸耕仆役,勉强维持生计。
果然是那群和石往来甚密的庸耕者,尉史安圃轻声说诸位放心,他已经让人去控制这群人了。
石接着说道:几天前,敖再次找到了我,想让我帮他做一件事
杀人?黑夫皱眉问。
不。石戴着枷锁,艰难地摇了摇头:按他的说法,是要去捉奸
见石终于说到了关键的地方,众人立刻打起了精神。
敖对石说,柳树里的里监门欺辱了他一个伙伴的妻子,他还听闻,那里监门经常勾搭里中寡妇,还会乘猎户不在家时,去与猎户之妻通奸
在秦国,虽然打击男女不正当关系,但捕风捉影地说某男某女通奸是不行的,必须捉奸在床才算数,敖打算让石与他一同去捉奸,报复里监门。
石很傻,信以为真,那天还按照敖的嘱咐,带上了自己的刀,却没有细想这是要做什么用的。
我先去乡里庸耕者寄居的地方,带敖出来,因为若无士伍雇佣,庸耕者不得离开乡邑。
我与敖到柳树里时,正好是朝食时间,里中的男女都下田去了,吾等到了猎户家门外,我透过窗缝,那里监门果然在与猎户之妻通奸
敖说此事他来做就行,叫我看着外面,说着便借我肩膀,一脚踹开了窗户,跳了进去,这时候我才发现,我挂在腰间的拍髀,已不知何时在敖手中了!
提及此事时,石依旧有些不敢置信。
黑夫微微颔首,他对凶犯为二人,一人站在屋外,一人跃入杀人的推断,是完全正确的!
尉史安圃等不及了,立刻起身道:昨天我便问过,那些庸耕者去了乡中某里帮忙收割稻谷,那个敖想必也在其中,我已让几个亭长带人过去缉捕,我也立刻赶过去!说着,便急吼吼地出门了。
乐催促道:然后呢!
接下来的事,诸君都知道了,敖根本不是捉奸的样子,他直接杀了里监门,又追上猎户之妻,将她捅死,而后就拿着里监门的剑,还有一袋铜钱出来了对了,还有两个木兽夹。
还拿了兽夹?
黑夫微微诧异,这一点他们之前是不知道的,猎户家里东西装的乱七八糟,尤其是兽夹,更是做了许多,恐怕少了几个,那猎户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也没上报,真是个糊涂的老实人,只是不知道,凶犯敖拿兽夹做什么?
乐继续追问道:敖事后是否告诉你,他为何要杀里监门!
石再度沉默了,似乎在犹豫,他曾经为了守护这个秘密,不惜一死。
黑夫立刻道:石,你看好了,我左手摆着陶碗,碗内是水,待会还有稻饭。右手则是继续行刑的竹条,选哪样,看你。
石有些怨恨地看着黑夫,他从昨天起就滴水未粘,又挨了一夜的鞭笞,此刻嘴唇龟裂,又渴又饿,精神也到了最虚弱的时刻。
在一番天人交战后,石似乎还是屈服了,他选择了水,在猛地喝了几口后,颓唐地说道:当时我也很是不解,但未声张,等敖带我到了安全的地方后,向我下拜致歉,这才说出了真相。
原来他们这一众楚人,一共十人,本来是听闻秦国日子比楚国好,逃荒过来的,谁料却无立足之地,只能给人做庸保,每逢有工程劳役,官府也优先征召他们,先后有二人死于城旦。于是剩下的八人开始后悔来到秦国,想回楚国故乡去。当初是敖将他们带出来的,如今,他也想将众人一个不剩地带回去
乐拍案道:原来是想做邦亡人!嘿,他以为我秦国与楚国一样,是想进就能进,想出就能出的么?二三子,立刻再派人去追上尉史,将此事告知他,就说那些庸耕者,一个不能放过!统统抓回来!
邦亡,在户籍制度严明的秦国,就是叛逃的同义词,带头者会直接处死,其余黥为城旦!
石道:敖也知道此事不容易,于是便与众人一起凑钱,贿赂了里监门,请里监门帮他们伪造验传,好让他们谎称去做徭役,抵达边境附近,再从山泽树林里匿逃。
里监门得到的那两千多钱,就是这么来的!乐连忙让人记录下来,又一个疑点被解开了。
黑夫这时候已经大体能猜到后面的剧情了:但里监门却收了钱不办事,亦或是害怕了,就决定向官府告发他们?
石道:不错,敖也察觉到里监门的意图,于是就决定在他告发前,杀了他!
黑夫有些奇怪地问道:敖明明欺骗了你,让你介入了一起杀人案件,你却不怨恨他告发他,昨日还妄图自刎,保住敖的秘密,这又是为何?
石昂起头道:敖当日与花豹搏杀,不惜落了一身伤,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这条命是欠他的,他何时要用,何时拿去便是!何谈什么拖累不拖累的!
你不知道包庇杀人犯,是违背秦国律令?
石大义凛然地说道:小人卑贱,不懂律令,只懂做人的道理,那里监门不守诺,该死,与人通奸,也该死。我宁违律令,不可违丈夫恩仇信义!
又是这该死的轻侠之义。
乐骂了一句,黑夫知道,秦吏最痛恨的,就是这些轻侠之人。
但犯法就是犯法了,石将为此付出代价,他作为从犯,事后又不举报,甚至有被捕后暴力抗法行为,当与杀人犯同罪,难逃一死!
至于那敖,还有那些试图邦亡入楚的庸耕者,也很快也会被尉史抓回来,我可听说了,抓住一个邦亡人,赏七金呢!
乐看向黑夫,笑道:黑夫亭长,这次的赏金,我总算是有份了罢!
乐这是在调侃前两个黑夫得赏的案子,他老是来迟一步。
谁料此时,石却又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二位上吏,汝等若是以为,这样就可以抓到敖等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你还有何隐瞒!
无他,只是当日敖杀了里监门后,立刻有了新的法子,并邀我一同与他离开秦国。我深感其恩义,虽然不愿意一同逃入楚国,却也愿助他一臂之力,眼看官吏在追查失刀者,就继续挂着刀鞘,里面插着那把剑,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汝等抓获,黑夫亭长安陆天狗破家灭门之名,果然不虚!小人敬畏佩服,无话可说。
对于这两个外号,黑夫是哭笑不得。
石继续冷笑着道:但既然我已被逮捕,敖定已得知消息,昨天就带人走了!汝等现在去捉拿,已经晚了!
快说,敖要计划如何逃走!乐顿时色变,举起竹棍就往石身上猛抽!
石这时候反倒死咬牙关,不管打的多狠,再不说了。
难道说方才他的招供,是在故意为敖等人拖延时间不成?黑夫恍然大悟,如此想来,这石昨夜意欲自杀时的刚烈,和今天的突然软弱招供,就说得通了,这是个聪明仗义的轻侠壮士,可惜了。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满头大汗的尉史安圃皱着眉冲了进来。
我半路遇到亭卒回报,说那些庸耕者并没有去雇佣他们的地方!有人说他们走到半道就不见了踪迹!
难道这群人打算徒步逃回楚国去?
众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安陆县虽然和楚国挨着,可不管是往南还是往东,都要走几十里路,沿途经过好几个亭舍。一旦秦国官府发出缉捕令,遣轻骑锐车追击,让各亭舍搜捕山林,那八个人绝无安然逃脱之理!
就在这时,又有人仓皇地跑来告知道:诸君,大事不好了!乡里的苑囿方向,起火了!
乡中苑囿黑夫勃然色变,那不就是案发当日,他想去跑马的地方么?这么说来,一切都变得通透了。
不好!他们想劫马逃走!
第100章 调虎离山
等黑夫等人赶到乡厩苑时,发现这里已经火光冲天,变成了一个炙热的火场。
身穿皂衣的厩典连冠都来不及戴,披散着头发,带领众人救火,以及制服那些身上着火,嘶鸣着四下乱跑的牛马
尉史安圃和令吏乐看着眼前的场景,一时间怔住了,黑夫则看见一个拎着水桶的熟悉身影,便过去帮了一把。
驹丈!你没事吧?
驹正是在厩苑工作的小吏,不然也没办法养出那样的好马儿送给黑夫。
黑夫接过那水桶,浇到了被火焰包围的厩圈,发现这不过是杯水车薪,根本就无济于事。
这时候一阵风吹来,火势越发猛烈,黑夫连忙拉着驹往边上退,并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驹脸上满是火灰:朝食之前,有几个人来到厩苑,自称是服役更卒,奉乡吏之命,来为厩苑维修圈栏。厩典要查验他们的验传,谁料却被那带头的瘦削男子亮出短刀制住,其余七人也一拥而上,将喂养牛马的圉人牧人按翻在地!
他们将吾等绑起在井边,牵了十来匹马出厩,然后就一把火,将厩圈点着了好在有几个牧童躲在屋子里没出声,等那些贼人走后,就跑出来帮吾等解开绳索。
黑夫越听,面色越沉重。
秦国的老祖宗毕竟是搞畜牧起家的,所以对牛马两种牲畜十分重视,专门在每个县都设置了厩啬夫来管理,相当于县交通运输局。每个乡也设置了厩苑,相当于国营牧场,由厩典管理,乡上官府使用的马匹,几乎都驯养在这里,需要调用还得写申请。
毫无疑问,那八个人,就是消失不见的庸耕者,他们对呆在秦国的日子不满意,蓄谋逃回楚国已久,今日终于发难了!
不过,敖带着那些人袭击并烧毁厩苑,只是为了劫马代步,方便逃走?
还有,那些楚国人,真的个个会骑马?从零基础花了个把月才学会骑马的黑夫可一点不相信,楚国逃民的素质会高到这种程度。
黑夫立刻问道:驹丈,厩苑的损失如何,救出来多少牛马?
驹道:我们这厩苑不大,也就养了三十多匹乘舆马,二十多头耕牛。那领头的贼人把牛栏打开,马全拴起来,一场火下来,牛倒自己跑出来了,没被牵走的马却几乎全烧死了。没死的,也受惊烧伤,恐怕再也派不上用场
果然如此!
黑夫心里不由骂开了:敖,真是好深的心机,你是故意将那些乘舆用的马匹烧了,好让乡上没有足够的马匹去追击吧!
不过,他为什么要故意放过耕牛呢?怕秦国农民来年种不了地?而且,也没有杀死在场任何一个人。
杀里监门及其情妇时心狠手辣,却又在关键时刻突发善心;谋划缜密好用计谋,却又在很多地方留下不必要的破绽。
矛盾,太矛盾了,黑夫越想越困惑,这个敖,真是不简单啊。
驹则心有余悸地看着火势越来越大的厩苑,还有那些在烈火中被烧得焦臭的牲畜尸体,感慨道:厩典最爱马了,平日里屡屡嘱咐吾等,说律令有言,若驾驭不当,伤害了乘舆马,马皮破伤一寸,罚一盾;二寸,罚二盾;超过二寸,罚一甲。所以整个厩苑的人,对马儿打都不舍得打一下,如今一下就死了十多匹,真是
也就是说,因为这把火,安陆县就相当于损失了十万钱。
按照秦律的原则,驯养在厩苑中的乘舆马耕牛丢失因故死亡,首先要追究圉牧的责任,厩典也要连带受罚。
如此大的死伤数,足够厩典丢了官职,削了爵位,陪钱陪得倾家荡产了,也难怪他如此绝望沮丧。
这时候,乡里的乡啬夫和游徼叔武也赶到了,本已瘫坐在地上,呆若木鸡的厩典立刻跳将起来,揪着叔武的衣襟大骂道:叔武,平日里驻守在厩旁的五名乡亭卒呢!怎么只剩下一个老亭父,吾等脱困后击鼓求援,为何乡中却迟迟不发兵!你是聋了还是瞎了!啊!
安陆县已经很多年没有过如此猖狂的贼人了,这锅叔武可不敢接,他连忙将厩典推开,辩解道:
这几天县上让尉史令吏,还有这位黑夫亭长来乡中办案,缉拿杀人凶犯,亭长亭卒都被他们征调去各个里寻访去了,哪还有剩下的?今日一早,尉史更是跟我要了最后十个人,派去乡东某里,说是要追捕几个有杀人嫌疑的庸耕者,我只是奉命行事,你要问罪,找他们去!
尉史安圃没想到叔武竟然敢把锅推给自己,顿时大惊,连忙道:游徼,协助吾等办案和保护乡邑厩苑周全,这都是你的职责,你自己调度不当,休要怪到吾等头上!
然也!此事与吾等无关!
破案小组的责任和利益是一致的,令吏乐也连忙附和,不过,既然是他们追剿的人犯又接连犯事,三人恐怕也难辞其咎。
眼看在场的秦吏中了敖的调虎离山之计后,竟开始相互推脱,争吵起来,黑夫便上前制止了他们。
诸君,请听我一言!
猜你喜欢